從熟人社群到法治社會

徐曉紅　施俊暉

摘要中國儒家倫理觀念哺育下形成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一個熟人社群,這個熟人社群主要依靠親情維系。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熟人社群必然解體,代之以陌生人的社會。本文認為傳統(tǒng)的親情不足以維系嶄新的陌生人社會,文明的陌生人社會除了法治沒有出路。

關鍵詞熟人 社群 陌生人 法治

中圖分類號:G21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592(2009)11-379-03

千百年來,中華民族世代安居在亞洲大陸的廣闊平原上。充足的陽光、水分、肥沃的土壤造就了其男耕女織的自己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模式。儒家思想作為社會正統(tǒng)思想的存在,則構建了一個“和睦寧靜”的熟人社群的社會狀態(tài)。可是,當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沖擊著這個古老的民族,當習慣了熟人面孔的人們見到的越來越多的陌生人時,我們看到了傳統(tǒng)社會的危機,法治社會正在從地平線上升起。

一、儒家倫理理念下的熟人社群

(一)熟人社群——儒家的理想之國

“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豍

“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豎

以上引言包括了儒家符號系統(tǒng)中的三個突出要點:“仁”、“義”、和“禮”。此三者之間的內在邏輯聯(lián)系可表述為以下文字:作為《論語》中最主要的概念“仁”,是由“人”這一個字來界定的:“仁者,人也。”正如陳榮捷指出的那樣:“這不只是個雙關語,而且還是對儒學基本概念仁的一個重要定義:因為對于儒家來說,仁作為一種德性如果不包含現(xiàn)實的人際關系就毫無意義。”豏一個人維持同他人不斷交往的能力是以其內在德性不斷深化的過程為基礎的,仁人代表了最真實最本真的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著愛。然而,儒家認為:“一個人根本不可能繞過他的原初的種種紐帶表達他對人類的普遍之愛。”豐一個人如果對自己的近親尚不懂得關愛,則他是更無法真實體驗并理解普遍之愛的。因此,“親親”就被看作是“仁”的核中之核,因為它體現(xiàn)了人的內在道德性的直接擴展。而從另一個角度出發(fā),一個人如果只將注意力集中于他的親屬,則難逃“裙帶主義”之嫌,因此,“尊賢”成為必要。“義”在被明確規(guī)定為適宜或適當之后,“包括了一種基于對客觀條件全面評估而作出的實際判斷”豑但是,在“仁”的親情和“義”的公正的背后隱藏著一個結構性的難題:通過什么樣的具體制度設計,才能達到既仁且義?差別對待的原則成為必要,因為不考慮關系親疏地對待賢者和親人是無法想象的,于是禮的規(guī)則出現(xiàn)了。從詞源上說,“禮”所指的是正確履行宗教祭祀的禮儀,然其所引申出來的去爭與設等的意義為其存在的實質理由,人際關系已構成它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儒家將這種人際關系概括為五個層面: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適用五項道德原則:親、義、別、序、信,而儒家倫理教育則旨在通過這五種基本形式的人際關系交往衍生出一個相互熟識且信任的社會而不是個人的聚集體——此即近人所謂“熟人社群”。“作為信賴社群的一個規(guī)定性特征,禮塑造了人際關系的真正本性。如果一個社會是通過禮的規(guī)則得到治理,則其得以存在的模式便會以一種強烈的信任感為基礎。”豒

