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沈浩波和吳銘越的詩

情色詩的界限？

——讀沈浩波“靜物”

沈浩波，1976年10月出生，江蘇泰興人。北師大中文系畢業。主要詩集：《一把好乳》《心藏大惡》等。

2001年冬天，北京香山“新詩理論研討會”上，一位同行教授講解自己論文時，曾引用《靜物》作為例子。他批評《靜物》無聊與色情。當時筆者在場，憑著“聽”中的直覺，忍不住在討論時提出商榷意見。對于這首爭議頗大的小詩，今天覺得還是有必要拿出來重新審視。它涉及到肉身化寫作的一些相關問題,比如如何把握情色詩與色情詩的界限。由于詩學立場與趣味不同，閱讀中可能引起不同感受與價值判斷。這里,采用正方與反方的對話方式進行辨析。換一下閱讀口味吧。

正方：依我一貫的立場和趣味看，《靜物》不說是色情詩，至少也有情色成分。無聊透頂，而且也太簡單了。

反方：這首詩讀了第一遍后感覺是很簡單，沒有什么特別。全詩由簡單的四段話組成。但是第二遍之后，覺得作者還是寫出它的意思。

正方：它的內涵不外是——雪白的奶子，中心意象。接著寫買肉者垂延欲滴，如此一個色情相而已。

反方：不好簡單下結論，還是先分析一下吧。

正方：分析不到哪去，小心你闡釋過度。

反方：詩的第一段第一行寫了三種肉：瘦肉、肥肉、肥瘦相間的肉。第二、三行寫了骨和切肉的刀。第四行寫了切肉的板。很顯然，第一段重點在于寫肉——豬肉。

詩的第二段寫肉和奶子。還是在寫肉：但由寫豬肉轉到了寫人肉（賣肉的少婦坐著，敞著懷，露出雪白的奶子）。

正方：寫倒是寫得簡潔，但暴露出性窺視……

反方：不錯，“我站著張著嘴，像一個饕餮之徒。”這里作者用一個動詞“張著”，確實暴露出毫無掩飾的情色意識，但我認為，它真實披露了人的情欲或肉欲本能。由豬肉、人肉到情欲，它體現了人的普遍本能和性的潛意識流露。

正方：就算體現了性本能或潛意識，但到處都寫爛了，看不出有什么好來。

反方：應該說，前三段僅僅是鋪墊，如果此詩停留于此，只能算下作。好就好在最后一段?！拔ㄒ坏膭屿o/由她懷中的孩子發出/吧嗒吧嗒/扣人心弦”：這里寫了少婦喂奶。由此人肉迅速轉到了人乳與母性，詩有了升華吧?！鞍舌舌睂懗鰦雰核蔽那宕??！安涣肌毕乱庾R、潛意識一下子逸出本能；窺視欲得到某種程度的“凈化”，上升到了母性和新生生命的層面。

要之，《靜物》這首詩由開始寫豬肉（三種肉），再寫到人肉，再寫到買肉人的性欲情欲流露。最后，性本能，消化在人的母性和新生命的成長中。由此流俗轉向審美詩性，人心得到一次浸潤。判定它是一種簡陋的色情詩，是否過于簡單？

正方：經你這么一說，似乎這是一首可以肯定的詩。但是……

反方：該詩可以再做點修改。比如第三段的“張著嘴，像一個饕餮之徒”，“饕餮之徒”顯得主觀自供的色彩太濃，應做冷處理，改為“站著一張嘴”，就說明問題了；最后一句主觀判斷“扣人心弦”也屬多余，最好刪掉，用像聲詞“吧嗒吧嗒”的聲音效果做結尾，來點“余音繞梁”，豈不更好？

附:靜物/沈浩波

瘦肉、肥肉、肥瘦相間的肉 排骨、腔骨，還有一把

切肉的刀

都擺放在油膩的案板上

案板后面

賣肉的少婦坐著

敞著懷

露出雪白的奶子

案板前面

買肉的我，站著

張著嘴，像一個

饕餮之徒

唯一的動靜

由她懷中的孩子發出

吧嗒吧嗒

扣人心弦

2000/11/19

綻放情趣的笑臉

——讀吳銘越“牛黃解毒片”

吳銘越,男，1976年2月7日出生于齊齊哈爾市富?？h。1992年開始詩歌創作。民刊《剃須刀》成員之一，印有詩集《不銹鋼》。曾任“詩生活”網站詩歌論壇版主、月刊執行主編、專欄編輯、“中國詩人”網站站長。

