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偏讀的歷史人物 楊蔭榆

解夢澤

魯迅的檄文《紀念劉和珍君》一文中提到的一個重要人物楊蔭榆:“劉和珍君是我的學生……,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范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由于當時是第一次接觸這樣一個名字,對這樣一個人物并沒有太多的認識,但當時課文后面注釋卻為她徹底定性。1997年高中一年級必修語文課本里面《紀念劉和珍君》一文關于楊蔭榆的注釋是:“楊蔭榆,女,浙江無錫人,1924年任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依附北洋軍閥勢力迫害進步學生,鎮壓學生運動。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生反對校長楊蔭榆的風潮中,楊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借召開‘國恥紀念會為名,強行登臺做主席,但立即為全場學生的噓聲所趕走。下午,她在西安飯店召集若干教員宴飲,陰謀迫害學生。九日,假借評議會名義開除許廣平、劉和珍、蒲振聲、張平江、鄭德音、姜伯諦等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課堂上的老師也是如此這般解讀一番,總之,沒一句好話。正因為這樣,一直以來,這個國立女子師大的校長,同時也是中國第一位女校長楊蔭榆先生,給人們留下了異常惡劣的印象。對劉和珍君之死,楊蔭榆不僅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還是北洋反動政府的直接幫兇,她簡直就是一個令人厭惡、令人憤恨的“女巫婆”。

但是,偶然在一次查閱相關資料之后,卻突然使我對楊蔭榆有了另外一個認識。也是在此刻,筆者才發現很多人有意無意被魯迅先生、確切地說被這篇《紀念劉和珍君》的文章誤導了。也感慨我們的歷史觀實在是太脆弱,任何一個稍微強大的名人的言論都能直接影響我們獨立思考的能力,即使是課文注釋這樣很小的一段話,也具有如此強大的功能。

楊蔭榆檔案

楊蔭榆,1884年出生于江蘇無錫,小名申官,無錫北門外長安橋人。1903年在其兄楊蔭杭創辦的錫金公學就讀,學習近代數理知識。是為開男女同校的風氣之先。后至蘇州景海女中讀書兩年左右,又轉學到上海務本女學,直至畢業。1907年江寧學務公所錄取她官費留學日本。先入青山女子學院,后在東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理化博物科學習。1911年楊蔭榆畢業回國后,受聘于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擔任教務主任,同時兼任生物解剖教師。1914年楊蔭榆出任北京女子師范學監。1918赴美國留學,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學習,獲教育學碩士學位。1922年,回國后的楊蔭榆一度在上海教書,不久便被北洋軍閥政府教育部召至北京,于1924年2月被任命為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從而成為中國第一位女性大學校長。

楊蔭榆任女師大校長期間,竭力維護北洋政府的專制統治,受到北洋政府的賞識。她在管理上施行封建家長的粗暴方式,限制學生思想和行動的自由,并依仗權勢打擊和排擠進步教師。1924年8月在北師大任教的魯迅因此而退回了該校的聘書。1925年5月9日,楊蔭榆假借評議會名義開除了許廣平、劉和珍、蒲振聲、張平江、鄭德音、姜伯諦等6個學生自治會員,引發了廣大學生的不滿,導致了學生與警察的沖突,造成了6個大學生的死亡。

1925年8月,北洋政府迫于社會輿論的壓力,不得不撤走進駐女師大的武裝警察,并批準了楊蔭榆的辭職,免去了她女師大校長的職務。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猶如一份刑事判決書,將楊蔭榆定性為戕害劉和珍等人的幫兇。楊蔭榆似乎永遠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楊蔭榆之死

可是,一直以來,楊蔭榆這個我們認為屬于巫婆類型的女人,卻為了民族大義和受辱的同胞,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相比較于楊蔭榆的死,她曾經的“劣跡”,已經顯得微不足道了。

女師大風潮之后,辭職后的楊蔭榆已經在北京待不下去了,生計維艱的她回到了家鄉蘇州繼續從事教育工作。抗日戰爭爆發后,日軍迅速侵占蘇滬。侵華日軍組織漢奸政權,并要求楊蔭榆出任偽職,遭到她的嚴詞拒絕。不僅如此,面對侵華日軍在蘇州燒殺搶掠的暴行,楊蔭榆幾次到日軍司令部嚴正抗議。

