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之笑,小說之思

[摘要]威廉·?？思{的幽默藝術實現了南方社會問題最嚴重的一面與小說敘事形式最輕薄的一面的有機結合。這種對小說藝術手法的實驗和創新增加了他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在地理上與主題上有限的世界里難以企及的寬度和廣度，體現著他作為文學大師的睿智和對于小說社會功能的理性思辨。

[關鍵詞]幽默；荒誕；互文；思辨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6-0061-04

評論界傾向于認為威廉·?？思{是一位悲觀主義者?！都~約先驅報》的評論家在得知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后評價道，“人們還是希望他們能夠選擇一位對日趨黑暗的當今世界多一點笑容的桂冠詩人”。?？思{的世系小說給讀者帶來一種歷史負重感的同時也讓大家感受到了作者“從戲劇性和含蓄到修辭技巧和直言不諱”的獨特藝術表現風格。與?？思{所嘗試的一系列現代主義手法相比較而言，他對美國南方式幽默的運用最具代表性，從一種廣為分析的醫學生理現象到富有地域特色的、彰顯嚴肅歷史主題的藝術表現形式，幽默體現著他對小說表現藝術的孜孜追求以及對南方悖論社會的終極關懷。

一、幽默氣質與小說地域性的互文

?？思{的幽默藝術體現著對現代條件下審美價值的理性思辨與對小說認識功能的主題探求。叔本華說過：“幽默是一種主觀的、然而嚴肅的崇高的心境，這種心境是在不情愿地跟一個與之極其抵牾的普通外在世界相沖突，既不能逃離這個世界，又不會讓自己屈服于這個世界?！弊鳛橐环N藝術的重要表現式樣，幽默總是能夠融入作家的創作之中，成為代表其藝術風格的有機因子。

幽默與小說有著很深的淵源。米蘭·昆德拉說過：“幽默并不是人類的一項遠古實踐，它是與小說的誕生相聯系的一項發明。”“Humor”最早作為醫學名詞出現在古希臘，意指“體液”，后引申為脾性、氣質之解。到16世紀末，“humor”作為一個審美范疇而形成，發展成為文藝理論中的一個專門術語和藝術家們進行藝術創作的一個工具。在?？思{看來，藝術家“不論是自愿還是非自愿選擇總會發現他們已經被奉獻給單獨的一項事業，即用顏色、音樂、大理石或是書的封皮去顯現在人類境遇中處于自我內心斗爭中的脆弱、軟弱卻又是不可戰勝的人的激情、美、恐懼與幽默”。他的幽默藝術體現著文學大師的睿智和一名傳統南方人對于民族文學復興的夢想，“我們美國人，我們有一個千金難買的共同特點。這個特點就是我們的幽默?？上У氖?，在我們的藝術里，幽默的影響還遠遠不夠，幽默是地地道道的美國民族的特性。如果我們能把我們的感情力量對準自己，那么光是我們的幽默特性就能大大推動我們的文學藝術，就像伊麗莎白時期的英國那樣，島國特性促進了文藝的繁榮”。

藝術最基本的要素在于它的鄉土性。對于作者而言，“我的生活、我的童年是在密西西比一個小鎮上度過的，那就是我的背景的一部分，我在其中長大，在不知不覺中將其消化吸收，它就在我身上”。南方特有的民間傳說和邊疆故事對他幽默氣質的培育產生了重要影響。接近大自然的生活方式培育了邊民們濃郁的浪漫主義傾向和無限的想象力，他們用夸張的手法創作出大量具有邊疆氣息的幽默故事。福克納家族中也流傳著許多關于曾祖父白手起家的可笑傳說，比較典型的一個提到他年輕時一次離家出走途中得到一名小姑娘的幫忙，在她家住了一個晚上，后來她就成為福克納的曾祖母。諸如此類流浪漢式的浪漫故事給大家茶余飯后的閑談增添了不少喜劇因素，也深深影響著像福克納這樣拓疆者后代的作家。生活中的?？思{素有表現幽默的習慣，常常喜歡夸大描述他在一戰中的“非凡”表現，爆出一些類似人類文明始于蒸餾法的幽默話語，即使是在諾貝爾獎授獎典禮上，他竟然宣稱自己是一個南方農民，從未穿過像過西服那樣的“猴子服裝”，并稱授獎儀式“像密西西比州的葬禮一樣長”。

