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林
我國早期馬克思主義活動家瞿秋白曾經說過:“無常的社會觀、菩薩行的人生觀引導我走上革命道路。”(轉引自趙樸初:《佛教與中國文化的關系》)什么叫“菩薩行”呢?按已故趙樸初居士的解釋,就是只要是抱著一種要將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眾生從苦惱中救度出來的自愿;抱著一種要使大眾得利益,并使大眾覺悟的自愿的人,都可稱為“菩薩”。為實現這種志愿去堅持實踐,就稱做為“菩薩行”。從鴉片戰爭開始,具有光榮傳統的中國佛教的廣大信眾,包托僧尼居士們一次次地高揚起愛國主義旗幟慨然人世,以救苦救難、勇猛精進的菩薩行精神,投入到振救中華、振興中華的大時代的洪流中,與其他愛國階層一道,譜寫出一曲曲雄壯樂章。
一、佛教“利生”要害與抗日救國的一致性
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后,為了動員中國佛教徒積極投入愛國救亡運動,發揚愛國主義憂良傳統,釋震華在鎮江竹林佛學院講課之余,編著了《僧伽護國史》。書中指出:佛教徒“能做本份以內的事業,便為消極愛國;兼做本份以外的事業,便為積極護國”。震華還著《東渡弘法高僧傳》、《人華求法高僧傳》,意在勸戒日本不要數典忘祖,忘恩負義。
在近代佛教中,主張兼攝與兼修各宗各派的圓瑛(1878—1953年)認為:大乘佛教的要旨是“利生”,在近代更“寓有愛群愛國之至意”,所以佛教應當“造福于社會國家”。(圓瑛:《泉州開元慈幼院緣起》)他還肯定佛教“菩薩大乘愿行,完全是積極的,完全是救世的。”(圓瑛:《國民應盡天職》)他指出佛教中的人天乘法,是“世間法”、“人世法”,可以“救正人心,匡扶世道”(圓瑛:《佛教與世道人心之關系》)。在這些思想指導下,圓瑛于1918年、1925年分別在寧波和泉州辦起了佛教孤兒院,收養和教育孤兒,為社會謀利益。1926年華北大旱,圓瑛發起成立佛教籌賑會,募集巨款,以賑濟災民。1929年他與太虛共同發起成立中國佛教會,被推舉為會長。進入30年代后,他全力投入抗日救災,親任全國災區救護團團長,先后在上海、漢口、寧波等地組織與領導僧侶救護隊,設立難民收容所,舉辦難民救濟事業。以后,圓瑛還與徒弟明嚦一起,前往新加坡、吉隆坡、檳榔嶼等地募集經費,救助難民,支援抗戰。1939年秋回國后,圓瑛與明旸一起,在上海遭日本憲兵逮捕,以“抗日救國”問罪。他倆在嚴刑拷打下仍堅貞不屈,終究不肯吐露一字。其間,日本憲兵隊還曾企圖誘迫圓瑛與日本合作,遭到圓瑛嚴詞拒絕。
與圓瑛共同致力于現代中華佛教振興的太虛(1889—1947年),在1911年于廣州白云山雙溪寺任住持期間,因為寫了憑吊黃花岡烈士的詩篇而招致清兵搜捕,只是因為友人的大力相助,才從穗城安然逃往上海。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太虛發表《為沈陽事件告臺灣、朝鮮、日本四千萬佛教民眾書》等數十篇文章,號召日本佛教徒毋忘佛教宗旨,起來反對侵略。1938年,太虛和藏傳佛教愛國僧人章嘉七世等一起在重慶發表《通告全國佛教徒加強組織以抗倭書》,獲得華中、西南、西北各省佛教會及在渝中國佛教會理、監事及會員的擁護。同年7月,部分理、監事決定在重慶羅漢寺設立中佛會臨時辦事處,推選太虛主持。該辦事處曾籌辦僧眾救護隊、傷兵慰勞隊,募捐救濟流亡難胞等;后因重慶屢遭轟炸,只得遷往北碚縉云寺,但卻能在困難的條件下與大后方各省市分會保持著聯絡。
