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括所撰《夢溪筆談》除了科學技術的內容外,人文方面的記述也占有一定的分量。尤其是藝文類有關文學、語言學科的載錄,史料甚為豐富,既可補北宋之前文學史、語言學史之闕,也可與正史和其他筆記等文獻相互發明。沈括有關文學、語言學的觀點不無鞭辟入里、洞見幽明之處,但武斷、偏頗之失亦在所難免。筆記類作品的著述樣式又決定了《夢溪筆談》重在“談噱”、率意為之的特點。
[關鍵詞]《夢溪筆談》;藝文類;價值;缺點
[中圖分類號]K2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6-0050-03
沈括(1031-1095),字存中,杭州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科學家、政治家。晚年居潤州,筑夢溪園,舉平生所聞,成《夢溪筆談》一書傳世。
沈括的《夢溪筆談》分為17個門類,主要部分記載的是有關自然科學、工程及技術發明方面的情況,并作了一些具體的描寫和理論上的探討。另外也反映了不少人文方面的史實,其藝文類3卷,加上《補筆談》、《續筆談》中有關語言、文學方面的內容,所占篇幅較大,所載史料亦甚為豐富,既可補北宋之前文學史、語言學史之闕,也可與正史和其他筆記等文獻相互發明。
一
《夢溪筆談》藝文類有關文學方面的記載甚多,談詩歌,有唐人富貴詩、律詩、《比紅兒詩》、盧宗回詩、集句詩、李氏女詩、鸛雀樓詩、蔡挺賀詩等;談文章,有古書缺誤、王圣美說《孟子》、句式優劣、文章體制等;談詞賦,則有作賦用典、《香奩集》等。
崔護的《題城南詩》是流傳至今、耳熟能詳且膾炙人口的唐人優秀詩篇:“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但是,沈括的記載卻別有新意。“唐人煉句”條稱:崔護后“以其意未全,語未工”,遂改第三句“人面不知何處去”為“人面只今何處在”;“后人以其有兩‘今’字,只多行前篇”,唯孟棨《本事詩》作“只今何處在”。這應該是一段很有價值的唐代詩話。
除了記述,《夢溪筆談》也不乏議論,且常有真知灼見示人。卷十四“律詩”條:小律詩雖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故唐人皆盡一生之業為之。至于字字皆煉,得之甚難,但患觀者滅裂,則不見其工。故不唯為之難,知音亦鮮,設有苦心得之者,未必為人所知。若字字皆是無瑕可指,語意亦拔麗,但細論無功,景意縱全,一讀便盡,更無可諷味。此類最易為人激賞,乃《詩》之《折楊》、《黃華》也。譬若三館楷書作字,不可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病最難為醫也。
其實,這段文字所談論的,不只是律詩的創作技巧問題,直可視作整個詩歌創作的觀念和理論,涉及詩歌創作的鍛字、煉句、寫景、立意、音節、余味等范疇:既要工致,更要造微。
有關語言方面的內容大致可分為文字(如右文說、棗與棘、隸書與八分書)、音韻(如音韻之學、反切之學、《龍龕手鏡》)、語法(如相錯成文、老我與我老)等幾類。有研究者認為:“《夢溪筆談》在語言學方面的貢獻和價值,涉及古漢語的音韻、文字、詞匯、語法、方言、修辭等,重點論及的有:語詞訓釋、文字形義、音韻格律、語序句讀、修辭方式等。其中與語言學有關的40多條筆記,猶應予以足夠重視。”
關于文字,有學者認為:“該書辨析字形字義,研究語音發展”,“價值較大,不容忽視”。譬如“右文說”條,具體詳盡地說明了“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的道理:如木類,其左皆從木。所謂“右文”者,如“戔”,小也,水之小者日“淺”,金之小者日“錢”,歹而小者日“殘”,貝之小者日“賤”。如此之類,皆以“戔”為義也。
“棗”與“棘”二字的辨認與辨義,是《夢溪筆談》漢語言文字辨析的一個典型范例。作者用具象性和形象化的手法,通俗易懂地作了一番解析:棗(棗)與棘相類,皆有刺。棗獨生,高而少橫枝;棘列生,卑而成林:以此為別。其文皆從“朿”,音“刺”,木芒刺也。束而相戴立生者棗也,柬而相比橫生者棘也。不識二物者,觀文可辨。
關于音韻,《夢溪筆談》卷十四“音韻之學”條和卷十五“反切之學”條均有大段論述。前條主要提出了對古人諧聲“不可解”的情況,如“玖”字、“有”字多與“李”字,“慶”字、“正”字多與“章”字、“平”字協用,且列舉了《詩經》中的大量語句和班固《東都賦》中的例子加以說明。后條則提出:“切韻之學,本出于西域。”然而,沈括又認為,“漢人訓字”,雖止曰“讀如某字”,未用反切,但古語中已有二聲合為一字者,如“不可”為“叵”,“何不”為“盍”,“如是”為“爾”,“而已”為“耳”,“之乎”為“諸”之類,“蓋切字之原也”。可貴的是,沈括將流行于當時的音韻(切韻)成就作了歸納和總結:今切韻之法,先類其字,各歸其母。唇音、舌音各八,牙音、喉音各四,齒音十,半齒半舌音二,凡三十六,分為五音。天下之聲,總于是矣。每聲復有四等,謂清、次清、濁、平也……所謂切韻者,上字為切,下字為韻。切須歸本母,韻須歸本等。
