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曉紅
摘要:“幽默”不僅是喜劇形態和人物性格,也是一個具有豐富意蘊的美學范疇。中國現代美學理論中的“幽默”作為一個本土化的外來術語融合了中西方的文化精神,具有獨特的美學特征。本文試從以下幾個方面對這一范疇進行整合,以更好地把握其美學精神:從主客體關系看,幽默體現了主體與客體的相互融合;從美學形態看,幽默同時包含了喜劇和悲劇的因素;從終極價值看,幽默不同于“諷刺”,它包含著理解的同情;從深層意蘊看,幽默不同于“滑稽”,它比滑稽具有更深層次的內涵。
關鍵詞:幽默 主客體 悲喜 諷刺 滑稽
中圖分類號:B83-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5312(2009)17-
在中國古代的文獻中早就有“幽默”一詞,最早見于屈原的《懷沙》:“孔靜幽默”,這里的“幽默”是“寂寥無聲”的意思。后來王國維首先使用“歐穆亞(humor)之人生觀”的概念來闡發屈原的思想和文學精神。1924年林語堂在《征譯散文并提倡“幽默”》和《幽默雜話》中正式將“humor”音譯為“幽默”一詞,用來指“有趣可笑而意味深長”的意思。林語堂是從反思中國文化的角度提出“幽默”的,他認為中國封建社會里“正經話太正經,不正經話太無體統”,而缺乏幽默是“中國文學史上及今日文學界的一個最大缺憾”,因此引進“幽默”以作為療救國民性的一劑良藥,自此以后“幽默”一詞便在中國文壇風行一時,同時也出現了一大批幽默作家和作品,比如老舍創作的一系列幽默作品,包括《離婚》、《牛天賜傳》、《文博士》等,還出現了一些以幽默見長的新體裁,比如雜文、相聲、漫畫等。在西方,“humor”(幽默)一詞的本義為“潮濕”,古希臘人希波克拉將它作為一個生理學用語使用,他認為人體有四種基本的“humours”(液體):黃膽汁、粘液汁、黑膽汁、血液汁,這四種液體的比例決定著一個人的脾氣、性格和氣質。16世紀末英國戲劇家本?瓊生首次把“幽默”作為一個美學范疇引入了他的脾性喜劇,后來“humor”就具有了幽默、幽默感、詼諧、脾性、情緒、心情等含義。
中國現代美學視野中的“幽默”范疇自西方傳入中國以來,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學意蘊,它融合了東西方的美學思想和文化精神,具有不可忽視的研究意義,下面就試從主客體關系、美學形態、終極價值和深層意蘊四個方面對其作一個簡單的探討。
一、從主客體關系看,“幽默”體現了主體與客體的相互融合
“幽默”作為一個美學范疇是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的統一,“幽默”的審美特征體現在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中,體現在主體與客體各自的獨特因素中,以及主體與客體相互融合的過程中。
從主體來看,“幽默”首先是一種心態,即“幽默”首先是人的某種特殊積極的能力、力量的體現。主體對幽默現象以及本質具備了深刻的認識和把握,才可以自由、自信地表現出萬物皆備于我的心境。弗洛伊德認為,幽默的態度來自超我對自我的控制,“我們如果承認幽默態度的根源在于幽默家已將自我的專注移置在超我身上,那么我們就可以得到關于幽默態度的動態解釋。超我經過這樣充實和光大之后,就會覺得自我渺乎其小,而自我的利益也就微不足道。”也就是說,幽默主體通過超我控制自我,而懷有一種理智的態度對待客體。林語堂說:“人之智慧已起,對付各種問題之外尚有余力從容出之,遂有幽默。”“人一旦聰明起來,對人之智慧本身發生疑惑,處處發現人類的愚笨、矛盾、偏執、自大,幽默也就跟著出現。”他認為“幽默”是“心靈的妙悟”,是主體長期的思考通過瞬間的幽默因素的激發而產生智慧的靈光乍現,這種心靈的妙悟“達到沖淡心境,便成幽默”。老舍也認為“幽默”是“一種心態”,而所謂“幽默的心態”,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由此可見,“幽默”的第一要素在于主體要有一種幽默的心態,并且這種心態是豐富的、多樣化的,是包含了多重情感的,有喜,有趣,有刺,喜中有贊,喜中有嘆,喜中有悲。