民間幽默故事并非屬于高雅藝術的范疇，卻富有濃厚的地域特色，充滿生機和活力。?？思{借鑒了這種南方文學最初的藝術樣式，其幽默建構在特定的地域文化背景之上，具有鮮明的南方特色，內在的幽默元素以歷史沉淀和現實生活作為參照，兼蓄傳統與現代的風格與魅力，顯得凝重而又生動，表現出純粹的美國氣質。自《沙多里斯》開始，我們從黑人卡斯皮到處吹噓自己編造的在戰場上英勇作戰的故事中便可以看到作者自己的影子，領略到他獨特的幽默方式。從傳統的《去吧，摩西》中一群狗在布蒂大叔的廚房中追逐一只狐貍的純喜劇開篇到布蒂和布克到沃維克莊園捉拿到這里私會情人的黑人奴隸的滑稽場面和充滿尖酸諷刺的《押沙龍，押沙龍!》中薩德本動用黑奴像獵狗一樣追逐逃跑的法國工程師的場景等，一個個風趣的幽默故事就地取材，立意高深，浸透著歷史和地域的端倪。這種把嚴肅的富有地域特色的歷史主題與滑稽可笑的幽默表現手法融合在一起的嘗試表現的是南方人與生俱來的浪漫和自嘲，極具震撼力和嚴肅性，既豐富了文學的創作技巧，又可以拓寬小說的表現能力。

二、幽默敘事與嚴肅主題的錯位與匹配

說福克納是幽默家，乃是作者本性以及地域、社會環境的沉淀養成，而在幽默中又含著嘲諷與揶揄，則是不滿于南方社會舊傳統現狀的結果。20世紀初期的美國南方，傳統價值觀念土崩瓦解，傳統的表現手段顯然已經無法反映混亂無序的社會現實。林語堂說過，“歷史上任何時期，當人類智慧能領悟自身之空虛、渺小、愚鈍矛盾時，就有一個大幽默家問世”。對福克納而言，幽默在藝術功能上充當著中介符號的作用，用之標明人類處境的普遍性、宿命性。

?？思{的小說中幽默無處不在，表現形式多種多樣。約翰·尼科爾認為：“美國式的幽默……是一個一向嚴肅的民族所具有的那種罕見的花穗，它的見識與其說深奧，不如說明晰；它主要依靠夸張和亦莊亦諧，由此產生的效果就像黑人歌曲用悲涼的調子唱出滑稽的歌詞一樣?！眰鹘y的幽默手法如方言、反語、俏皮話、夸張、諷刺等等與現代的表現技巧如悖論、反復、諷喻交相使用，相得益彰。小到語言運用、場景描寫，大到情節安排甚至整部作品結構，可以說作者對幽默的使用空間之大遠遠超出了人們對一名南方嚴肅作家的藝術想象。

幽默使讀者忍俊不禁，讓人物自我暴露。福克納的諸多文學形象在幽默元素的渲染下變得栩栩如生，一系列滑稽場面使作品顯得真實、質樸、富有鄉土氣息。《押沙龍，押沙龍!》中的薩德本每次到鎮上去都要穿上自己那件唯一像點樣的行頭，還要事先讓黑奴用燒熱的磚頭燙一下以顯得平整些，這種幽默刻畫把外鄉人的那種一心想躋身于上層白人社區的心態展現得淋漓盡致。在《村子》中，弗萊姆拍賣野馬給德州商人以及把“老法國人灣莊園”偽裝成埋有寶藏之地，以高價賣出的故事為讀者帶來笑聲的同時，無不對斯諾普斯家族齷齪的發家史一目了然。作者常常假借對頭腦簡單、不明事理的人物的喜劇性描述來揭示南方復雜的社會問題，造成一種主觀與客觀的邏輯錯位，從而產生強烈的諷刺效果。在《村子》里，那段白癡艾克在大街上與一條母牛產生“愛情”的描寫，以及斯諾普斯向圍觀的人收錢的情形在產生幽默效果的同時，更是對當時世風日下的道德狀況的有力暴露和嘲諷。

