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生幕府的倒計時

趙博淵

2008年歲末，日本漢字能力鑒定協會在千年古剎清水寺宣布，“變”字被選為2008年“最能反映世相的漢字”。2007年當選的是“偽”字，因為那年日本政壇丑聞頻傳，公眾痛感政客們的虛偽。這個“變”字是否在拾奧巴馬之牙慧不得而知，但可以預見的是，2008年還只是小變，積累到2009年已漸成大變，只等著最終爆發的時刻。

促小變成大變的是2008年9月發端的全球金融危機。危機一來，日本最后季度比第三季度GDP下滑3.3％，工業產出和商品出口降幅環比均在兩位數。所有跡象都表明日本正遭受戰后最嚴重的衰退。在這種背景下，去年9月末上臺的首相麻生太郎的日子也是越來越難過。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比上任前憔悴蒼老了許多。

在信息通暢的社會里，民調數據最能說明問題。麻生上任時支持率只有48％，低于安倍、福田的63％和53％，而且是一路走低，中途全無回彈。安倍、福田在支持率跌至26％和19％時各自選擇了“切腹”，堅強的麻生卻在支持率9.7％，不支持率71％的懸殊差距下兀自苦撐。可是，他還能撐多久呢?

以外貼內的狗皮膏藥

麻生上臺伊始，曾自詡要做“經濟麻生”；危機惡化時，又成了“救火麻生”；當日歷翻到2009年，麻生首相似乎又操起了他外交官的老本行。自2月以來，麻生的外訪突然頻繁起來。

2月18日，麻生在薩哈林島與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會晤，并共同出席了俄首家液化天然氣加工廠的落成儀式。雙方就北方四島問題達成共識，聲稱“在領土問題上加速具體工作，以富有創造性、跳出舊框框的方法在我們這一代解決問題”。類似的表態自蘇聯解體起就屢見不鮮，如此漂亮又虛頭八腦的外交辭令大可付之一笑，否則北方四島早就回歸日本了。真正能為日本“提氣”的倒是這個年產能980萬噸的薩哈林2號項目——該項目產出的液化氣中65％輸往日本，占整個日本液化天然氣進口額的7.2％。

麻生對俄羅斯的外交動作來得突然，卻并非病急亂投醫。聯系早前中俄250億美元規模的能源合作項目來看，麻生顯然摸準了俄國佬在橫遭經濟危機和能源降價重大打擊后急于牟利扳本的心態。就在過去5個月內，原本外匯儲備世界第三的俄已經消耗了外儲的35％，損失不可謂不慘。說白了，現在俄多的是油氣，缺的是鈔票。否則，以其一貫吃肉不吐骨頭的外交性格，又怎會對中日兩國大搞讓利酬賓的促銷活動呢?對麻生而言，雞腿吃不到，撈著根雞翅也比一無所獲強。此外，屢屢推遲行程的普京預計會在5月來訪，提前各上天然氣大禮自不必說。

對俄是把酒言歡，在對華關系上麻生卻出格了一回。2月26日，他在國會接受民主黨質詢“釣魚島受到第三國侵犯時如何應對”時稱，釣魚島乃日本固有領土，適用于日美安保條約。此言一出，臺海兩岸嘩然，但麻生算是過了關。如果僅憑這句話就判斷麻生蓄意挑釁有失武斷，以他目前的艱難處境，更應廣結善緣，而不是妄生枝節。中日關系在安倍、福田任內初見曙光，對于這筆外交遺產，麻生即使不去添磚加瓦，也完全沒必要，更沒有動機去加以破壞。更何況，在朝鮮問題上他也少不了中國的幫助。2月28日，麻生派出外相中曾根弘文訪華，并聲稱自己希望早日來華。

中俄在日本外交中的地位只能算第二梯隊，日本最在意的還是美國。年關前后，恰逢美國總統換屆，民主黨人重掌政權，又遇朝鮮局勢異變。無論是應對經濟危機，還是阻擊朝鮮發射遠程彈道導彈，日本都迫切想了解美國新政府的政策方針，并取得美國的支持。就在這時，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展開了她的首場外交秀，舞臺選在了東亞，而非傳統首訪地西歐。希拉里直到3月上旬才出訪中東西歐5國和土耳其，雖說一個月前，副總統拜登已經去過德國，但國務卿這樣先亞后歐的出訪安排，還是令持有美國國債額居世界前兩位的中日兩國感到備受重視。