在儒家所倡導的熟人社群中,血緣關系是聯(lián)結家族社會的基本紐帶,身份等級是形成一切社會關系的基礎。宗法倫理從孝出發(fā),以孝推出弟,繼而推出信,由里及表,通過血緣關系以己為中心擴展成一個有親疏遠近之分的倫理圈。在費孝通先生眼里,中國社會“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lián)系成的社會關系,不像團體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逾推逾遠,也逾推逾薄。”豓他索性將“倫”解釋為從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發(fā)生社會關系的那一群人里所發(fā)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豔一切社會關系都是家庭關系的放大與延伸,首先是父子,然后是近親,繼而是遠親、朋友,遠至同學、戰(zhàn)友、老鄉(xiāng)都可以拉入這個圈子,成為“自家人”。血緣關系的遠近就是行為依據(jù),親、義、別、序、信就是行為準則。在這樣一種社會中,純粹的陌生人的生存是困難的,人們總是在努力將自己納入一種熟人的關系網(wǎng)中,試圖通過種種關系網(wǎng)上的“紐結”地位擺脫作為陌生人的孤立和無助狀態(tài),為自己行為的便利發(fā)展盡可能多的關系途徑。因此,例如“叔叔”、“伯伯”之類極具宗族血緣意味的稱呼在中國的普遍適用也就不奇怪了,而大凡朋友、同學、同事、同鄉(xiāng)關系好到了一定的地步,總會以結拜成兄弟而告終。“中國文化在人際關系的處理上,首先是把陌生人熟人化;對熟人再親屬化,這兩個過程,可再概括為中國人際關系的內聚化趨勢。”豖

(二)熟人社群中的人際關系與調整手段

熟人社會中個體的存在依賴他的親戚朋友,由此便造成了人們對于鄉(xiāng)土的依戀,人們熱衷于固守一片土地而世代繁衍下去,如植物般“扎根”便成為人們常用的一個詞。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自己自足使人們滿足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模式,沒有對外部世界的渴望,甚至充滿了對外部世界的恐懼與防衛(wèi)心態(tài):陌生人是不可信賴的,陌生人的世界是危險的。這樣的社會具有充分的穩(wěn)定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親的今天就是兒子的明天,孫子的后天。所有的生命都是同樣的輪回,生活根本就是一個預知的過程。在這樣凝固的時間和空間里,大家成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在結構規(guī)模基本恒定的村落社群里,血緣繁衍的枝繁葉茂使人們之間的親屬關系錯綜復雜。很可能一個你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就是你媽媽的表弟的妻子的姐姐的某某親戚,于是陌生人迅速轉變?yōu)槭烊瞬⑸仙秊橛H屬,而這樣的關系在重宗法倫理的鄉(xiāng)土社會里的影響將會是決定性的。即使一個與你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大家在朝夕相處的日子里的哪怕是一句“你好”的問候,也會在彼此之間滋生出一種熟稔而親切的情感,更何況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是看重“遠親不如近鄰”的。于是,在這樣一個重土安遷的社會里,所有的人都是熟人,彼此關注和扶持地活著,維持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一種類似親情的情感紐帶,而“和睦安寧”的社會氛圍則是他們的共同追求。

在這樣一種追求下,是非對錯、公正與否雖然不是完全不重要的,但是,更重要的是為了一個“和”字。熟人之間,恰是需要看到糾紛之后怎樣繼續(xù)相處,而不是非要究個是非上的子丑寅卯。“和諧的生活是要連續(xù)下去,即便對錯含糊不清。”豗因此,現(xiàn)代意義的“法治”在這樣的社會里因為過于“冷酷無情”而遭到鄙棄,根植于宗法血緣的“禮治”則如魚得水。“損益的高度一致促使人們能相互關注彼此的行為,每個人事先都已知道其他族人對他的行為作出的反應和評價。可以說,它培育了一種社會的人格,體現(xiàn)了一種熟人社會中管理模式。”豘當糾紛產(chǎn)生后,如果一定要有個評判的標準的話,也許禮所倡導的等級倫理觀念更易為國人接受。畢竟長久的小農(nóng)社會和儒家教化已使國人對這樣一種調整規(guī)范產(chǎn)生了強烈的認同感。“本來一鄉(xiāng)一村即等于一家,一家之中彼此因當有情有義,鄉(xiāng)黨鄰里之間也是一樣,不能用強硬的法律解決的辦法;一用法律則有傷情義了。中國人尤其是鄉(xiāng)下人情義特別重,對這種有傷情義的辦法如何能受得了?”豙于是,“法不外乎人情”成為中國社會的一般共識,人們關心得更多的是最普通人的情感而非法律的命運。“因此,中國的一般民眾并不關心成文法是否得到嚴格實施而是關心司法是否兼顧了人情——這便是情法兩盡的意境;更有甚者,當司法與人情沖突時,以法屈情往往更是社會大眾普遍的要求——這便是‘人情大于王法的心理原因。”豛而換一個視野,從經(jīng)濟的角度來看,也許人們對禮的選擇也有其合理的原因。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中,人們住在一起或相互為鄰這個事實,產(chǎn)生了對政治、經(jīng)濟、宗教及娛樂等各種組織的需要。而對于社會結構較為簡單,社會分工化程度較低的鄉(xiāng)土社會來說,建立一種正規(guī)的組織也許成本過高,或者尚未能演進到更有效率的滿足這些組織化需求的階段。因此,習俗、慣例便成為調整人們相互關系的重要原則。在這樣的社會中,由于大多活動是在熟識人的圈子之中完成的,因此相互之間的行為關系具有重復性、穩(wěn)定性及收益長期性的特征。這與完全是陌生人之間一次性交易的純粹的市場交易關系完全不同。村人對鄰居所提供的勞務幫助,并不是建立在立刻獲得等額回報或立即兌現(xiàn)為等額的勞務報酬之上的一種交易,他所獲得的回報可能是在若干年之后。這種隱藏于復雜的人際網(wǎng)絡背后的交易是難以依靠一次性的契約來進行有效調整的。