詩人將藥片擬人化為一對夫妻，是一個相當出奇的比喻，恐怕只有吳銘越這樣風格多變，詩路怪異的詩人，才能如此突破藩籬。

“牛黃和解毒片是一對夫妻/可惜它們分不清性別/它們喜歡無聊的拌嘴”。一開始，詩人就用“代名”的方式，寫出夫妻日常生活中的“愛好”。好得真像人的幼兒期，心無芥蒂，分不清男女界限，愛鬧些小矛盾、小爭執。俗話說：“打是疼，罵是愛”，小小斗牙，無事找事摩擦，哪怕是無聊拌嘴，都會給生活增添樂趣，嘿嘿，這樣的夫妻關系，才真正有味道哪。“天熱的時候/牛黃緊緊地依偎著解毒片/或者一起在某人的胃里游行”。請注意，“牛黃緊緊地依偎”，有一種夫隨婦唱的意思而不是傳統的夫唱婦隨。高度和諧的夫婦關系，完全消解了大男人主義色彩，也就無所謂誰主沉浮了；“依偎”顯出丈夫的“弱勢”，但在人的胃部里“游行”，說明藥物的功能，更說明夫妻倆廂廝守，同游同樂，情感深著呢。

“解毒片迷戀牛黃的濃濃體味”“那藥香撲鼻的豪氣/讓解毒片羞紅了/一粒藥片的兩面”詩人到了這一節，似乎前后有點矛盾，因為開頭寫牛黃是被動的，依偎著解毒片，現在則分明把解毒片刻畫成一個嬌羞的女子，而且是只要一聞到男人的體香，就會是滿臉通紅的羞澀女子。這時“弱勢”的丈夫變成陽剛的“滾燙的白開水”，讓妻子“臣服”。小夫妻之間，有時以你為主，有時以我為主，憑著一點體味，豪氣，角色就做遽然轉換，小夫妻之間，那種親密的身體關系和濃郁的生活情調，撲面而來，讓人好生羨慕。“羞紅了”的準確、生動傳達，歸結于詩人對生活的敏感體驗和用詞靈活。

接著是“牛黃在喝多的時候/常常自稱黃?！保司涫侨娭凶钆１频模瑯O為自然妥帖。利用自體的公屬特征和語詞的倒裝易位，做了富于生活化的風趣陳述，一副男人吹牛的憨傻神態，多么可愛。真是的，簡潔中，抿不住要笑出聲來。

“接吻一次2～3下（口服一次2～3片）/一日擁抱2～3次（一日2～3次）”詩人繼續用形象、風趣的語言將情愛行為的日常慣例，“定量”為服藥說明書，在雙方并置中，幽了一默。而每次看到這些熟悉的說明，他們就又要“趴”在一起，趴在密封的塑料袋里，一個“趴”字，把如漆如膠的親密勁兒，再次抖落出來。

“然后牛黃曖昧地/在解毒片的耳邊/悄悄地說：注意啊，孕婦禁用！”本是服藥的注意事項，作者竟用巧妙的勸告方式“耳語”出來，讓你在甜蜜的氛圍中，繼續領會即將成為人父人母的微妙情狀。說明書的冰冷告誡，只加個嘆字，馬上轉化為人父的溫馨提示“注意啊，孕婦禁用”，顯得何其機巧有趣！

相信到這里，每個讀者都能感受到一種幸福感?！芭｜S”是如此細心、體貼，讓“解毒片”完全融化在無微不至的關懷中。牛黃做為丈夫的細致，對妻子的呵護，經由“曖昧”“悄悄”的傳遞，充滿了生活的原味與智趣。原來幸福就是這么簡單，不用過得多么華麗，只要相互取暖，善解人意，哪怕簡單的“一句話”也是最大的福佑。在一種情趣四溢的陳述中，我們進一步分享了新婚的“小兩口”。

生活，斷斷少不了情趣（興趣、愛好、玩賞、消遣），而詩歌呢，誰說要老扳著嚴肅面孔，而不綻放笑臉呢？

附:牛黃解毒片/吳銘越

牛黃和解毒片是一對夫妻

可惜它們分不清性別

它們喜歡無聊地拌嘴

天熱的時候

牛黃緊緊地依偎著解毒片

或者一起在某人的胃里游行

解毒片迷戀牛黃的濃濃的體味

尤其是遇到滾燙的白開水

牛黃在喝多的時候

常常自稱：黃牛

那藥香撲鼻的豪氣

讓解毒片羞紅了

一粒藥片的兩面

接吻一次2～3下（口服一次2～3片）

一日擁抱2～3次（一日2～3次）

每次想到這熟悉的字眼

牛黃和解毒片

就幸福地趴在密封的塑料袋里

然后牛黃曖昧地

在解毒片的耳邊

悄悄地說：

注意啊，

孕婦禁用！

2001、10、28、22：02

陳仲義，著名詩評家，現居福建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