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社會的發展事實已經證明歷史的發展與進步必然以犧牲某些道德為代價,而且經濟的絕對發展與道德文明的相對發展是失衡的。于是,在這歷史進步與道德文明發展的失衡中,有人傾向了經濟發展的立場,有人走向了對道德文明的堅守。有論者認為:藝術家或具有藝術氣質的思想家確信是歷史的前進導致道德的退化,美德的喪失。[1]因而于這一類的藝術家或思想家來說,對于文明的堅守比角逐于經濟的發展和物質的享樂更有實際意義和終極價值。張煒便是走在這一隊伍當中的作家。他在《周末對話》中說:“假使真有不少作家在一直向前看,在不斷地為新生事物叫好,那么就留下我來尋找我們前進道路上疏漏和遺落的東西吧,這同樣重要。”[2]
建構于農耕文明基礎之上的中國傳統文化具有難以割斷的歷史承續性和強烈的感召力,“土地”成為這種文化的承載者和傳播者?!秴问洗呵铩分械摹渡限r》篇[3]是對這種文明最為經典性的概括。生活在科技和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今天的張煒卻仍然對土地充滿著濃濃的眷戀之情,始終不能把自己與土地剝離開,不能忘記和放棄對土地的關注和思考。其小說構造的背景大多都來自于他的本土故鄉:膠東半島的西北部平原、蘆青河畔的土地。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年的張煒,把所有對生命的體驗和對土地的感悟都融進了小說。從早期的《蘆青河告訴我》《浪漫的秋夜》到《童眸》《美妙雨夜》,再到《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古船》以及《家族》《柏慧》無不是對土地的念叨和咀嚼,而備受矚目的《九月寓言》則直接噴發出土地的芬芳氣息和盎然生機,也更昭示出張煒對于土地的堅守。
《九月寓言》是一個人類與土地的故事。正如海德格爾把地球還原成大地母親一樣,小村與土地也正是一種充滿著溫情的母子關系。這種關系首先體現在“地瓜”上。地瓜給小村提供了根本的食物。在九月,地瓜是野地上普遍的能量之源。它養活的不只是小村里的人,還有成群的流浪人,它像乳汁一樣將土地母親與人聯系在一起。費爾巴哈說過,人就是他所吃的東西。這位徹底的智者,正說中了張煒在內心不斷鼓動的聲音。于是他用村里老婆婆的話告訴人們:“人哪,還不就是瓜干化成的力氣,化成的血肉心汁,化成的煩人毛病,不吃瓜干莊稼人就絕了根了!”沒有土地,沒有了地瓜,就沒有了這個生氣勃勃、多姿多彩的小村。所以對于小村,土地就是小村所有生命的母親。這位偉大的母親,不但給予了小村人得以維持生命的食物,還產出“白毛毛花”,可以直接采做棉衣棉被,讓小村人不僅有了遮羞之布,還免去寒凍之苦。上帝造人的時候,既造了亞當和夏娃,也創造了其他有靈性的生命,他們既是人類的兄弟又是人類的朋友。所以在張煒的《九月寓言》里展現出一幅美好和諧的生態圖畫,土地里的野物與人類靈性相通,他們相互安慰,相互鼓勵,儼然就是親密的一家人。這就是生命的常態,這就是生命的和諧,然而這一切均來自于大地母親。
土地是小村承載的基礎,是小村人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他們不但認為自己靠土地而生,而且認為自己就是土,就應當做土人。這是小村人精神和信念的支柱。在任何情況下,背叛土地意味著背叛人類,最終不會有好下場的。當小村的女人們禁不住礦區洗澡池的誘惑,結隊去那里洗澡,將身上的陳年污垢洗下來,變得又白又嫩時,卻遭到了村里輿論的嘲諷與蔑視,以致“所有過去洗過澡的女人都無臉見人,一連數月像老鼠一樣只在夜間活動”。因為被小村人視為生命的土被剝落,也就意味著她們的墮落,意味著背叛。文明的車輪是難以阻擋的,女人們不能放棄洗澡,也就意味著不能放棄背叛。但是背叛的人最終她們接受了應有的懲罰。懲罰不僅來自于小村人本身,還來自于文明的本身。小豆被看澡堂的小驢強奸事件,就是最好的例證。這一切都在昭示著:土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旦侵犯或背叛便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張煒對于土地的反復咀嚼與贊嘆,使他的生存經驗與更廣闊的文化基礎(土地)相融合,并由此獲得了一個藝術與存在同構的內在形式:萬物由土地而孕育,最終又回歸于土地。土地既是萬物生存的根基,為萬物提供保障,同時又是萬物的終結地,因而“走出與回歸”成為張煒小說的母題。《九月寓言》始終在這個母題中徘徊與循環。在《九月寓言》中那被稱為“蜓鲅”的小村人,因為逃荒而走出土地,卻又被小村接納,表明返回土地成為事實,于是完成了出與回的第一次循環;小村被礦區所毀,進行了第二次遷徙,肥與挺芳的返回,是對土地的潛在的返回,由此完成了第二次循環。