二、熟人到陌生人

在儒家理想之下的熟人社群中,宗法倫理是沒有陌生人的。倫理圈的半徑到朋友、熟人為止,儒家的五倫也只講到朋友為止。因為長期的全封閉的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自然經(jīng)濟,人們不需要也沒有機會和陌生人發(fā)生往來。然而,歷史的劇變不可遏制地發(fā)生了,“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信條受到了本質上的撞擊。當對于“利”的追逐不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時,那個“和睦寧靜”的時代過去了。自給自足代之以發(fā)達的社會分工和頻繁的商品交換,土地不再是生存的唯一,因而與土地的牽連亦日漸松動,而由此帶來的更深層次的影響則在于人們對于血緣組織依附性的減弱和人身自由流動性的增強,熟人社群中的互助關系和人身依附關系得到了根本的改變。于是,陌生人出現(xiàn)了。這里的陌生人我想應含有兩個層次上的意義:一為未嘗有過交往之人,當人口的流動成為一個社會的常態(tài)時,遇到這樣一種陌生人并不會是一件罕見的事。人們不再滿足于世代生存的那片土地,外面的世界帶給他們巨大的誘惑。于是邁出原來狹小的生存空間去感受外面世界競爭的嘗試使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異地的一個陌生人。而另一層次上的陌生人也許作“主體際”上的理解更為合適,或稱從熟人到陌生人的“剝離”。豜在商品經(jīng)濟的社會里,主體之間權利義務的對等和明確以及契約的存在是交易的前提,而這樣的規(guī)則對于熟人是難以適用的。因為適用于熟人之間的一套以身份等級為基礎的禮的規(guī)則是拒絕精確計算和契約的。這時,陌生人便現(xiàn)示出他的好處來了——陌生人的環(huán)境意味著自由——不要額外的好處也不要額外的付出。“陌生人與熟人的區(qū)分,在于前者被‘公事公辦;后者被‘看讇讇椎拿孀印R虼慫坪蹩梢哉餉此擔對陌生人關系的處理，是邏輯的，一刀切的，格式化的!?豝這樣的對待,正是商業(yè)社會所需要的。于是這種情況出現(xiàn)了,一個做生意的人往往更愿意跑到異地他鄉(xiāng)去經(jīng)營,因為他需要陌生人環(huán)境中的公平交易規(guī)則。而一個更典型的例子便是,“隔壁鄰舍大家老遠的走上十多里在街集上交換清楚之后,又老遠地背回來。”豞他們何必到街集上去跑這一趟呢,在門前不是就可以交換的么?這一趟的作用在于完成一種主體關系的轉換,在門前大家是鄰舍,是熟人,而到了街集上,大家都是陌生人。

三、尷尬與不濟——面對陌生人的熟人社群

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結構中,個人從屬于家庭。這些家庭后來發(fā)展為由家庭群組成的村莊。在家庭和村莊的范圍內,人際關系沒有陌生性,每個人彼此都是或近或遠的親戚或朋友,在這樣的范圍內,自然適用排斥契約的以親情為基礎的規(guī)則。