據鄧子美《傳統佛教與中國近代化》一書介紹,太虛在重慶主持的中國佛教會臨時辦事處還號召淪陷區佛教徒抵制日化佛教。在抗日前線,游擊區及抗日根據地,僧俗四眾為加強抗戰,紛紛組織地區性的抗日佛教組織,積極從事抗日救亡宣傳與難民救濟、將士慰勞等工作,如湖南南岳佛道救難協會、佛教救國后援會、山西五臺山佛教救國會等。
1939年11月,太虛為了揭穿日本帝國主義利用日本佛教的蠱惑性宣傳,組成國際佛教訪問團,萬里迢迢出訪緬甸、錫蘭、印度等國,“朝拜佛教圣地,訪問各地佛教領袖,藉以聯絡同仁之感情,闡揚我佛之法化,并宣示中國民族獨立生存與公平正義之奮斗,佛教徒亦同在團結一致中而努力。”(《太虛出國訪問宣言》)
也是出于同樣的動機,釋悲觀等在1940年10月也組織了一支中國佛教國際步行宣傳隊進入緬甸。他們把日軍轟炸中國各地寺院以及對中國佛教徒施暴的證據匯編成一本中、英、緬文對照的特刊,沿途散發。悲觀等還到各處演講,用參與戰地救護的親身經歷證明日軍暴行,獲得了緬甸廣大僧俗的強烈同情。后來,緬甸僧俗斷然拒絕了日本誘其參加戰時舉行的東亞佛教大會的邀請。
太虛主張佛教“問政不干治”。他認為,僧尼的職責是修行與宏化,直接從事于治權的掌握與執行,那是不應該的;但是因為政權仍是關系國家民族切身利害的問題,所以又該過問,并應積極貢獻意見。另外,根據佛教戒律,僧尼可向軍人說法,但絕對不可以參加軍中工作。如果國法強制僧尼參軍,那便等于令僧尼返俗。(參見戴勝德:《佛法與人生》)所以,1936年7月,當國民政府軍委會訓練總監部下令,將各地適齡僧尼一律編入壯丁隊受軍訓時,太虛致電國民黨五屆三中全會,并函該部社會處,請求改僧尼軍訓為救護隊、看護隊訓練,以符佛教宗旨。全面抗戰爆發后,政府又堅令全國壯年僧俗一律須受軍訓。太虛再次呈請,終使僧侶改為特組訓練,即偏重于戰地救護技能。
二、中國佛教投入全民族抗戰的三大行動
鄧子美在《傳統佛教與中國近代化》里歸納了中國佛教信眾按太虛法師提出的三項辦法投入全民族抗戰的三大主要行動。它們是:
第一。救護傷員。接濟難民
中國佛教會成立了以圓瑛為團長的戰地救護團。在整個淞滬會戰中,僧侶救護隊共救出軍民萬余。同時,中佛會還在滬建立了多所難民收容所與戰時佛教醫院,在漢口、寧波、重慶等地建立了僧侶救護隊。各地僧俗也紛起仿效,可考者有謝英伯領導的廣州佛教救護隊,南岳僧伽救護隊、僧侶抗敵慰勞隊、佛教青年服務團,云南佛教會救護隊,成都佛教會僧侶救護隊,鎮江佛學院僧眾宣傳隊,西安僧眾戰地服務團等;其中京滬隊曾轉赴香港、廣州、漢口各地從事宣傳與救護,重慶隊以救護災民成績卓著,曾獲國民政府通令嘉獎。
1937年,趙樸初居士等代表中佛會參加了上海慈善團體聯合救災總會的工作。他曾深夜獨自高舉紅十字大旗,徒步率領上萬難民脫離險境,并依次叩開寺廟、劇院大門,將他們一一安置好。據不完全統計,經他統籌收容的難民總數前后共達50余萬人。1938年,中佛會還在滬組織了僧侶掩埋隊,由范成領導,在淞滬及蘇、錫、虞地區掩埋尸體萬具以上。1940年,釋興慈出面聯合慈善團體也救濟了許多難民,并常年開施粥廠,兼辦其他善舉,暗中保護從事抗日秘密活動的趙樸初居士等。在華北,從九一八事變到七七抗戰,北平廣化寺、柏林寺等也都組織創辦了傷兵醫院,收容傷兵
數千。拈花寺設立了規模宏大的婦孺收容所,先后收容難民成千上萬。廣濟寺則組織了救護隊赴前線。此外三時學會、華北佛教居士林也創立醫院,救濟難民,護理傷員。天津徐蔚如居士為救濟難民終因心力交瘁而逝。
南京棲霞山寺在南京保衛戰失敗后,亦掩護抗日軍民數以萬計。鎮江焦山寺掩護焦山炮臺未及撤退的官兵數十名則長達半年余。至于像無錫釋源修那樣,在戰亂之際集資開設收容所,為數以百計的難民提供食宿、旅資的慈善之舉,全國更是難以數計。
第二。舉辦法會。護國護生