這兩次循環不是毫無意義的循環,也不是普通意義的循環,而是一次次失去家園、尋找家園、返回家園的循環。肥與挺芳的最終返回,在表面上是一種單獨行為,但卻暗示了張煒的一個觀念:人類難以超越割舍土地家園的宿命。這樣的宿命感在張煒的小說中不斷地重復再現,如《柏慧》?!栋鼗邸饭卜譃槿?在三章連續的情節中,張煒依然依照了循環的邏輯:從最初童年在土地上的生長,到青年時因外地求學而告別土地,成年后再從繁華、喧鬧的城市里返回到登州海角的葡萄園中,這同樣是一個以土地為根基的循環運動。如果說《九月寓言》還是一次次割裂、表層的循環運動,《柏慧》便是整個生命的潛在運動,它的目標只有一個——返回土地。主人公無論走出多遠,都是為返回打根基,為返回做鋪墊。因為在張煒看來,無論是奔跑還是停留,無論是逃離還是返回,都是發生在土地上,并且最終都是為了土地?!耙驗橥恋厥蔷唧w的,它就在每個人的腳下?!盵4]沒有了土地,一切的存在便是虛無的,不踏實的,所以人類只有回歸土地,生命才是真實的。
土地就是這樣的純潔與樸素,不但使生人戀土,死人也不愿遽然離去。像老轉兒這樣一些先人的靈魂就始終在這片土地上游蕩,共享著土地的歡樂與苦難。人事再反復,也掩蓋不住土地的眼睛,再喧鬧也掩不住土地的聲音。盡管貧與罪依然在九月的土地上漂泊,人類只要有土地,終究有安慰和歡欣。在張煒看來,只有返回土地才是真實的。文明的修飾使一切都變得虛假和殘酷,在虛假的背后,隱藏著膨脹的罪惡和欲望。詩人海子在他的長詩《土地》中,表達了類似的土地精神:由于喪失了土地,我們這些飄蕩無依的靈魂必須尋找一種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膚淺的欲望。當大地恢宏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來代替和指稱時,可見我們喪失了多少東西。
張煒不但在小說中把對土地的感情傾吐得淋漓盡致,在現實生活中也始終把自己與土地的距離拉近。在《關于<九月寓言>答記者問》中,他強調:“我想把我所處的那個小房子的地氣找準,這樣就會做得很完整。”[5]一般來說這只是一個寫作環境的意指,其實質卻是對人生根基的一種樸素的表達。因為“人本身是不自足的、不完整的,是土地的生物,也只有挨近熱土、融入野地才能直接與根源聯系,才能生存得完整”。[5]所以張煒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本性是一棵樹,“在泥土上萌生,他的一切都來自這里,這里是他一生探究不盡的一個源路。人實際上不過是一棵會移動的樹。他的激動、欲望都是這片泥土給予的……”(《柏慧》)
張煒對土地的感情顯然表明,他對傳統的農業文明有著脈脈的溫情,有著難以割舍的依戀。他不斷地闡述著土地的根性、母性,這給暴掠大地、自私自利、欲望成性的社會一種警示,一種善意的補正。然而,“土地本身凈化自己,保衛自己,平衡自己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如今像一個年邁的母親,不但不能放心去依靠,而且要悉心照料了”[6],我們還有理由和顏面再去依靠大地母親嗎?
我們究竟該怎么詩意地對待我們的母親,這不是張煒的問題,這是我們全人類所共同面對的問題。
【參考文獻】
[1]陶東風.社會轉型與當代知識分子[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9.12.
[2]張煒.周末對話[M].問答錄精選[M].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6.43.
[3]王范之.呂氏春秋選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4]張煒.關于《九月寓言》答記者問[M].問答錄精選[M].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6.209.
[5]張新穎.棲居與游牧之地[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6.98-99.
[6]鄧曉芒.靈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學的生存界限[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131.
(作者簡介:王艷玲,山東外貿職業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