2月17日希拉里首站訪問日本，以及宣布麻生首相為奧巴馬首個邀訪的外國首腦，部分打消了自民黨對白宮疏遠日本的擔心。盡管希拉里在東京罕見地“求見”在野黨民主黨的黨魁、“影子內閣首相”小澤一郎，為此不惜配合小澤的時間調整訪日日程，讓麻生感到背后的颼颼涼意，但他不以為忤，一周后火速飛往華盛頓會晤奧巴馬，試圖扭轉日媒關于“美國的寵兒變成了一郎，不是太郎”的說法，但他還是失算了。

由于當晚奧巴馬要做首次國會演講，美方對麻生的態度有些冷淡，不僅接待規格低，竟連頓午宴都沒安排。這恐怕還是日美首腦會談史上的頭一遭。對于冷遇，麻生以“一切從簡”作答，并且還是答應了美方提出的幾項要求：日本4月在東京發起“巴基斯坦援助國會議”；在阿富汗問題上繼續為美國分擔壓力；出兵打擊索馬里海盜。其中第二點要求，可是連英國都沒有輕易答應的，難怪布朗首相落后麻生一周時間才在白宮見到奧巴馬。不過，麻奧這次會面無論怎么看都太過草草，用美媒的話說就是“跑了1萬公里只為了1小時”，這連一些美國官員都看不下去，但麻生卻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日本外交近年流行的顧影自憐、敝帚自珍的心態，實際上是內政混亂疲軟的頹勢在外交上的延伸，僅從時間來看大致與“平成蕭條”吻合，積累至今已積重難返。內政愈亂，此態愈盛。問題是，自小泉離任后，后任首相們似乎沒有勇氣再去觸碰內政沉疴，而是避重就輕，挑容易上手且見效快的外交事務做。從安倍、福田到麻生，無不把這劑狗皮膏藥當寶貝使喚。可以說，這3位首相都在逃避現實，出國外訪更像是囚犯放風。可惜，內政不舉，外事不修。外交或許能救得一時的場面，卻救不了一世。

以下剋上，1993年再現

將麻生比作囚犯雖然不雅，倒也貼切。如果說他是囚犯，那么由民主黨控制的參議院就是監獄，民主黨議員則扮演了獄警的角色。他們在過去兩年的任務似乎只有一個：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和自民黨死磕，拖滯議案通過。從汽油稅問題到反恐特別法，眾參兩院就鮮有一致的時候。

麻生接手時，曾雄心勃勃地拋出包括2009年財政預算案在內的一系列經濟草案，每每只能在自家掌握的眾議院順利通過，可一放到參議院就開始扯皮。這其中，除了最早提交的2008年第一次補充預算案因內容多與民生相關，加之經濟危機剛爆發不久救火情急才得以通過外，余者統統被駁回。

根據日本憲法，預算案在眾議院通過后，參議院有30天時間進行審議，一般性提案則有60天。盡管以眾議院最終意見為準，但在程序上必須到參議院走一遭。所以，民主黨的戰術就是一個字——拖!拖得你氣喘吁吁，拖到你腦眼昏花。這期間，自民黨保不齊出現這樣那樣的丑聞，再通過輿論放大處理，逐步蠶食自民黨的政治聲譽。每折騰一回，麻生的支持率就得下跌幾個百分點。拖到民望殆盡時，再以大選給予致命一擊。

麻生外有強敵本就很麻頭了，偏偏還家

賊難防。以原行政改革相渡邊喜美1月13日退黨為契機，自民黨內逐漸涌起一股反對麻生的暗流，隨著麻生支持率的下跌，暗流也越發表面化，以至出現黨內分離主義的苗頭。

關于渡邊的變節，有傳聞說是民主黨勸誘的結果，涉嫌人員還包括山崎拓和加藤紘一。但從后繼的倒麻風潮的規模來看，恐非民主黨的公關能力可至，而是黨內自發的議員運動。之所以說是自發，是因為這一風潮的推動力量是廣大中青年中堅議員，派閥在其中所發揮的作用很是有限。這樣做除了把麻生趕下臺，對于維持自民黨執政地位沒有任何幫助，派閥首領們決不會允許。倒麻派的出現，也說明派閥的控制力在下降。自民黨的年輕政治家似乎越來越不甘于老人政治的束縛，這種情緒在1993年前后就發作過一次，在小泉時代再次被調動起來，現在終于在麻生任內爆發。

3月1日，身居自民黨要職的選舉對策委員長古賀誠呼吁麻生今年7月前解散眾議院。他的理由是屆時國會將在此前宣布的75萬億日元(約合7664億美元)經濟刺激計劃基礎上，通過總額約20萬億日元(約合2044億美元)的2010財政年度補充預算案，該補充預算案一旦通過，自民黨能打的牌都已打完，應該考慮解散眾議院，讓民意來檢驗。此前一天，現任農林水產大臣石破茂呼吁麻生盡早決定解散國會的時機。更早前，自民黨前干事長武部勤則公開質疑在麻生領導下贏得大選的可能性，敦促他提前讓賢。