1935年8月,北平佛教徒舉辦大規模的盂蘭盆法會,誦經追悼華北抗戰中的陣亡將士。上海、湖北、山西、陜西等地佛教徒也相呼應,在當地舉辦了類似法會。1936年5月,上海佛教界舉辦護國息災法會,76歲高齡的印光法師在會上首倡獻金以救災護國。翌年1月,上海佛教徒又舉辦了護國和平法會。1937年10月,重慶佛學社為反對日本侵華,啟建護國息災法會,釋能海主壇修法。以后,各地也紛起舉辦法會,以支持愛國抗日,蔚為佛教之盛觀。
第三。培訓難民。擁軍參戰
淞滬抗戰爆發后,趙樸初居士邀集教育界人士對各寺院收容的難民進行文化教育與抗日救亡訓練,并將上千名受過培訓的青壯年難民分別送赴參加過淞滬抗戰的國民黨宋希濂部與共產黨領導的江南新四軍。湖南釋巨贊等主持的南岳佛道救難協會戰時知識訓練班也培訓了一批人員投入抗戰。在山西五臺山,金閣寺住持釋中空目睹日軍踐踏文殊圣地,占據寺廟,劫掠文物,決心衛國衛教,率僧組建了“僧人抗日武裝自衛隊”,熱烈歡迎與款待八路軍,踴躍認購根據地救國公債,捐獻衣食財物,主動為抗日部隊提供食宿,站崗放哨,傳送情報,積極配合八路軍,派人參加地方武裝,反“圍剿”、反“掃蕩”。1944年3月,八路軍豫西支隊轉戰至河南嵩山,少林寺住持貞緒親自送釋素祥、行善、行書、行方等武僧參軍。湖北當陽玉泉寺僧人更積極為抗日游擊隊提供給養,不幸被日軍發覺;全寺老少37人被全數捆綁起來,用機槍掃射死。臨走之際,日軍還放火焚毀了玉泉寺這座已有千年歷史的名寺。在湖南,釋理妙深入敵后刺探情報,慘遭日軍剜眼割耳挖舌,最后被剖肚致死。江蘇宜興龍池山釋恒海,在俗時曾畢業于保定軍校。日軍侵犯宜興后,他召集僧俗千余進行訓練,組建成一支由他任司令的游擊隊,轉戰于江蘇宜興龍池山、張渚,安徽屯溪、廣德及太湖地區,不斷給敵人以沉重打擊。1938年。這個勇敢的抗日和尚司令,不幸于日軍掃蕩太湖馬山時,糧盡援絕,英勇犧牲……
此外,中國佛教徒還以捐獻大量錢物支援抗戰而為世矚目。江蘇各大寺院如鎮江金、焦兩山,常州天寧寺,句容寶華山隆晶寺都承擔了巨額救國公債任務。甘肅酒泉、安西、敦煌等七縣佛教聯合會還發起了捐獻“佛教號”飛機運動,獲得大后方佛教徒熱烈響應。甘肅藏傳佛教領袖嘉木祥五世則首先捐出巨款購飛機,一時傳為佳話。
抗日戰爭是中華民族的全民族抗戰,也是鴉片戰爭以來中國人民的第一次以勝利而告終的大規模的反侵略戰爭。這次戰爭,將全體中國人民、將中華社會的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都完全動員起來了。國難當頭,是最檢驗人的時候。滄海橫流,也更顯出英雄本色。在這個全民族總動員的氣貫如虹的抗日歷史大潮中,中國佛教徒們并沒有死守佛教原教旨,而是以革新了的慈悲主義精神勇赴國難,用智慧與實踐,用熱忱和精誠,用鮮血及生命,在中華民族的偉大的抗日戰爭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同時贏得了廣大非信眾的一致尊敬與褒揚,并為古老的佛教補充進雄勁靈潑的鮮活力量。近代中國佛教徒所書寫的積極入世的歷史,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是在此以前的佛教徒所不能比擬的,也是創立佛教的釋迦牟尼斷難設想的。這是因為,水隨山繞,斗轉星移;時代變了,佛教也應具有已變化了的時代的新氣象。隨機應變,因時制宜,不拘一格,勇于突破——這便是中國佛教得以延續至今,并在千百年間一直雄踞大乘佛教領袖國地位的一個奧秘之所在。
三、“人間佛教”的有力推動者太虛法師
