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讀經本身不是問題。中國幼兒學外語都不是問題,讀點兒中國文化經典竟然成了問題?但是,如果不想想兒童為什么要讀經,不問問兒童讀什么經合適,不知道兒童如何讀經有益,不懂得如何教兒童讀經,成人不讀經只讓兒童讀經,這就是問題了。兒童讀經不可能是兒童自主選擇,只能是成人選擇,而且還是成人組織、實施教學、操縱評價的。說到底,這是個教育事件,教育者(不限學校教師)應當對此負責任。近年來,兒童讀經引發了許多論爭,本文不揣冒昧,僅就兒童讀經中的幾個問題,說說教育的責任。
一
文化傳承的責任。顧炎武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以天下興亡的大事,呼喚平民百姓的責任心。他說的責任是指文化傳承的責任。他認為,天下不同于國家,亡天下與亡國不同,亡國是指改朝換代,是政治家的責任;亡天下是指仁義充塞、德風敗壞,是每個平民百姓都有的文化責任。他認為,道德風氣浸染社會風氣,社會風氣影響人的道德精神,人的道德精神敗壞其實是文化根基的敗壞,“風俗者天下之大事”,所以“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那么,文化根基何以興盛或者衰亡?在很大程度上,這依賴于文化傳承的生命力,人們傳承自己文化的責任心。我們討論的兒童讀經中的“經”,是指中國文化經典,它負載著中國文化根基,也負載著中國道德精神。兒童讀經,是從娃娃開始的文化傳承,也是從搖籃里開始的道德教育,教育者肩負著傳承文化和啟蒙道德的責任。
有學者考察世界四大古國的文字演變,發現它們有著同樣悠久的歷史,卻有著不一樣的文化傳承?,F在其中三個國家的古文字都消亡了,唯有中國的漢字傳承到現今,依然洋溢著筆墨芬芳,顯示著它堅忍的文化傳承生命力。那么,漢字記錄的華夏五千年文化,文化凝成的中國文化經典,該如何傳承下去?在多元文化沖突的現時代,我們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不能沒有自己的文化根基。兒童們天真無邪,教育者有責任為他們找到合適的路徑,鋪墊他們的文化根基。教兒童讀經一直拷問著教育者的責任良心:如何在讀經中,“潤物細無聲”地滋養中國兒童們的中國心?
有教育者倡導兒童“親近母語”,這份責任良心讓人感慨,但是也讓人滋生出一縷凄楚:中國兒童為什么會疏遠母親的話語?是誰蒙昧了孩子們的童心,誘導他們厭棄自己的母親?事實上,當代中國的青少年不能寫規范的漢字,不能用規范的漢語寫文章,讀不懂中國文化經典的越來越多了,教育者該負什么責任?有西方哲人說過,兩代人不讀民族的書就可以毀滅這個民族。那么,我們有多少年輕人讀過多少民族的書?時下有些年輕人寫文章,以引用外語文獻為時尚,究竟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還是自欺欺人?我們不能不懷疑,他們中或許有人還沒讀過自家之“玉”,不能正確引用中文文獻吧?我們逼迫兒童學習許多東西,唯獨置他們的中國文化根基淺薄于不顧,這是否是真正的蒙昧?教兒童讀經,哪怕他們一時還不能深懂,但畢竟是本根本土的血脈傳承。
二
引導踐行的責任。兒童讀經不能深懂,但依然可以悟得一些道理,依照道理學著做人做事,教育者應該負起引導踐行的責任。經典不只是束之高閣的典籍,它是上下五千年中國文化的參天大樹,讀經的要義是讀出它的內在精神,它的鮮活生命力,學可以致用,學可以踐行。我們引導兒童讀經,不是要他們“半部論語治天下”,更不是要他們“一舉成名天下知”,而是修身、養性、知書、達理的啟蒙,禮、義、廉、恥、孝、悌、誠信的啟蒙,讓他們知道做個中國人的起碼的道理。有些鄉里的前輩長者,只讀過幾年鄉塾,但能寫規范的毛筆字,能有儒雅的談吐,懂得“里仁為美”的人際倫理,這不能不讓人敬佩。所以兒童讀經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引導他們踐行于當下的生活。
務實質不能務形式。教兒童讀經,形式上可淺可深,但實質必須清楚。就經典本身來說,經典讀起來音韻抑揚,閱讀起來可能艱澀難懂,這是形式;但經典中蘊涵的道理,教育者必須弄清楚,這是實質,否則就會教兒童死讀書。就讀經活動來說,是模仿古人讀經形式,講究古代禮儀,還是采用適合當代兒童生活的形式,講究當下的禮儀,這是形式;陶冶兒童的中國文化人格,培養他們中國人的德性素質,這是實質。這其中的道理,類似于孔子用“繪事后素”解釋仁義與禮儀。他說衣服上那些漂亮的花飾(繪)是因為有潔白的底色(素),講禮儀是因為有仁義。如今有些讀經活動,把這種關系顛倒了,不問是否養育了兒童的仁義之心,只是讓兒童穿古代衣服行古代禮儀,這必然異化讀經的實質,甚至會產生演繹封建文化的負面影響。
務德行不能務教條。教兒童讀經,不能只讀教條,要重視道德踐行。有種誤導是為讀經而讀經,把讀經做成了精英教育的新特長,桎梏兒童天性的新枷鎖,人們簡單地訓練兒童口若懸河地背誦讀不懂的經典,讓兒童們在人前炫耀他們的記憶力,這實在是在鞭笞教育者的平庸!這里有個責任指標:經典中的浩然之氣與讀經兒童的日常德行一致嗎?如果不一致就是庸俗的教條。還有種誤導是教兒童“做秀”,如讀《弟子規》學敬師,讀《孝經》學感恩父母,這原本不錯,但讓兒童模仿古人行拜師禮就太迂腐,泊來洋人的母親節、父親節,教給兒童寫幾句空話感恩父母,則與中國人的孝道太不沾邊。更有甚者,讓兒童回家為母親洗一次腳,為父親擦一次車,把照片貼在櫥窗里,寫上“弘揚傳統美德”,這是美德嗎?教育者難道不懂“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的道理嗎?
