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1
林小北穿著肥大的校服,拼命向我揮手告別的那個瞬間,我聽見青春呼嘯著與我擦肩而過。
我轉學到這所學校之前,關于我的種種。便傳遍了整個校園。譬如說我不僅沒有來過北京,就連縣城也沒有去過。譬如說我連坐公交該如何打卡、在哪一站下車都不知道。譬如說我肯定理著樸實的平頭,穿最土氣的校服。
所以當我以一副公子哥的模樣,漫不經心地走進教室的時候,下面女生高分貝的尖叫,很明顯,是發自肺腑的。我很滿意這樣的效果。又故意將一只手,放人褲兜里,目不斜視地穿越男生們那重重詫異或者嫉妒的視線,坐在老師指定的位置上。
沒有人知道,這樣一個鏡頭,我早已演練了多次。在家里,一個人,對著鏡子。鏡子的一角上,可以看見我與父母的照片正掛在墻上。那張照片有十年了吧,那是我第一次來北京。在天安門廣場前,被舅舅抓拍下來的。而今再看這張照片上的人。早已沒有了昔日單純幸福的微笑。不過是短短的幾年,父母便各奔東西,且有了新的歸宿。而我這多余出來的一個,當然,要被他們當廢品一樣,便宜處理掉,丟給北京的外公外婆。
我在知道自己即將去北京的那個暑假,騙了他們一筆錢,獨自去了北京,且在開學后就要入讀的那所中學附近逗留了一個星期。而教室最后一排的林小北,就是在這時,闖入我的視線。
她是個孤僻的女孩子,至少,是孤單。我從來沒有看見她與其他學畫畫的女生一起出入過。
但我還是被裹在肥大校服里的林小北吸引了去。她坐在那里,臉上沒有刻意的悲喜,像一朵從容綻放的花朵,并不因為有人看了一眼,便瞬間光華照人。
包括,我出其不意的那一聲招呼。
2
那時的我即將彈盡糧絕,手頭除了買一張回山東的票錢,剩下的便只是一把毛毛角角的零鈔。我坐在校園的紫藤架下,攥著那把發熱的鋼鋪兒,想,到底該不該買一支雪糕,送給因為在目光下畫得太久而鼻翼滲出細密汗珠的林小北?猶豫之時,看到林小北正好起身,朝旁邊的冷飲店走去。
就在林小北拿了一杯可樂,準備轉身禽去的時候,一不小心,“恰好”碰到我的身上,而那杯可樂不偏不倚灑到我的白色T恤上。本應該是林小北先開口向我道歉的,我卻忙不迭地向她介紹自己:我叫安樹聲,9月份開學后就會轉入高二文科班,不知你在哪個班?林小北顯然被我急匆匆的一通自我說明給弄糊涂了。于是,她輕描淡寫地“哦”一聲,便咬著吸管,漫不經心地走開了。
再次見到林小北,是在我轉學后的第一節課結束時。林小北從畫室回來上文化課,不經意間與前排的我視線相遇,我依然不計前嫌地上去要做介紹,而林小北,卻是頭也不抬地在我開口之前,淡淡地問:安樹聲同學,麻煩你能把椅子朝前抬一下么?抱歉我的畫架太大,放不進去。
林小北竟記住了我的名字,這讓我幾乎欣喜若狂。
在幾天后放學的路上,我又一次遇到了林小北,她正一個人在路上狂奔。在她的后面,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跑得也是氣喘吁吁。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追上了那個男人,用剛剛學到的拳擊技術,一下打在那個男人的眼睛上,讓他發出一聲悲壯的慘叫。
林小北聽見男人的哀號,猛地停下來,一步步走過來,憤怒地朝我喊:安樹聲,誰讓你多管閑事!還沒有等頭腦發暈的我明白過來,那個捂著臉的男人立刻抓住了林小北的胳膊,一邊拉著奮力要掙脫的她往前走,一邊不忘回頭對我喊:謝謝你幫我攔住女兒!