從客體來看,“幽默”的對象包含了多種價值因素,它既不像“滑稽”那樣只是表現外在的喜劇性,也不像“機智”的客體那樣一般都是被主體戰勝的對象,也不像“諷刺”的客體那樣僅僅具有否定的價值,它往往具有多種的價值因素,肯定、否定、既非肯定又非否定,多種價值種類比例不同地混合在一起。在“幽默”中,客體可以是完全無價值的否定因素,例如《儒林外史》中寫嚴監生的吝嗇,寫他臨死前伸出兩個手指,為舍不得兩根燈芯耗油而不肯斷氣的場面,刻畫出了這個人物吝嗇至極的一面。“幽默”的客體也可以是肯定性的,例如《水滸傳》中寫魯智深大鬧五臺山的那一段在刻畫人物時就有許多喜劇性的描寫,突出了魯智深的機智和叛逆。當然,“幽默”有時候并不具有肯定或者否定的因素,它往往巧妙地表現了生活中悖逆常理、違反邏輯的現象,以一種特殊的意境引人深思、給人啟迪,例如某些兒童笑話。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幽默”是主客體的高度統一,是審美主體多重情感與審美客體對象多種價值因素的相互融合,它體現了主體超常的智慧,滲透著主體對審美理想實現的高度自信力。
二、從美學形態看,“幽默”同時包含了喜劇和悲劇的因素
在美學形態上,“幽默”通常是悲喜兼有的,但二者并不是矛盾的,而是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和諧地統一于審美主體的心境中。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多為感時傷世之作,具有濃厚的悲涼色彩和憂患意識,因而許多幽默作品雖然看似喜劇性很強,其實里面蘊藏著深厚的悲劇內涵與蒼涼的人生感受。老舍曾經說過:“你看我挺愛笑不是?因為我悲觀。”他認為“幽默的人只會悲觀,因為他最后的領悟是人生的矛盾。”由此可以看出,“幽默”產生的根源正是蘊藏在作家內心深層的悲劇心理,作家懷著一種淡泊的心境和悲天憫人的情懷,用他獨特的眼光和觀察世界的方式揭示生活可笑的、荒謬和悲劇性的一面,例如老舍的《貓城記》、《抱孫》等作品都可以看出他對世態炎涼的辛酸寫照。錢鐘書的《圍城》也是以一種智性的幽默傳達出了人類處境的荒謬性。
悲喜結合式的幽默很好地體現于魯迅的小說中,比如《孔乙己》、《阿Q正傳》。在這些作品中,喜劇性是表面的,悲劇性則是深層的。這些作品里多處寫到人物滑稽可笑的一面,例如《孔乙己》里寫孔乙己“竊書不能算偷”的自我辨白,滿口“之乎者也”的迂腐樣,以及教別人寫字時的一本正經都充滿了喜劇意味,寫出了一個底層封建文人的迂腐和落魄,但是在這些喜劇性描寫之外,作者更著力體現的是這樣一個人物的悲劇性命運,即孔乙己處處受人欺凌、不被人尊重甚至被人從精神上迫害的這樣一種悲涼境遇。在這些看似喜劇、熱鬧的場景背后,透露出來的卻是那個時代那種壞境下面人物的悲慘命運。魯迅曾經說過,他對孔乙己這個人物的態度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笑其可笑之處,悲其可悲之處,而讀者對于這個人物所抱的態度也是復雜的,有喜有悲,所謂“含淚的笑”正是體現在這里,這就是體現了幽默的多重意味。同樣《阿Q正傳》也是如此,小說中描寫阿Q可笑的地方數不勝數,可是在這種種的可笑行為的背后滲透出一種深深的悲涼和無奈。這就是悲喜結合式的幽默。
三、從終極價值看,“幽默”不同于“諷刺”,它包含著理解的同情