?？思{將幽默敘事與諷刺性的嚴肅文學緊密結合起來，有意識地運用方言土語，使幽默口語化，并成為創作中最有特色的部分?！堆荷除?，押沙龍!》中，薩德本內戰失敗后仍處于不服輸的狀態，他叫嚷道“殺了他們(泛指林肯等聯邦人物)!把他們當狗子一樣崩了!”，佃戶沃許應承道“哎，少校，狗日的可以殺死咱們可是打不垮咱們，對?！?。在作者自認為“更容易讀也最有趣”的《我彌留之際》中，安斯幽默滑稽的話語真實再現了他懶惰的個性。當上帝在造一直動的東西的時候，他就把它們造成平躺的，就像路啦、馬啦、大車啦，都是這樣，可是當他造呆著的東西時，他就讓它們成為豎直的，樹啦、人啦，就是這樣的……人老是不得安寧，老是顛顛地要上什么地方去，其實他的本意是讓人像一棵樹或是一株玉米那樣呆著。作者為小說設計了一個荒誕可笑的送葬故事作為敘事結構形式，把幽默技巧推向新的藝術高度。一家人在炎熱的夏天歷時6天把艾迪發臭的尸體送回家鄉安葬。在旅途結束時安斯騙到女兒的打胎錢為自己裝了副假牙，還戲劇性地為幾個孩子找到一個長得像鴨子似的新媽。送葬的過程充滿了諷刺性的喜劇插曲，也是蘊含象征意義的墮落過程，作者所倡導的家庭傳統觀念和美德在這一家窮苦白人的鬧劇中喪失得一干二凈。從某種意義上講，小說已經初具黑色幽默的成分，痛苦與歡樂、殘忍與柔情結合在一起，稱得上是福克納將地區傳統的幽默元素與現代黑色幽默融合在一起炮制出的一部現代悲喜劇。

在?？思{看來，幽默手法的運用可以造成敘述模式和嚴肅主題表面上的不相匹配，是用之于表現南方社會失去傳統價值觀中那些美好的部分之后人們是如何墮落成毫無意義存在的最有效的藝術表現手段。

三、荒誕中建構有序的幽默承載

“我于1826年由一個黑奴和一只鱷魚所生——他們的名字都叫高興的石頭。我有兩個兄弟，一個是瓦爾特·E·特拉普洛克生醫生，另一個是雄鷹石——一架飛機。”瓦爾特是美國幽默作家查帕爾虛構的人物。?？思{在采訪中規避記者提問的荒唐回答表現了他獨特的幽默方式和荒誕風格，而這種風格也成了他小說審美價值和詩性特征的一種體現。賦予幽默嚴肅的藝術承載使?？思{區別于一般意義上的幽默家，他的幽默不僅作為一種藝術表現手法而存在，同時還作為原因而產生。批評家羅伯特·潘·沃倫說過“無論怎樣，?？思{作品中的幽默的目的絕不是在于幽默本身。它一般是用以啟示和導致其他的效果。”他呈現給讀者的舊南方是一個荒誕的世界，把各種背離常理的人和事當作正常的來寫，這樣的小說世界必然變得滑稽可笑，荒誕的世界才充滿幽默感。

