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傳教士對五大洲說的早期傳播

王國榮

摘要：五大洲說自十六世紀末傳入中國以來，經歷了“地圖傳播時期”與“文字傳播時期”的轉換，內涵日益豐富。流傳頗為廣泛。雖在十八世紀逐漸趨于停滯，但依然葆有對于國人傳統世界觀念的影響，進而開啟了五大洲說在晚清的又一輪傳播高潮。

關鍵詞：五大洲說；世界觀念；西學東漸

中圖分類號：G11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7387(2009)01-0082-05

五大洲說在華傳播的歷史，早在明清之際就已揭幕。以往，學界對此雖有提及，但僅止步于對幾部通行著作中相關內容的羅列，并未就此展開專門分析。本文擬以明清之際傳教士漢譯文獻為基本依據，梳理出五大洲說在華早期傳播的線索，并在此基礎上探討五大洲說對于國人世界觀念的影響。

一、五大洲說的初傳時期(1584-1610)

五大洲說最初是作為世界地圖的一部分被傳入中國的，譯介者為利瑪竇。從1584年至1610年，利瑪竇先后譯繪過肇慶版、南昌版、南京版以及北京版四類世界地圖。這四版地圖前后相承。而五大洲說也與之一道，逐漸趨于準確精細。

1583年，利瑪竇抵達廣東肇慶，應中國士人之請，繪制了幾幅世界地圖。據考證。這些地圖均以當時歐洲較為流行的世界地圖為藍本，很有可能為奧特里烏斯繪于1564年的心型世界地圖，或墨卡托于1569年用圓柱投影繪制的世界地圖。這兩種地圖均已采用了五大洲的構圖模式。據利瑪竇所說，他所譯繪的“地圖上面的文字、公里與時間的計算以及地名等，都已經用中文譯出”?？梢姡宕笾拚f最初是隨著肇慶版世界地圖的譯繪而引人中國的。

肇慶版世界地圖對于中國士人的吸引力給利瑪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故而在其抵達南昌后，對此圖作了進一步的擴充與完善。在利氏贈給建安王的西方奇器之中，便有“一書為《寰宇圖志》，其中有歐邏巴、利未亞、亞細亞、亞墨利加和墨瓦蠟尼加地圖，連同九天圖和四行圖以及其他歷算內容。乃此國從未得見者。而皆以其文字釋之?！倍诶?596年寄回歐洲的信中也曾提到“正著手繪一幅世界地圖。上附有許多注釋與說明。”目所謂“以其文字釋之”、“附有許多注釋與說明”。均表明南昌版世界地圖中對于五大洲說的介紹更為豐富。

南昌版世界地圖原件已失傳，但其摹本卻收錄在章潢的《圖書編》第二十九卷中，分別名為《輿地山海全圖》、《輿地圖》(上、下兩幅)。更為寶貴的是，《圖書編》中還收有利瑪竇“地球圖說”一文，其內容與日后的北京版《坤輿萬國全圖》所附“天地渾儀說”相近，但遠不及后者內容充實，一些漢譯地理名詞也略顯粗糙，如以“直道”稱“赤道”等。這些跡象都顯示出。此文應為利瑪竇南昌版世界地圖的附錄，是“天地渾儀說”的前身。文中論及五太洲時提到：“茲以普天下輿地分五州，日上下亞墨利加，日墨瓦蠟泥加，日亞細亞，日利未亞。日歐邏巴，其各州之國繁夥難悉，約皆百以上?！边@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關于五大洲說的描述。

1600年，利瑪竇在南京時受吏部主事吳中明之請，對以前譯繪的世界地圖進行修改重繪。此圖完成后，題為《山海輿地全圖》，由吳中明“出吏部公帑重棒，以廣其傳，且序弁焉?！薄渡胶］浀厝珗D》在當時流傳頗廣，其中有一份為貴州巡撫郭子章所得。郭子章覺得利瑪竇的地圖太大，“不便觀覽，乃規而小之為冊，而圖中細說分注于左?！薄渡胶］浀厝珗D》的原件目前尚未發現，其摹刻本曾收入馮應京的《月令廣義》中，圖中各洲名號分別為：亞細亞、歐羅巴、利未亞、南北亞墨利加、墨瓦蠟泥加，且左上方有“內一圈地球分天地五州區境之略”字樣。