除了在媒體上彼此唱和，“倒麻派”還紛紛組建研究小組，商討自民黨何去何從。這些研究會大致分成三類：第一類是以危機過渡短期目標為宗旨的救急型，譬如前干事長中川秀直、前官房長官鹽崎恭久為首的“安心生活保障研究會”，以鹽崎、前首相輔佐官世耕弘成為首的“快速實現政策有志議員會”，這類研究會人數眾多；第二類權宣色彩淡薄，是以推進改革為宗旨的技術型，譬如前首相小泉、安倍為首的“郵政民營化推進會”和以原科技相棚橋泰文為首的“道路特別財源一般化推進會”；第三類則是一些名頭漂亮卻不知所云的概念型，譬如“國民本位政治實現會”。真正站在麻生一邊的只有去年底組建的“強力日本再生會”。

黨中央的混亂客觀上增加了地方黨組織的發言權。在日本，除了日共，多數政黨的組織都很松散。加上1993年以來政局混亂，黨派分合頻繁，各黨的基層組織都遭到破壞，更催生了一個龐大且沒有特定支持黨派的中間階層。小泉時代的結構改革提倡市場競爭，眼光專注于城市，卻忽略了農村和邊遠地區的傳統票田，結果2007年參議院改選時被民主黨鉆了空子。再加上1996年采取小選區制后，參選者與地方的聯系加強，越來越倚重地方組織的協助，這也是地方派話語權加大的制度性成因。在渡邊離黨后，各地分部普遍同情麻生，40名琦玉縣議員還特意到首相官邸激勵麻生。

總之，孩兒們靠不住，老頭子們也靠不住，目前可供麻生依靠的只有少數中央軍和廣大地方派。可是，離最遲9月10日的決戰日還有數月，誰又能保證地方派不變心呢?

平成版德川慶喜

到網上輸入“麻生”，搜出的中文新聞大多透著幸災樂禍的味道，大有把麻生塑造成日版阿Q的架勢。想到他拼盡全力，卻仍可能成為迄今最后一位自民黨首相，筆者倒覺得他和德川幕府的末代將軍慶喜的命運頗為近似。

麻生上臺時，自民黨頹勢就很明顯：參議院易手，自民黨做什么都被拖后腿。往前追究，安倍和福田都有責任。雖說安福皆已“切腹”，但爛攤子不會因此消失。當頹勢累積到爛無再爛的時候，正好輪到麻生上場。看看上臺時的支持率，就該明白麻生臨危受命是何等無奈了。反過來看，作為小派首領的麻生根基不穩，選總裁時能取得各派支持，已屬不易，現在民意低迷到無以復加，混日子的心態就愈加明顯，希望能過把7月上旬去意大利參加八國峰會的癮，再看看7月12日東京都議會選舉的結果，然后決定什么時候解散國會，提前大選。

非理性的國民情緒是瓦解麻生政治基礎的社會因素。在筆者印象中，日本人對報紙和電視的熱愛甚于電腦，而權威的問卷調查為幾大報紙和電視臺壟斷；日本人愛上的門戶網站就只有一個雅虎日本，上面能看到的內容大同小異。試想，一個日本人今天看到麻生的支持率10％，又想起幾天前的15％，很容易產生這家伙快完蛋的印象。一旦出現丑聞，例行公事地激動一番。至于政策如何，為何議案老被參議院駁回，這些太費腦筋，遠不如出席G8財長會的中川昭一醉酒的電視畫面有趣。

最后，麻生的性格不太適合從政。日本人提到麻生，總會說是個有性格的愛酷老頭。生活中的麻生愛看漫畫和打高爾夫，卻很少讀書看報，還做過射擊運動員。可是，聯系起留學英美卻沒取得學位，長年練習射擊水平仍業余的經歷，可見麻生是個缺乏定性，偏又興趣廣泛的人。這樣的人看似瀟灑，卻容易情緒化，遇大事沉不住氣，流于優柔。這一點完全不同于同樣愛耍酷，本質上卻是決斷主義者的小泉。最麻煩的還是麻生的思維方式，有日媒認為他漫畫看太多，連腦子也漫畫化了。的確，連職業和愛好都拎不清的人，卻成為首相，于國于己皆非福音。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當這艘龐大卻老朽的“自民丸”號即將沉沒時，福田船長跑了，換上了麻生船長。結果，船沉了，那么這算誰的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