那一刻,我一下子知道,我究竟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3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林小北遲到了。她的眼睛通紅,班主任冷冷地看她一眼,道:如果實在不想讀書,干脆別來。
林小北默不作聲地走到課桌前,卻并沒有坐下。而是收拾好書包,從后門徑直走了出去。全班一片嘩然,而班主任的臉,則霎時變成難看的醬紫色。
下課時。聽鄰桌聊天才知道,原來林小北習以為常地遲到曠課,早就遭到了班主任的警告,他曾經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如果再有下次,他將把她遣送回已經離婚男娶的父親家。或許,班主任不過是氣憤之語。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班主任沒有認真,林小北卻當了真。
放學后。我徑直去了林小北畫畫的教室。我從窗外瞥見偌大的畫室里,只有林小北一個人,她背對著我,安靜地畫著一片燦爛的雛菊。她的背影,既憂傷無助,又倔強執著,似乎家庭與學校給予她的一切,不過是她的畫板上,那片等待涂抹的空白,顏色落上去便再也不存在。
輕輕推開門,我不知所措地輕咳了一聲,站在離林小北幾步遠的地方,語無倫次地說:林小北,其實,我父母也離婚了。我轉學過來,是因為我父母都再婚了,我成了比你更慘的剩余產品。
林小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誰說我是剩余產品了,是我父母都搶著要我,但我誰也不愿意跟。我也笑著:你看,你比我幸運多了,干嘛還難過呢。你不知道剛才班里的同學,都替你鳴不平呢。
林小北終于轉過頭來,正視著我的眼睛,說,安樹聲,我知道自己在班里的名聲,所以,不用你安慰我,但還是要謝謝你。
我傻乎乎地笑道:不客氣,這是雷鋒同志應該做的。
這一句,終于讓林小北,笑彎了腰。
4
林小北開始按時上課,盡管每次氣喘吁吁地進來,還沒有坐定,上課的老師就在講臺上喊了起立。坐下的時候,我蹺起大拇指向她致意,而她,則會傳過來一張紙條,上面畫著一個背著畫夾一路狂奔的小人兒,背后則是一排橫眉豎眼的老師。
我與林小北,在這個時興拉幫結伙的班里。都不再孤單。
無法像以前那樣曠課守在畫室里了,但林小北并沒有在課下的空當星閑著,她充分發揮自己所學,在我們單調的校服上,畫各式的花鳥蟲魚,或者可愛的小人兒。我的背上或者臂膀上,也成了她的用武之地。這樣男類的繪畫,果然吸引了全班人的眼光。連古板的體育老師,都投來欣賞的目光。盡管,那目光里,帶著幾分震驚,因為,這些作品里,有一個齜牙咧嘴拿著籃球的家伙,極像他的特寫。
一些人,帶著幾分討好,來找林小北,求她在他們的衣服上畫喜歡的偶像,或者用美術體寫自己信仰的格言。林小北手里的“訂單”,幾乎夠開個小小的店鋪,不僅是我們班,連外班的學生。也開始慕名而來。
就在林小北。和我這個為她接訂單的秘書,都忘記了來自家庭的煩惱時,林小北的媽媽,終于下定決心,放下北京的工作,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市。林小北還沒有來得及反抗,她的母親就已經背著她給她辦好了轉學手續。
林小北走的那天,我才意識到。又一個暑假即將來臨,我要被小舅挾持著,南下去父母家度過暑假。時光竟是匆忙到讓我連回味這一年的美好都來不及,便颼颼地呼嘯而過。
而那剩下的一年,沒有了林小北,除了課本,除了高三一場又一場無休無止的考試,我在北京,還能有什么?
林小北的離去,很安靜,我找了許久,才在抽屜里找到林小北曾經給我畫過的漫畫。是兩個小人兒,肩并著肩,氣宇軒昂地奔跑著,一縷陽光。斜射下來,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林小北曾說,這是給我醫治創傷的良藥,難過的時候看看這幅畫,就知道,我們都不會孤獨。
是的,有了這段短促但卻深深嵌入青春里的時光,在成長中艱難蛻殼的我們,都不會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