1602年秋，利瑪竇在北京編繪出《坤輿萬國全圖》。圖中所附“天地渾儀說”中寫到：“又以地勢分輿地為五大州：日歐邏巴，日利未亞，日亞細亞，日南北亞墨利加，日墨瓦蠟泥加”，隨后又詳細介紹了各洲之間的地理界線。與前引“地球圖說”相比，利瑪竇對各洲順序重新作了排列，并且對各洲名號略有修訂，內容也更加充實。1603年8月，在李應試協助下，利瑪竇又印行了《兩儀玄覽圖》，這也是利瑪竇所繪世界地圖中規模最大的一件。1608年初，利瑪竇曾將北京版世界地圖呈獻給萬歷帝，“皇帝非常高興，希望能多有幾張(大約十二張，為掛在不同宮殿中)?！倍堑靡嬗谌f歷帝對北京版世界地圖的喜愛，才引出了此后龐迪我、熊三撥兩位傳教士對于五大洲說的進一步擴充(詳見下文)。

剝瑪竇時代的五大洲說使得中國土人初次體會到世界之大與中國之小。吳中明在看過利瑪竇世界地圖后曾感嘆道：“夫地廣且大矣，然有形必有盡，而齊州(即鄒衍)之見，東南不逾海，西不逾昆侖，北不逾沙漠，于以窮天地之際。不亦難乎?”楊景淳亦云：“此圖一出，而范圍者藉以宏其規模，博雅者緣以廣其玄矚，超然遠覽者亦信太倉秭米、馬體毫末之非裒語，寧獨與譚天蝸角之論?”但這里的“大”與“小”僅僅是指地理空間而言。由于缺乏對各洲詳情的介紹，所以這一時期的五大洲說只是一個框架，并不能引起中國士人對于海外世界的足夠興趣。更有甚者，這種簡單的介紹還會令中國士人對于外部世界產生片面的印象，如馮應京有言：“諦觀殊方風土，尚有穴處者，不粒食不火食者，衣蟲魚皮者，結繩刻木葉者，食人者，食子者，為鸛鷂食者，死而掛之樹、葬之腹中者?！边@些印象的產生，不能不說是五大洲說內涵太過筒略所致。

總體來看。這一時期五大洲說的主要內容是通過地圖表現出來的五大洲、洲內主要國家與地區的地理分布，其文字部分僅為附于地圖的各洲名號、洲內主要國家與地區的名號以及各洲之間的地理界線。通過地圖的表現形式，五大洲說讓中國士人較為直觀的接觸到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廣袤世界。為此后傳教士的進一步譯介構筑了大體框架，打下了良好的受眾基礎。而另一方面，由于對各洲政教、風土、物產等具體內容介紹不多，所以這一時期的五大洲說顯得較為簡略。缺乏說服力。也正是由于五大洲說的內涵不夠豐富，所以中國士人對其轉引與介紹時也只能通過摹刻世界地圖來完成，傳播不便，影響有限。

二、五大洲說傳播的成熟時期(1610-1637)

1612年，閩稅珰(即掌管稅收的宦官)為投萬歷帝所好，特--進呈歐洲版世界地圖兩扇(全圖共計四扇，閩稅珰僅得其)。萬歷帝將此圖交由在京教士龐迪我、熊三拔等翻譯補繪。龐、熊二人補繪“中國圖”、“西南方國圖”二扇，并“將各國政教、風俗、土產之類另為一篇，列于下方，以便御覽，謹裝為四軸，隨原屏風二扇一并上進?！背皳钪寤貞洠藢⒋藞D翻譯進呈之后，“別又制屏八扇，載所聞見，附及土風物產，楷書貼說甚細?！藞D延久未竟，會放歸(即指1616年南京教案)，……其底本則京紳有傳寫者，然皆碎玉遺璣，未成條貫?！?/p>

李之藻提及的“京紳傳寫本”，即為標明由龐迪我所作的《海外輿圖全說》。此書在祁承《澹生堂藏書目》中被列為史部統志類，在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中被列為史部地理類。從李之藻的介紹

中我們不難看出，龐、熊二人對各洲內政教、風俗、土產等詳情多有介紹。由于龐、熊二人的努力，五大洲說得以脫離世界地圖的束縛，開始步入文字傳播時期，為之后《職方外紀》的撰寫儲備了大量資料。龐迪我也因此被譽為“繼利瑪竇之后對世界地圖之輸入有極大貢獻者”。