在彼此信任的人群中,契約是多余的。在身份等級的基礎上,人們通過禮的教化和調節(jié),利用人情的紐帶,達到一種表象上的和諧。然而社會生活愈發(fā)達,人和人之間的往來也愈繁重,當商業(yè)在血緣之外發(fā)展起來以后,單靠人情就不易維護相互間的權利和義務的平衡了。面對大量涌現(xiàn)的陌生人,人情顯得無所適從,千百年來沿用的禮并未為這一陌生人群設制一套適用規(guī)則,甚至這一陌生人群從根本上就是與熟人社群相沖突和抵觸的。商業(yè)是陌生人的事業(yè),個人的平等與自由以及對個人的財產(chǎn)的可支配性構成商業(yè)社會的基礎。在這樣的社會中,一切關系可歸結為契約。在訂立契約的時候,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在契約的履行之中,一方面有信用,一方面有法律,契約的履行則是權利義務的清算,這就需要精密的計算、確當?shù)膯挝弧⒖煽康拿浇椤！霸谶@里是冷靜的考慮,不是感情,于是理性支配著人們的活動——這一切是現(xiàn)代社會的特性,也正是鄉(xiāng)土社會所缺的。”豟在現(xiàn)代化的壓力之下,身份關系的不合理性就愈顯突出。現(xiàn)代經(jīng)濟要求經(jīng)濟活動的合理化,這樣的要求在契約中不難實現(xiàn);而在身份關系中,經(jīng)濟關系時常依據(jù)非經(jīng)濟的考慮來處理,純粹的財產(chǎn)形式也很難出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的高度復雜對合理的管理形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其特點是身份與財產(chǎn)的分離,使整個管理機制非人化,完全由法律調節(jié)。在“契約”所代表的那種社會狀態(tài)中,法律是最基本的調節(jié)模式。然而,按照身份的法則,管理體制則人格化,官職甚至普通的職務都可以變成身份,轉化為特權。在這種情形下,法律上的權利只是虛設,現(xiàn)實中的權力卻成為禮拜的對象。因此,當熟人社群中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陌生人時,也許該是我們呼喚法治的時候了。面對以契約關系為基礎的商業(yè)社會,法治不能說不是一種更好的制度安排。法律的規(guī)范性和普遍適用性,使一切交易都變得安全和可以期待,法律的明確性和權利義務的對等性使人們不必有人情債的煩惱。法律對于權利的維護、對公平主義的追求使人們不再屈從于禮法制度下的表面和諧。最最重要的是,在法律面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機會的大門對每個人都平等地敞開,身份在這里不再是一個話題。

在理想的熟人社群中,法律只為生活作了少量的安排,人情、禮儀把一切都調整好了,它給我們帶來了溫情脈脈,以及所謂的和諧安寧——姑且認為事實確實曾這樣美好過。然而,當歷史注定要翻過那一頁的時候,當我們不可避免地要離鄉(xiāng)背井去做“陌生人”時,當與我們交往的人中陌生面孔越來越多的時候,一句話,當我們的熟人社群解體的時候,法治就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注釋:

①孟子·藤文公上.

②論語·學而.

③陳榮捷.中國哲學資料選集.[美]杜維明著.段得智譯.林同奇校.論儒學的宗教性—對《中庸》的現(xiàn)代詮釋.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4頁.

④⑤⑥[美]杜維明著.段得智譯.林同奇校.論儒學的宗教性—對《中庸》的現(xiàn)代詮釋.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5頁,第56頁,第68頁.

⑦⑧豞豟費孝通.鄉(xiāng)土社會·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頁,第74頁,第75頁.

⑨豜豝徐國棟.西口閑筆.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129頁,第138頁,第136頁.

⑩劉星.法律的隱喻.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80頁.

田成有.中國農(nóng)村宗族問題與現(xiàn)代法在農(nóng)村的命運.法律科學.1996(2).

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大意.劉星.法律的隱喻.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80頁.

張漢靜,丁相順.“情法兩盡”及其社會基礎.法學家.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