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健行
時下收藏熱紅火。筆者每赴滬上,逛古玩集市,首選必去東臺路串街。多年前,曾于某家舊書畫鋪玻璃窗內,見一折扇,畫幅遠山云煙近樹,筆墨荒疏而中規中矩,題款十分工整,具名李恩績。可惜所用扇面紙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紙箋店的行貨,并非灑金古扇如發纖泥金之類名貴品,真如上海話所謂有點“傷實”。依稀記得浙江省文史館館員蔡彥才先生早年曾對人提起過,李恩績仿佛是其紹興同鄉,工詩善繪。蔡彥才是蔡東藩之子,曾來筆者家鄉海寧海鹽一帶作畫求售。那時他在硤石夜宿西南河諸姓裱畫鋪,而中餐、晚餐均由寒舍供膳。新中國成立初期,這些老畫師生活都曾偃蹇困頓,跼居在紹興鄉下,有時一天只吃兩頓粥度日。李恩績竟把積存案頭的許多甲骨文拓本和摹本,整理校勘四百余頁,用稀飯漿水當作漿糊膠,依次粘貼,裝訂成冊。這是他年輕時在上海哈同花園工作糊口時積存的,其中不少是我們海寧鄉先賢王國維先曾經手摩考證過的,即所謂《戩壽堂所藏殷虛文字》。它們后來被胡厚宣教授編入集子。初期有幾冊還送給海寧一位姓金的教育界人士(即如今市博物館金雪的祖父輩。那些集子也還收藏在她父處)。
“文革”浩劫之末,香港《文匯報》金堯如、曾敏之先生從老作家柯靈處獲得了李恩績遺稿,在《百花周刊》連載。此中便有披露相關甲文拓本的故事。至上世紀80年代中期,李恩績遺稿由香港三聯書店正式結集出版為《愛儷園夢影》,柯靈也作了題為《愛儷園的噩夢》的代序。人們方才從李恩績的遺著,發現許多國維先生不少真實的史跡。柯靈還告訴讀者,當年貧病交迫中的李恩績縮住在上海南市貧民區,“文革”中竟有人想起要批斗他,以致其所殘存少量書畫古物落人造反派手中。難怪筆者能從老城廂市肆中發現李氏手澤,那一定是其墨寶于南市最后的殘跡了吧?
實際上李恩績的書稿中,還有不少追憶關系到王國維的事跡,甚而有對金石鐘鼎文的考證存疑之類。這也足證李恩績老人腹笥深廣,學識卓著,夠資格自稱是王國維先生再傳弟子。
至于有些年長學者,當年受教于王國維先生或是其親朋故交,卻隨時光流逝,人數愈來愈少;能留下點滴文字,或者輾轉實錄下來有關王國維者實屬難能可貴。如南京大學黃淬伯(1899一1970年,江蘇南通人)教授早年就讀于清華國學研究院,受業于王國維、梁啟超諸名師,畢業時論文題為《慧琳一切經音義反切考》。慧琳是唐代關中一位高僧,著有《一切經音義》一百卷,解釋一千三百部五千七百余卷佛經的音義。黃氏為之所作論文,博觀約取,條分縷析,文筆也在上乘。王國維先生為之親筆批一個“甲”字,將名次列在一位名學者之前。半個多世紀之后,黃淬伯教授自己也步入老年,然而但凡提及恩師時,還是言必恭稱“觀堂師”;直至病歿,從未在小輩面前妄敢尊大。此也可見王國維先生留在學子中的崇高形象,終未稍減。
當年在清華國學研究院求學者中間,有許多外籍學子,時常會用小板車送過來一箱一箱的書籍,贈給老師們。觀堂師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然后輕輕地說:“哦,這些題目我不研究,送給別的先生吧!”那時節學生若向他質疑某類題目,如果并非王國維先生研究范圍的,他絕對不會故弄玄虛,總會歉意地夾雜海寧鄉音說:“依格個問題,阿拉弗曉得。”王國維先生讀書做學問強調“專”、“全”。他若要搞一個選題,便將能覓得的文獻、雜著、工具書或實物資料,全放至書桌上,一一查閱,不肯半點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