1616年南京教案發生之后，多名傳教士避至杭州楊廷筠、李之藻處。在楊、李二人協助下，傳教士們譯寫西學書籍多部，《職方外紀》便是其中之一。《職方外紀》成書于1623年夏，標明由“西海艾儒略增譯，東海楊廷筠匯記”。所謂“增譯”，即指此書是艾儒略以龐、熊所遺舊稿為基礎，并參照艾氏“西來所攜手輯方域梗概，為增補以成一編?！?/p>

此書正文分為五卷，前四卷分論亞細亞、歐邏巴、利未亞、亞墨利加(含墨瓦蠟尼加)，第五卷為四?？傉f。以第一卷為例，此卷共分十六節，首節為“亞細亞總說”，闡明洲界、洲內主要國家與地理分布，其后十五節分別敘述韃而靼、回回、印弟亞等洲內十五個主要國家與地區的政教、風俗、物產等情況，其它各章結構與此相似。

《職方外紀》刊行之后，大大刺激了中國士人對于海外世界的興趣，作者艾儒略更是“頻遇好學名碩下問天學理義及敝邦之風土習尚”，艾氏后將這些問答中與歐洲(以艾氏國籍意大利為主)“風土習尚”相關的內容匯編為《西方答問》，于1637年印行。從此書內容來看，中國士人所關心的問題涉及當時歐洲的交通、地理、政治制度、經濟制度、婚喪嫁娶，以至所用歷法、年號等各個方面，此處僅舉其中與五大洲說直接相關的內容如下：

“問：中國圖志并未載此名(歐邏巴)，何故?曰：按輿地圖，普天下萬國總分為五大州。其一日亞細亞，中國在其東南。古來相通者七十余國，如東有朝鮮、日本、琉球，北有東西二種韃靼諸國，西有回回、小西天竺以至如德亞國(即唐書所稱大秦國也)，南有安南、交趾、暹羅、三佛齊、緬國與滿刺加、呂宋等地，皆在此州之內。故中國圖志如《職方》等具有載之者。自此最西一州，名歐邏巴。亦分多國，各自一統。敝邦在其東南，所謂意大里亞是也。此州去貴邦最遠，古未相通，故不載耳。其三則歐邏巴之南、亞細亞之西，名日利未亞，黑人諸國在其內。其四在中國之東、歐邏巴之西。名日亞墨利加，其地廣闊，大過于前三州。其五在南極地方，名日墨瓦臘尼加。此五大州，萬國總圖詳列之。其中地度、風景、土產，嘗著《職方外紀》，可考鏡也。

問：貴邦于中國大小何如?曰：大西諸邦，一一相比，亦無大于貴邦者。敝地意大里亞，又口小。周圍不過萬里。若總論歐邏巴一州，則二三倍于中國。試觀其圖。即如指掌。

問：圖中有五色。豈各地土顏色不一乎?日：非也。此不過以采色分別各方交界，以便于覽。蓋地分為五大州，故亦以五色分別焉耳?！?/p>

1668年11月，承康熙帝問及西洋風土人情，利類恩、安文思、南懷仁三人遂將《西方答問》一書進行刪改修訂后以《西方要紀》之名進呈御覽，即后世通行之《御覽西方要紀》?；蛟S是因為有“御覽”之名，《西方要紀》比《西方答問》流傳更加廣泛。張潮潮曾將其輯人《昭代叢書》，并作序跋，此外尚存有乾隆、道光年間重印本。其影響之深遠，可與《職方外紀》相媲美。值得一提的是，利類思等人對于《西方答問》的刪改修訂頗值得玩味，如為避清廷諱，將前引《西方答問》中的“北有東西二種韃靼諸國”一句改作“北有東西渚國”等。

除過上述專論世界地理的著作而外，五大洲說在這一時期傳教士的其它著作中也有論及。如刊印于1628年的《寰有詮》一書，其第六卷“論大地分界”條云：古者分地為三大州：日亞細亞，日歐邏巴，日利未亞也。近又增之為四，日亞墨利加。此地甚廣，謂之新世界。一百三十四年前，迤西把尼亞之人浮海至彼，始知有此。厥后又知墨曷蠟尼加之地。墨曷蠟地在于南方，故亦謂之南地。所見之色如火，故亦謂之火地。今測量家分為三大分：一總亞細亞及歐邏巴、利未亞。二總亞默利加諸國，三總墨曷蠟尼加之地。毗書同樣刻于杭州，標明為“波爾杜曷(即葡萄牙)后學傅汛濟譯義，西湖存園寄叟李之藻達辭”，所以引文中的五大洲名號與《職方外紀》相符，至于“測量家分大地為三分”的說法則為《職方外紀》所無。