“幽默”不同于“諷刺”,“諷刺”具有很強的功利性,“幽默”則不然,“幽默”不以諷刺性為終極追求,它的最高境界在于洞徹萬物運行規律之后,以恬淡的心境表達一種理解的同情。別林斯基指出,“平靜的幽默,在憤怒中保持平靜,在狡猾中保持仁厚的幽默。”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幽默的人天性委婉,富有激情而善于觀察,正直而又善于自嘲。”英國美學家美瑞狄斯認為,“幽默之所以不同于它所屬的喜劇性,是因為當我們看到某種可笑的乖訛之處時,幽默在我們身上激發起來的是同情的感情。”林語堂認為,“最近者為謔而不虐,蓋存忠厚之意。幽默之所以異于滑稽荒唐者,在于同情于所謔之對象。人有弱點,可以謔浪,己有弱點,亦應解嘲,斯得幽默之真義。”老舍認為,“幽默首先是一種心態,是由世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技巧地寫出來,他自己看出人間的欠缺,也愿使別人看到,不但是看到,他還承認人類的欠缺,于是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于是笑里帶著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奧,和顏悅色,心寬氣朗,才是幽默。”由此可見,“幽默”所表現出的是一種對對象的理解和同情,一種倫理的關懷。比如魯迅的小說《孔乙己》、《阿Q正傳》,盡管其中描寫了主人公種種劣跡和滑稽可笑的行為,也不乏嘲諷的意味,但是歸根結底作者對孔乙己、阿Q這樣一類人的不幸命運是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的,并且從這些人身上挖掘出了中國人所普遍具有的弱點,即國民劣根性,并且以一種審視的目光對其進行了剖析。
四、從深層意蘊看,“幽默”不同于“滑稽”,它比滑稽具有更深層次的內涵
“幽默”作為一個喜劇美學形態,與“滑稽”有很多的相似性,二者的共同點在于二者都是喜劇的核心要素,可以為觀眾帶來愉悅的心理效果。然而,“幽默”與“滑稽”絕不可等同,林語堂曾這樣來定義“幽默”:“滑稽而含有深意的話語,謂之幽默。”“滑稽”和“幽默”的區別在于前者注重類似于插科打諢式的形式上的技巧,而后者則必須包含深刻的韻味和智慧。當“滑稽”的事物出現時,觀眾通常會立刻發笑;而“幽默”的事物出現時,觀眾通常會由短暫的思考進入會心的領悟,而后產生愉悅的心情和超脫的心境。“滑稽”僅僅引人發笑,而“幽默”則引人發笑并且令人深思。“滑稽”是淺層的,“幽默”是深層的。
黑格爾認為,真正的“幽默”,要有深刻而豐富的精神基礎,使它把顯得只有主觀的東西提高到具有表現實在事物的能力,縱使是主觀的、偶然的幻想,也顯示出實體性的意蘊。林語堂則更是從文化意蘊的角度來看待“幽默”的,他認為“幽默”這種審美的心境與人生態度的發生根源于漫長而豐富的文化積淀,是一個民族文化智慧的結晶。“無論何時,當一個民族在發展的過程中生產豐富之智慧足以表露其理想時則開放其幽默之鮮葩,因為幽默沒有旁的內容,只是智慧之刀的一晃。”“幽默”作為一種文化智慧在于“它使我們透視到我們所遭遇的一切,它可以克服我們的自夸與自大,它可以鼓舞我們我們自尊的心理,使我們的眼睛和心靈,都傾向于更容忍、更可愛和更富于人性”,這里林語堂把“幽默”提高到了文化的層面。
通過以上對諸多學者和作家的幽默觀的考察,我們不難發現中國現代美學中的“幽默”范疇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美學特征,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和美學的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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