?？思{的小說中，痛苦、不幸和死亡成為幽默的對象，悲劇中的喜劇成分得以夸大和渲染，現實和想象相互混淆，個人及其精神分裂成為自嘲的對象?！氨瘎⌒跃秤鲋械娜艘巡辉偈俏羧漳欠N有過失的好人或英雄，而是渺小、卑瑣和動物意義上的‘人’；滑稽可笑而又受苦難的小丑式的主角代替了原先那種帶有崇高感的主角；原先作為悲劇的莊嚴風格也為滑稽風格所代替?！弊髡哒驹诶硇缘牧錾夏媚笥哪慕槿耄韺由峡此贫簶?，意識之中摒棄了通俗幽默故事的粗俗與平庸，把嚴肅深刻的思想內涵融入其中，其目的在于揭示南方社會中存在的背離常理和荒誕不經。在《圣殿》中凸眼很多年前殺死了人沒有被判刑，而現在沒殺人卻被指控殺死了一名警察而判了死刑。當宣判時，他似乎是在聽一首歌，而不是什么死亡宣判?！栋嗽轮狻防?，有黑人血統的喬殺死白人婦女朱安娜后踏上逃亡之旅，歷經各種考驗后竟然如醍醐灌頂般結束躲藏，他走出來讓人們抓住就好像一個人動身去結婚一樣。在一個荒誕而迷茫的世界中，生存悖謬成了無處不在的東西，錯位的幽默感成了人們的基本生存感受，只有用幽默滑稽的風格來寫才最合適。借助幽默，?？思{把悲劇演變成一場滑稽鬧劇，更加突出了存在的荒誕性。

幽默產生荒誕感，這根源于人類的需要同冷漠及非理性的世界之間的沖突。當憑借理性的懷疑與反抗已經不能改變現實的時候，以想象力與語言的狂歡去嘲弄現實，宣泄無奈便成為文學家的選擇。置身于南方世界的荒謬之中，作者能做的，就是借助幽默，揭示它的荒謬性，用小說觸及人類心靈最深處的隱秘，點醒南方舞臺上上演的種種荒謬劇，把自己對于南方荒誕現實以及人們生存困境的見地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阿爾貝·加繆說過：“人們面對著一個喪失理性的世界，而他們內心卻向往幸福和理性?！备？思{的幽默藝術是針對一個荒誕無序社會的真實再現，讀者讀來卻又總能享受到從無序中建構有序的樂趣。在一個傳統價值觀念瀕臨崩潰的時代，個人的、種族的甚至民族的悲劇都將被付之一笑。作者用強烈的夸張到荒誕程度的嘲諷式幽默手法，用似乎不可能來揭示可能發生或實際發生的事情，從反面揭示了現實世界的本質，達到了以荒誕隱喻真理的藝術目的。

談到自己的創作與南方之間的關系，作者說過“我既愛它又恨它。那里有些東西我一點也不喜歡但我生在那里，那里是我的故鄉，所以我仍然要保護它即使我恨它”。他不斷嘗試包括幽默在內的小說表現形式只是為了更加準確地表達他對舊南方的歷史真實的看法，從本質上講就是要揭開南方社會和南方人身上的傷疤，正視面臨的社會和精神危機，重新關注社會的價值和人的意義，期冀重建一個有序的世界。

幽默是?？思{全部思想感情戲劇化的表現。他把南方人特有的樂觀、浪漫的民族氣質融人對現存世界的失望和懷疑之中，實踐了風格獨特的幽默藝術。幽默調侃的筆調不僅使深奧的存在命題變得通俗易懂，而且與嚴肅的歷史主題構成戲劇性和悲劇性相互烘托比照的效果，這種幽默無論是從幽默主體還是欣賞主體角度來講引發的都是智者之笑，讓讀者在形式和內容的反差中進一步體會到小說主題的深刻的悲劇氛圍，獲得悲劇的尊嚴和強度，以及對小說表現形式的理性思辨，從而捕捉到作者幽默的無窮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