至于五音,沈括則認為,“法亦不一”:音樂家所用,則隨律命之,本無定音,常以濁者為宮,稍清為商,最清為角,清濁不常為徵、羽;切韻家則定以唇、齒、牙、舌、喉為宮、商、角、徵、羽;五行家則以韻類清濁參配;梵學則于喉、牙、齒、舌、唇之外,又有折、攝二聲。“為法不同,各有理致。”
關于語法,有人認為:“沈括在11世紀末已經成功地將語法變換分析方法運用于句式、虛詞、語序的研究實踐中。雖然沒有形成系統理論,后來也沒有得到繼承發展,但對漢語語法學的貢獻是巨大的。”“相錯成文”條分析了并立詞組、動賓詞組、偏正與主謂詞組、互文、前置與后置等問題及其相互間的關系。作者舉了幾個例子來說明上述情況:韓愈《羅池神碑銘》有“春與猿吟兮秋與鶴飛”句,但根據沈括所見石刻,此句乃為“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沈括認為“古人多用此格”,宜以石刻為準。他又舉《楚辭》“吉日與良辰”、“蕙肴蒸兮蘭籍,奠桂酒兮椒漿”和杜甫“紅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為例,反映這些相錯成文的語法現象的功用:“語勢矯健”、“語反而義全”。
《續筆談》中的“老我與我老”條談的也是一種比較典型的語法現象,其例子是歐陽修《奉使回寄劉元甫》詩中的“老我倦鞍馬,誰能事吟嘲”和王安石《贈弟和甫》詩中的“老我銜主恩,結草以為期”。沈括認為,歐陽修和王安石二詩使用“老我”二字,都有惜老之意,可使詩句顯得語中有情;而如果將“老我”改成“我老”,則雖然含義大致相同,但詩的意味就大打折扣了。這一例子說明,運用不同的語法手段,盡管還是那幾個字詞,只是變換了一下位置,但往往會產生不同的意義和效果。《續筆談》中的另一條“王安石戲改韓愈詩”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韓愈詩句有“斷送一生唯有酒”,又曰“破除萬事無過酒”。王安石將其戲改為“一字題”四句:“酒,酒,破除萬事無過,斷送一生唯有。”不增損一字,只是語法、格式、詞的位置作了變換,詩意并無太大的變化,“而意韻(蘊)如自為之”。
二
《夢溪筆談》“在世界科學文獻上享有極其崇高的地位”。同時,該書有關歷史事件、人物傳記、朝章制度以及哲學、文學、音樂、繪畫、書法以至生活中各個剖面的實錄和記載,內容廣泛,展現出北宋以前社會生活的一個萬花筒。其中藝文類就是頗具價值的一個重要部分。然而,應該指出的是,《夢溪筆談》也存在較多的缺點乃至錯誤,在編輯體例、歸類分屬、前后照應等方面均顯得混亂駁雜,過分率意,作者的不少觀點也常現偏狹傾向。且以藝文類析之。
《夢溪筆談》26卷中,藝文類有3卷;《補筆談》也有“藝文”之目,共5條;《續筆談》11篇,不分卷,內容則大多為藝文類。這樣,藝文類就出現在《夢溪筆談》正編及其補、續編3個部分,顯得比較凌亂。同時,即使在《夢溪筆談》藝文類3卷中,其載錄也缺乏一定的規律,歸類很不嚴格。“烏鬼”條,卷十六有之,《續筆談》又有之,雖有一些文字差別,但完全可以合在一起。另外,有些并不屬于藝文類的內容,卻列在藝文類中;不少應該歸入藝文類的條目,反而被擯之于藝文類之外,如古文“己”字、散筆作書、《蜀道難》、詩示人生等條目。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括在《夢溪筆談》中的有些持論失于武斷,常有偏頗之處。以論詩而言,沈括注重求實、“造微”,認為詩之狀物、寫景、敘事,均宜確切,而對一些藝術手法的運用,如夸張、渲染、想象、借代等則缺乏足夠的認識,甚至反對詩人展開想象。關于白居易的《長恨歌》,沈括稱峨嵋與唐玄宗幸蜀“全無交涉”,詩中不當言“峨嵋山下少人行”。貫休的《富貴詩》中有“刻成箏柱雁相挨”,沈括認為“此下里鬻彈者皆有之,何足道哉”。韋楚老的《蚊詩》中有“十幅紅綃圍夜玉”,沈括又諷刺道:“十幅紅綃為帳,方不及四五尺,不知如何伸腳?”譏其“不曾近富貴家”。
沈括一方面主張詩貴含蓄,稱“景意縱全”,而“一讀便盡,更無可諷味”,但稱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狀古柏“徑七尺,無乃太細長乎”。如此評詩,難怪遭到后人非議。王楙《野客叢書》即反諷其“以九章算法”言詩,不諳杜詩僅“言其極高爾”。如果按照沈括的觀點論詩,那么,李白“白發三千丈”、李賀“黑云壓城城欲摧”之類,就更無法理喻了。
從沈括撰寫《夢溪筆談》的主觀意識而言,他的寫作目的,與眾多宋代筆記的作者一樣,無非是博聞雜記,以為當時或后世的“談噱”。沈括在自序中也說:“所錄唯山間林蔭,率意談噱,不系人之利害,下至間巷之言,靡所不有,亦有得于傳聞者,其間不能無缺謬。以至為言則甚卑,以余為無意于言可也。”這雖不無謙虛客套之意,卻也反映了筆記類作品的共性特點和《夢溪筆談》的實際情況。
總之,沈括的《夢溪筆談》既反映了作者對科學技術的敏銳觀察與理性思考,也保存了許多當時科學技術的具體史料;尤其是其中的藝文類,更給我們對文學、語言學等領域的研究提供了有參考價值和實際利用價值的東西。它所存在的缺點和不足,則既有當時情勢使然的一面,也有作者自己主觀意識和學力所限的原因。《夢溪筆談》確有其珍貴的價值,無視其較高的地位顯然是不對的,但不切實際地過分拔高也是完全不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