而刊印于山西的《空際格致》一書，其上卷“地之廣大”條有云：“蓋天地之廣，古者分為三區而已，日歐羅巴，日亞西亞，日利未亞。然百余年之前，從西游海，新逢他地，則古所未聞。因又加二州，日亞墨利加，日墨加辣尼加，以成五大洲矣?！贝藭棠暝虏辉?，標明為“極西耶穌會士高一志撰，古絳后學韓云訂，南絳后學陳所性閱。耶穌會中同學畢方濟、伏若望共訂，值會陽瑪諾準”。因耶穌會士伏若望1624年方人中國內地，1638年去逝，故可推知此書大致刊行于1624至1638年之間。

與利瑪竇時代相比，以《職方外紀》為代表的“文字版”五大洲說帶給中國土人的影響明顯更為深入。楊廷筠在《職方外紀》序中寫道：“方域大矣，其間位置馮生。日新富有，在一方即有一方物用，滿足周匝，不相假貸?！崩钪鍎t認為“(《職方外紀》所言)種種咸出傲詭，可喜可愕，令人聞所未聞”。閣老葉向高在讀過《職方外紀》之后，深感“(《職方外紀》)皆吾中國曠古之所未聞，心思意想之所不到，夸父不能逐，章亥不能步者，可謂塊虬之極觀，人間世之至吊詭矣。”更有甚者，瞿式谷依據《職方外紀》所見，對中國中心觀提出批評，“若謂中土而外，盡為侏離左枉之域，而王化之所弗賓。嗚呼。是何言也!……故愚謂茲刻之大有功于世道也，不但使規毫末者破蝸國之偏衷，抑且令恣荒唐者實恒沙之虛見?！苯芯哂胸S富內涵的五大洲說對于中國士人的沖擊力之大由此可見一斑。如果說附于地圖的五大洲說能夠給人以直觀的刺激，那么此后日漸豐富的文字解說，對國人的世界觀念影響明顯更為深遠。

三、五大洲說傳播的停滯時期(1644—1799)

明清鼎草，士林風氣為之一變。作為此時期西學東漸的主要承擔者，傳教士群體在順治、康熙二朝逐漸演變為帝王內侍，與民間士人的關系日益疏遠。利瑪竇、艾儒略、高一志等為中國士人所欽佩的“西儒”，被湯若望、南懷仁等為皇帝所器重的教士高官所取代，成為清初傳教士群體的標志性人物。

與之相應，西學東漸日益受到皇帝個人喜好的左右，失去了明末與士人互動中所呈現出的活力，其內容日益單一。這一時期，西學東漸的成就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首先是康熙所喜愛的數學、天文學的譯介，以及軍事、建筑、繪圖乃至西洋音樂等實用性技能的引入：其次是傳教士自身最感興趣的宗教神學的譯介。這種偏向反映在五大洲說的傳播上，便是世界地圖的譯繪重新居于主流，而文本譯介則以刪改修訂前代的《職方外紀》、《西方答問》等成說為主，鮮有新知識點的增添。即便是這些對于成說的修改，仍然是以皇帝個人的喜好為依歸。很少慮及士人群體的需求。這一時期與五大洲說相關的傳教士著作有兩部，一部為南懷仁的《坤輿圖說》，另一部為蔣友仁的《地球圖說》。

1674年，南懷仁手繪的《坤輿全圖》完成，此圖仿照利瑪竇《坤輿萬國全圖》而作，分作輿圖與圖說兩部分。從輿圖部分來看，《坤輿全圖》較之前利瑪竇、艾儒略等人所繪世界地圖更為精確，且增繪了澳大利亞洲。而其圖說部分則是綜合前人譯介的地理學知識而來。同年。南懷仁又將圖說部分加以修訂增益后單獨刻行，命名為《坤輿圖說》133l。書分上下兩卷，上卷總論地球的形狀、南北極、地震、山岳、潮汐、江河、風、雨等自然現象，下卷分論各大洲和各國情況，與前代相比，新增部分僅有書后所附世界七奇圖說。

1761年，蔣友仁手繪《坤輿全圖》進呈乾隆帝，1767年木刻。圖中文字部分由蔣友仁翻譯。何國宗、錢大昕潤色。當時此圖僅限于宮廷內部流傳，民間所知極少。后錢大昕主講蘇州紫陽書院期間，將此圖的文字部分授其門人李銳。李氏代為補圖，阮元為其序跋，于嘉慶四年(1799)以《地球圖說》之名刊行?！兜厍驁D說》篇幅不大。但所涉極廣，此書首要價值在于其西方天文學新知的介紹，如確認地球為橢圓體，介紹了開普勒行星運動三大定律，引入了行星和衛星都有公轉自轉的概念，傳播了宇宙體系的四派學說，尤詳于哥白尼的日心說，而對五大洲說僅簡單提及，并無新增內容。