資料記載:1937年冬的一天,幾個被日軍追逐的婦女,逃至盤門新橋巷的楊蔭榆家時,楊蔭榆立即勇敢地站出來用日語同日軍交涉,當眾斥責日軍的暴行,保護了這些中國婦女。就在此事發生后不久的一天清晨,蘇州古城內發生了一件慘無人道的事件:在盤城樓下的河邊,一位姑娘剛洗完衣服站起身,突然遭到兩個日本兵的強暴和殘殺,慘狀令人慘不忍睹。手提菜籃的楊蔭榆恰巧經過這里,目睹這一慘劇,渾身上下一陣驚悸,當即暈倒在地。許久之后,她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這令人發指的血腥奸淫殺掠,使她悲痛萬分。

次日,身著黑色大氅,已然滿頭銀絲的楊蔭榆,大義凜然地來到日本領事館,要求見日本領事。無奈,卻被拒之門外。楊蔭榆用流利的日語說明來由,守門的日本兵終于被她的身份和氣勢所懾服,把她領了進去。楊蔭榆見到日本領事,義正詞嚴地譴責日寇的胡作非為,指責他們的強盜行徑,并嚴正要求日方嚴懲殺人兇手。在楊蔭榆義正詞嚴的抗議之下,日本領事灰頭土臉,答應立即嚴懲兇犯。臨走時,楊蔭榆扔下一份連夜趕寫的抗議書,凜然離去,回家之后,她天天等待日本人的答復。

然而,令楊蔭榆沒想到的是,她的這一舉動,捅了日本人的馬蜂窩。她已然成為日寇的眼中釘。狠毒的日寇已經準備實施報復計劃,將其納入暗殺名單。1938年元旦,楊蔭榆被兩個日本兵騙至盤門外吳門橋,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其中一個日本兵朝楊蔭榆近距離開槍,另一個日本兵則把中彈的楊蔭榆拋入河中。殺人兇手在現場看到水面上尚晃動手臂的楊蔭榆仍在做最后的掙扎時,又連開數槍。河面終于平靜了,河水霎時泛起一片殷紅。周圍的老百姓聞聲紛紛趕來。然而,河面上漂浮的,只有楊蔭榆常用的一條鵝黃色圍巾,以及她常用的一個陳舊竹籃。

眾人撈出楊蔭榆的尸體,由于無法入斂,楊蔭榆家里又買不起棺木,她的喪事在街坊鄰里的幫襯下草草操辦。次年,楊蔭榆被安葬于蘇州靈巖山繡谷公墓。

楊蔭榆是錢鐘書的夫人楊絳的三姑母,楊絳后來對此事件回憶道:“鄰近為她造房子的一個木工把水里撈出來的遺體入殮。棺木太薄,根本不能用,家屬領尸的時候,已不能更換棺材,也沒有現成的特大棺材可以套在外面,只好趕緊在棺外加釘一層厚厚的木板……我看見母親的棺材后面跟著三姑母的奇模怪樣的棺材,那些木板是倉促間合上的,來不及刨光,也不能上漆。那具棺材,好像象征了三姑母坎坷別扭的一輩子。”(楊絳《回憶我的姑母》)

客觀評價楊蔭榆

魯迅曾對楊蔭榆定過性:她依附北洋軍閥,推行封建奴化教育,肆意壓迫學生,激起進步師生的強烈反對。但也有人對此不以為然。女作家蘇雪林曾經說:“她(楊蔭榆)原是已故某文學大師(魯迅)的對頭,而某大師欽定的罪案是從來沒人敢翻的。”然而,真正的歷史不是一個人可以作出結論的,也不是一篇文章就能夠下判決書的,它應該由時間來做出判斷。即便個別名人暫時會對人們的歷史認識造成一定影響,這種影響也不可能長久的,更不可能成為蓋棺定論。比如魯迅,對楊蔭榆的評價絕對沒有后人來得準確,因為他的認識,僅僅停留在1925年那個時代,而楊蔭榆后來的經歷,只有后世的人才了解。

魯迅先生于1936年去世,兩年之后,曾經因為他寫進文章而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楊蔭榆為了民族大義而為侵略者殺害。這一點,卻沒有被魯迅看到。縱觀楊蔭榆的一生:鎮壓進步學潮,的確是一個污點;但面對日寇暴行,她慷慨陳詞,大義凜然,卻讓我們看到一個民族的正義。一個人的一生,是多變的,也是多面的,決不可憑某一件事就對這個人蓋棺定論,全盤否定。楊蔭榆終以她的正義和無畏的精神,給自己畫上了一個絢麗壯美的句號。僅此一點,就已經為我們重新認識一個歷史人物提供了新的角度。

可喜的是,最新的中學語文教材里面對楊蔭榆的注釋已經做出了修改:“楊蔭榆,女,浙江無錫人,1924年任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依附北洋軍閥勢力迫害進步學生,鎮壓學生運動。后因參加抗日活動,被日寇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