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轅北轍（九首）

作者簡介張新泉，四川省富順縣人。曾在四川文藝出版社，星星詩刊任專職文學編輯。業余寫詩，有專著《鳥落民間》等。作品曾獲四川文學獎，首屆魯迅文學獎。

青海湖：雨后

頭碰頭，兩匹棗紅馬

尾巴甩得悠閑

估計在說開心話

開心得五彩斑斕的

是草地上的野花

靜太稠，無須扇翅

那鷹，飄得像一頁紙

像夢幻頭上的一片瓦

從雪山之腰

彎過來一道虹

弓一樣的虹

如果再低那么一點點

就挨著馬背馬尾了

馬頭琴，馬頭琴

似在悠悠地說

云中的大金瓦殿

就是神的家……

我小聲問胸前

一只停駐良久的蜜蜂

我心中的那尊佛

也是甜的嗎？

石象湖之春

被五顏六色的花香

絆了一跤

那個燈芯絨似的小女孩

哇的一聲哭了

端莊的郁金香

先是吃了一驚

繼而綻開紅唇

集體發笑……

那張佯哭的小圓臉

慢慢自花叢中抬起

笑得很善意的花朵兒

哭得很芬芳的小人兒

被春陽的大鏡頭

拍成了一張

著名的彩照

石象湖草地

所有的線條都柔美

所有的弧度都豐腴

干凈得令人吃驚

新鮮得讓人嘆息

哦哦！夢幻就是這種顏色

絲絨就是這種質地

秋千上坐著愛神

風車下躺著情侶

我說的這片草地

景色十分的荷蘭

但幾乎所有的草

都說國語

米倉古道

當年韓信就是沿著這條小路

出走的。蕭何在后面追……

走和追都十分生態

雖然呼吸急促，空氣中的氧含量

已足夠緩解他們的勞頓

何況還有一彎朗月在上

（如今已舊如一把銹鐮了）

一溪凈水相隨

（如今不出山就濁了）

如果我們在這條路上

也效仿老韓來個疾走

我們的阿迪達斯奈克鞋

擺出一副遠足天涯的架勢

會不會有人來追我們？

據傳蕭何尚在，執行新務的蕭何

就在身后，如影隨行

我們都是有前科的案犯呀

曾向血管排污，朝山林施斧

對良知與道義投擲過墨水瓶……

路旁的矮草高樹流泉禽鳥

朝我們瞪著警惕的眼睛

報復正追來，懲罰正追來

不義與不潔對我們寄望深深

要將我們連夜押解回去

與這已然污濁的世界

同歸于盡

廢墟：汶川地震百日祭

1

從房屋到廢墟

從活人到罹難者

距離僅在咫尺之間

如果成都那天“映秀”了

事后來親近我的

肯定不是寵物貓

而是搜救犬

2

傷害如同爆米花

轟響時，除了上帝

誰能自我保全？

每個人都遭逢坍塌

都經歷著橋毀路斷

在無助的暗夜中

被余震把玩……

恐懼和悲情是另一種廢墟

我們呼吸尚存

卻已“遇難”

3

危樓頂層的鋼筋

吊著幾塊水泥板

余震襲來，便晃作一團

襯著灰灰的天幕

仿佛幾位逝者

在相互打聽

天堂開門的時間

4

二樓B座的桌子上

擺著分好的三疊撲克

天搖地晃之前

這里正在“斗地主”

……勝者敗者都跑了

剩下一棟危樓

拒不認輸

5

天將暮，廢墟旁那個孤兒

已經被淚水泡得很咸

叫了一聲，小貓咪踱過來

伏在他腳邊

家呀，捉迷藏的家呀

為啥要躲到廢墟下面？

蟋蟀又在彈琴了

一曲曲，祝誰晚安？

6

余震讓躺在操場上的孩子們

動了一下。遠處一聲狗吠

拖著長長的哭腔……

旗桿斜了，但還沒倒

旗子靜默在向晚的風中

拒絕飄揚

7

天太熱，孩子容易腐爛

焚化爐以小組為單位

送孩子們上路

家長的集體嚎啕

足以讓傷痛致殘

8

幾場夜雨，廢墟上竟躥出

淺淺的草芽

那星星點點的綠色

（站在亡靈頭上的竊喜之色）

怎么綠怎么不要臉

9

埋在峽谷、溝底

和大塌方下的人

就那么草草睡了

以后，清明節有了新的去處

——一溜堰塞湖

幾座來歷不明的山

殯儀館負責人吳某某

他說一次燒一個

24小時歇人不歇爐

也只能送走半個班

天氣熱，時間長了

孩子會腐爛

他說他們都是同學

平時一起學習一起玩

如果能同時上路

途中有伙伴

家人也心安

他宣布第一爐

三班二小組

丁聰聰、李然

許世惠、王遠……

念一個名字站起來一位家長

火焰熊熊的焚化爐

把每個孩子又驗了一遍

趕開兒子身上的蒼蠅

他說雷雷對不起

再下一爐才輪到你們班

爸爸雖是副館長

國難當頭

不敢亂用這點權……

掉了一顆門牙

1

我退休了

回家休息

你掉下來

去哪里？

都住的樓房

沒屋頂了

且將你埋在樹下

讓植物們學會

對行兇的斧鋸

以牙還牙

2

生命給予的

都要一一交還

用舊了也要交

誰也別想拖欠

那些企圖帶往天國的

哀樂，會一直追到

殯儀館

3

乳牙

從嬰兒口中

長出來

比起無牙時

他已經老了

4

對著鏡子

看唇間那個小洞

趁機做些怪相

直做到返老還童……

時光，有時也會

顛三倒四

不妨再換一次牙

讓生命再來一次

郁郁蔥蔥

賣涂料的人

捧起一桶乳膠漆

當眾喝下幾口

然后抹抹嘴

白著兩排牙

自信地笑

如果可能他會恭請你

參觀其食道和胃——

明亮似一座大廳

光潔如一條跑道

老牌涂料呀

絕對綠色絕對環保

但圍觀者都不由得

捂住了嘴

我告訴身邊的孩子

那個人喝的牛奶

味道不好……

這時就想起一個親戚

一個賣救生墊的親戚

正在高樓之下

推銷他的產品從頂層

縱身而下的妻

飛得像一只病鳥

鑿

誰在鑿石

敲擊聲從早到晚

什么樣的一雙手在何處

作不息的砍伐

讓石料走向錘和鏨

指定的——瘦

誰是那塊被擊的

石頭

鑿痕已累累

橫溝豎道石屑紛紛

哦這個嵌滿叮當的

白晝

鑿聲飛來砸在

我的額頭上戳向

我的身體

不疼也不癢

無非是牙齦漸松

皺紋漸密

一種與生俱在

不易察覺的削和鏤

要經過怎樣的修改

才能適合

物種的凹凸命運的厚薄

要怎樣的形貌

才符合生存的要求……

這一天

誰在聆聽誰在感覺

誰在叮當聲中唏噓

誰已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