五大洲說在清中前期的傳播無論是內容還是傳播形式，均未對前代形成超越，進入了停滯時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五大洲說傳播史在十八世紀形成了一個斷層。相反，借助于漢譯西書的流傳以及中國士人的轉介，五大洲說在整個十八世紀依然延續著對于國人世界觀念的影響，進而與其在晚清的傳播相接榫。

四、從文本網絡看五大洲說傳播的延續性

作為明末以來人華西學的主要載體，傳教士的中文著述構成了明清之際西學東漸的文本主線，它與中國士人對西學的轉載、解說、評論(包括批評文字)一道構成了一張文本網絡。正是由于這張文本網絡的存在，確保了入華西學的頑強生命力。

具體到五大洲說來講，首先，從1584年肇慶版世界地圖譯繪至1799年《地球圖說》刊行，五大洲說的傳播主線歷兩百余年而未斬。以《職方外紀》為例，繼1623年杭州初刻本之后，先后有1625年福建刻本，1628年《天學初函》本。乾隆《四庫全書》本，嘉慶時張海鵬《墨海金壺》本，道光錢熙祚《守山閣叢書》本等，其文本脈絡縱貫達兩個多世紀。而《西方答問》先有1637初刻本，1644年福建刻本，后又以《西方要紀》之名收入《四庫全書》存目以及《昭代叢書》，其實際傳播要遠遠超過此處列舉的范圍。

其次，除過傳教士著述的多次重印而外，中國士人對于五大洲說的轉介與引用也蔚為大觀。僅以清代為例。方以智《通雅》中曾多次引用五大洲說，認為“四極四荒非，立圖當以地球五大州準之?！崩罟獾刂樱滴跞?1693)舉人李鐘倫有云：“環地上下皆有國土，人居各以戴天為上、履地為下，南北東西隨處改觀，午夜晨昏每每相反，……其名有亞細亞、歐羅巴、利末亞、亞墨利加四大洲，今之九州島及四夷之地皆亞細亞國土也。其所記親歷各洲風土山川寥廓荒忽，雖不可盡信，然其實測道里晷景見諸施行者，頗為信而有征，其理蓋不可誣?！倍栏且呀泴ⅰ堵毞酵饧o》作為其考訂《周禮》的參考書，認為“以《職方外紀》考之，大地如球，周九萬里，分為五大州，幅員甚廣，豈止中土之九州島哉?五大州皆有山水人物，皆有君長臣民，則心與普天星宿相關，災祥禍福隨地有之，豈止中土九州島分十二次之星，而徼外遐方即無預于天星哉?”此外如康熙己丑(1709)進士姚之駟的《元明事類鈔》，雍正癸卯(1723)舉人徐文靖的《管城碩記》等書中，均有對五大洲說的引介。而徐朝俊在1809年刊印的《高厚蒙求》一書中，還自覺地將中國視作亞細亞洲的一部分，感嘆道：“吾人戴高履厚，曾滄海一粟之不如。茍第執拘墟之見，則即中國中人物各異、風氣各殊，以此語彼，且有未肯盡信者，何論此外之怪怪奇奇。凡山經所未及，禹鼎所未圖者，述不勝述，書不勝書?！?/p>

如果說傳教士專著的反復重刊仍然帶有明顯的“西學”印記，那么中國士人的轉介與引用則表明歷經兩百余年的浸潤，五大洲說這一外來觀念已經開始融入部分中國士人的世界觀念之中，進而開啟了五大洲說在晚清的又一輪傳播高潮。而由五大洲說的傳播歷程我們不難看出，盡管發端于明末的西學東漸史在“百年教禁”期間經歷了一個停滯期，其文本譯介也在十九世紀初年由“拉丁文——中文”模式轉換為“英文——中文”模式，無論是譯介者還是譯介內容，都出現了比較大的變動。但是，由于西學文本網絡的存在，發源于明末的西學東漸始終葆有其內在的延續性，晚清以降的西學東漸只是明末以來西學東漸史的又一活躍時期，其間并無斷層可言。從這個意義上講，對五大洲說等西學知識點早期傳播史的考察，無疑將有助于我們更好的把握整個西學東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