三
選擇合適經典的責任。有一種辦法是把零散的經典填充在現代課程框架里,在學科課程或綜合實踐活動課程中,增加兒童讀經的內容。這樣選擇的隨意性較大,教學沒有一定的規矩,兒童們只能浮光掠影地接觸經典。還有一種辦法是依照古代學子讀經的順序,列出一系列經典,從中精選篇章,組合成基礎性的經典精華,單獨設置一門讀經課程。這樣的辦法不隨意,也有規矩,但值得疑問的是,當代兒童讀得了這種跨躍式精選的經典嗎?我們是否考證過古代兒童循序漸進讀經的艱難?這種艱難是否正是19、20世紀之交,我們批判讀經、廢除以讀經為內容的考試制度的一個依據?是否也是當下人們質疑兒童讀經的一個依據?
不凌節而施的選擇。兒童讀經很艱難,古人因此發現了循序漸進的路徑,用經典的序和兒童心理成長的序,制約“不凌節而施”的教。但古今文化環境不同,人們對教育和教學的理解不同,兒童肩負的學習責任也不同,所以當代兒童讀經,有個同必不同、不同未必不同的道理,套用古代兒童讀經的“序”很可能造成“凌節而施”。譬如,某小學根據古代“蒙學、小學、大學”的序,確立低年段(1、2年級)為蒙學階段,學習《三字經》《千字文》;中年段(3、4年級)為小學階段,學習古詩詞、聲律啟蒙;高年段(5、6年級)為大學階段,學習《論語》《大學》經典古文欣賞等。這看上去秩序井然,但是把它放到必須統一實施國家課程、還得應對考試競爭的大環境里,就讓人擔憂了,低年段是否真能讀得懂?高年段是否真能辨得清?
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選擇。經典歷盡滄桑,兒童讀經應當進行去粗取精的選擇,但選擇還必須尊重歷史,去偽存真,不能弄成故事新編。有些牽強附會的現代解讀,我們擋不住它們媚俗成人,但要拒絕它們誤導兒童。所以,選擇經典宜淺顯不宜艱深,當代兒童能讀點兒啟蒙經典已屬不易。依照古代讀經的“序”來選的話,小學生讀讀“蒙學”經典就可以了,“大學”經典留給大學生研究生們讀比較合適。如果依照兒童心理發展的“序”來選,也可以讓小學生讀些古詩詞、經典美文。同時,選擇經典宜啟蒙不宜精專,能讓兒童對古典語文有接觸,對傳統道德有體悟,對讀經有直接興趣,我們就已經功德無量了。試圖讓當代兒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這是迂腐的浪漫主義想法;如果以培養“國學大師”招搖兒童讀經,這不僅有悖于我們的教育目的,也不利于真正的未來“國學大師”的健康成長。
四
選擇合適方法的責任。教兒童讀經,要選擇合適的方法,中國文化經典中就有許多精華方法,取之于經典用之于讀經,不失為一種優化選擇。但值得解釋的是,這里同樣存在著古今文化的差異性,應用經典中的方法,不可以僵化只能活化,教育者的責任,是要領悟它的方法論思想、它的精神、它的教學之道。譬如孔子“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的啟發式教學,朱熹“循序漸進、熟讀精思、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著緊用力、居敬持志”的讀書法,《學記》“教學相長”的學與教的關系論等,如果能悟得其中的教學之道,它們就不僅是源遠流長,而且是長流長新的大智慧的方法。
批判繼承傳統方法。教兒童讀經,如果只是呆讀死記硬背,讓兒童先囫圇吞下去再慢慢消化,這在古代也是不足取的讀書法,所以這從總體上說是不合適的??赡苷沁@種不合適的方法,招致了讀經蒙昧而非啟蒙之論,讀經扼殺童真童趣童心之說,論說得雖然有些杯弓蛇影的意味,但就方法而言,這多少是有些道理的。但值得解釋的是,稍有些教育常識的人就該知道,不理解的背誦在兒童生活中一直是存在的,只憑借著經典文字的抑揚頓挫有聲有色,兒童們也可能會喜歡讀它背誦它。所以,我們只要不把讀經弄成兒童的負擔,弄得像背誦圓周率小數點后上千位那樣無聊,讓他們適當地背誦些經典文字并無大礙。中國兒童背誦他們的母語經典,這至少比讓他們背誦外語經典合情合理吧?小獅子模仿老獅子的吼叫固然嫌早,但比起讓他們模仿豹子叫來說,這畢竟還應該算是母語啟蒙。