還須指出的是,今天的中國佛教,其實已完成了它的人世化的過程,成為完完全全的“人間佛教”(按趙樸初居士在《佛教與中國文化關系》一文里的解釋,今天“人間佛教”的主要內容是五戒、十善和六度、四攝;前者著重在凈自己的身心,后者著重在利益社會人群)。自然,今天中國佛教的這一格局,也并不悖于佛教的原始教義。因為當年佛祖釋迦牟尼就曾講過:“我身生于人間,長于人間,于人間得佛”(《增一阿含經》)。大乘佛教中觀學派創始人龍樹也曾提出:“一切資生事業悉是佛道”(《大智度論》)。大乘瑜伽行派創始人無著亦認為,佛陀化身教化眾生的四種示現以“工巧”為首。(《大乘莊嚴經論》)中國禪宗六祖慧能則主張:“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壇經》)所以“人間佛教”的思想其實早在天竺佛教的母胎時就已孕育了,至南宗禪而出世;不過,直至近代始得發育成熟而高標于世。而它在近代的一個有力推動者則當首推太虛。
太虛被認為是“中國佛教真正的馬丁·路德”(鄧子美:《傳統佛教與中國近代化》),是中國近代佛教復興運動(或稱改革運動)的旗手。1913年,太虛在上海佛教界為敬安法師(1912年當選為新成立的中華佛教總會會長)的逝世追悼會上,提出進行教理革命、教制革命、教產革命的口號,希望通過這些措施,去更新解釋教義,以促進佛教的復興。他還主張剔除傳統教義中的迷信成份,提出:“如果發愿成佛,先須立志做人。”“人成即佛成,完成在人格。”這時候,他的“人間佛教”的思想,已初見端倪。1918年,太虛在上海與陳元白、章太炎、王一亭等創設覺社,主編《覺社叢書》,翌年改為《海潮音》月刊。其“海潮音”意為“人海思潮中的覺音”。太虛為《海潮音》月刊制訂的宗旨是:“發揚大乘佛法真義,應導現代人心正思。”從那時起直至1947年太虛病逝,《海潮音》30年間未嘗中輟。它對內順應時代潮流,推動佛教改革,積極參與社會進步活動與愛國運動;對外大力宣傳反侵略反戰爭的世界和平主義,力促中外文化交流;擁有堅強的作者陣營和廣大的讀者群,被譽為“中國佛教的《東方雜志》”。(參見鄧子美:《傳統佛教與中國近代化》)他的許多關于建設“人生佛教”和“人間佛教”的文章,就是在《海潮,音》上面世的。他在《學佛先從人做起》一文里說:“人生在世,要怎樣才能安居樂業?”“這即是要有國家。”“若無國家,不但外患無法抵御,國內人民的生命也沒有保障,生活也沒有安寧。”因此,“大家要以愛國心為前提。”太虛在《復興中國佛教應實踐今菩薩行》中更明確提出,今菩薩行者,應當養成高尚的道德與品格,具有精博優良的佛學和科學知識,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出家僧人可以參加文化界、教育界、慈善界的活動;在家信徒則政治界、軍事界、實業界、金融界、勞動界活動都可參加。這樣使國家社會民眾,都能得享佛的利益。太虛的這些主張,顯然已把傳統的出世的佛教完全拉回到人世間來,從而最終完成了他的“人間佛教”思想的建設。(鄧子美認為:以太虛1934年發表的《怎樣來建設人間佛教》一文為標志。)
而自鴉片戰爭以來特別是抗日戰爭以來的廣大愛國佛教徒們,則可以說是一直在堅持著“菩薩行”,一直在實踐與發展著“人間佛教”思想。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佛教協會把提倡“人間佛教”作為宗旨,提出“莊嚴國土,利樂有情”。而廣大佛教徒們也正以“人間佛教”人世度生的精神,為社會主義的改革開放服務,為構建和發展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服務,為實現自鴉片戰爭以來近170年間中華民族幾代人為之前仆后繼、流血犧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理想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