慎重借鑒現代方法。教兒童讀經,當然可以選擇現代方法,但考慮到教學內容與方法的契合,應該慎重選擇,不能濫用。有人主張兒童讀經不能跪著讀,不能盲目崇拜,但是還應該補充一句,兒童讀經必須敬著讀,不可不敬。教兒童讀經要有歷史唯物的基本立場,要尊重經典本來的生命狀態,尊重歷史文化事實,尊敬先賢的道德智慧,否則在啟蒙意義上就是失敗的。而我們主張慎重借鑒現代方法,是因為如探究法、發現法、創造性學習等,不適合用來教兒童讀經,如果把兒童讀經弄成大批判,就違背讀經的原意了。所以教兒童讀經典,寧可選擇讀不懂慢慢體悟,也不能倡導存疑思維,泛濫褒貶,鼓勵創新,這可能是個誤區,這種讀經的方法,比較適合在讀高中或大學或研究生以后采用。
教兒童讀經,能喚起兒童的興趣和熱愛,是最理想的事。這不是指具體可操作的方法,而是以兒童體驗為依據的教學思想。激活兒童積極的心理傾向,讓讀經與他們的直接興趣與熱愛相伴,讓讀經與他們的求真向善悟美的精神相融,這應該就是教兒童讀經的啟發式。熱愛是最好的老師。教兒童讀經應該呵護童心童趣,適合兒童的可接受性,可接受性是讀經受益的前提。選擇教兒童讀經的方法,應該考慮它的可持續發展的特點,應該有青少年讀經、成年人讀經的未來愿景。
五
率先垂范的責任。教育者的存在就是教育,它比教育者的言說、獎懲有更深刻的影響力。師范是教育活動的責任、教育道德的良心、道德教育的法則。教育者是兒童身邊的鏡子,教育的責任、良心、法則,就在這鏡子與兒童之間,拷問、鞭策、激勵著教育者。如果說,在兒童讀經中,真有一種唯一有效的途經和方法的話,那么毫無疑問,這只能是教育者的率先垂范、以身立教。遺憾的是在如今的教育中,這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關注,許多教育者經常是環顧左右而言他,不識廬山真面目。事實上,成人不讀經只是想著法兒地琢磨兒童讀經,的確有些自嘲意味,那些不厭其煩地向孩子們嘮叨讀經的人,竟然聽不到孩子們心里的疑問:你們為什么不讀經?
這是一份懸念的責任。教育者們有多少知道《五經》《四書》,能夠說起《三字經》或《千字文》像說十以內的加減法一樣輕松,這讓人生出一份懸念。如果不論那些高校里專門從事中國史學、哲學、文獻學、古典文學的學者,不論那些資深教授,還有多少人研讀過《詩》《書》《禮》《樂》《易》《春秋》《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兒童讀經,的確有個“師在何方”的問題。復旦大學錢文忠教授正在“百家講壇”講《三字經》,敢問時下人文社會學科的博士碩士們,有多少人能教小學生讀《三字經》?他們中有多少人讀過《五經》《四書》?小學里的語文教師,《品德與生活》課教師,小學生的家長們,有多少人捫心自問無自責之憂?近年來,“從娃娃抓起”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也讓中國兒童們瘦弱的肩膀,擔起了成人們太多的欲望,成人該負些什么責任?如果說體育運動金牌、音樂舞蹈大獎,成人們有借口不能以身作則,那么認真看書學習,成人們也不能躬親嗎?教育者率先垂范,是否是一份有懸念的責任?
這是一份寬泛的責任。我們在近現代之交批判過讀經,但那時的批判者多數國學功底深厚,有些就是國學大師,他們或許言論過激,但負得起那個時代的那份責任。我們時下討論兒童讀經,是否該把浮躁的心態先靜下來,補充些可以擔責任的基礎?我們倡導成人們讀讀《三字經》《千字文》可以嗎?倡導大學生們包括碩士、博士生們讀讀《五經》《四書》可以嗎?說句異想天開、杞人憂天的話,中國學生考試競爭(尤其是選派出國留學人員)、中國學者、中國教師的職稱評定,都考一考中國文化經典可以嗎?這至少可以有如下效果:教育者先獲得批判或者倡導兒童讀經的底線資格,成為“學高為師、身正為范”的教育者;教育者先補上中國文化傳承斷裂幾十年的虧欠,讓中國文化血脈傳承從源頭上暢通起來;兒童讀經無論是在學校里、在家庭中、在社會辦學場所中,都能遇到讀過經典的教育者。
【楊啟亮,南京師范大學課程與教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課程與教學論專業的教學科研工作。江蘇南京,210097】
責任編輯/楊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