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詩人吳望堯晚年多病,幾近失明。很久沒有通訊,只知他遠在中美洲,等到他客終他鄉的噩耗輾轉傳來,雖為新聞,卻已非近事了。我的難過就像隱隱的內傷,難以指認確在何處;盡管疼痛沒有焦點,卻牽連到半個世紀的回憶。
故事雖已結束,但怎么開始的,竟記不起了。只記得1954年藍星詩社成立之初,創社的五位詩人并不包括望堯,所以他的出現當在蓉子之后,而稍早于黃用。等到我在1956年9月結婚的時候,他已經是來廈門街按我家門鈴最頻的常客,遠較夏菁、黃用為頻,更不提創世紀那些豪杰了。
我這一生從未入黨,對于組社結派也無興趣。當年參加共組藍星,是因為鐘鼎文、覃子豪兩位前輩忘年枉顧,聯袂相邀,令我有些受寵若驚。但他們畢竟長我十五六歲,可以結成文友,卻不便膩成詩弟詩兄。真正常泡在一起高談闊論、褒貶人物的,是四個人:其中夏菁長我三歲,望堯和黃用各小我四歲到八歲,可以算是同輩。黃用年紀最輕,反而知性最強,善于理論分析,評人最苛,來我家最大的興趣在坐而論道,而對世事的繁復不太關心。夏菁年紀最長,性情最寬厚,即使論到“文敵”,也只輕描淡寫,談笑用兵,從未見他劍拔弩張。他另有人世的一面,不會只顧跟我談詩而冷落了我的家人,疏忽了我的新娘,可說是理想的客人。望堯在談詩之外,更樂于融入我的家庭,跟我們夫妻玩在一起。他在臺灣似乎沒有家庭,可以確定的是只有一個哥哥,叫吳望汲,乃“國大代表”之類。我們很少追問他的身家,只知道他曾在淡江英專肄業,而他也很少自述家世。
無羈無絆,這么一個單身漢,又是任俠善感的性情中人,喜歡常來我家,而且不一定唯詩可談,所以很自然就成了玩伴,不但點子多多,而且往往夜深才散。望堯的詩有其陽剛雄奇的一面,與我同一類型的風格可以呼應。兩人有不少同好,從觀星到鬧鬼到欣賞古典音樂,我們都能共享;吾妻我存也縱而容之,顧而樂之,參而加之,留下了不少同樂的回憶。
當時臺北的夜空,大氣尚未污染,光害也還不劇,星象有時歷歷可觀。我們不一定要去開曠的河堤上才能觀星,就算廈門街的巷子里,也可以在冬夜仰望獵戶星座,像天啟神諭一般,那么壯闊而璀璨,堂堂自東南方升起。望堯總是興致勃勃,一手電筒,一手星圖,不斷俯仰參照,求識天顏,神游乎光年之外。兩個星迷就這么夜復一夜,共游于宇宙之大,光程之遠,忘情于天文學與神話之虛實綢繆。那段時間,我們寫太空幻境的詩因此也就不少。1957年8月,我的《羿射九日》一詩在《中央副刊》發表,有“拉開烏號的神弓,搭一枝棋衛的勁矢”之句。望堯當天從南部趕回臺北,特別為之買了一把黑漆的長弓來送我,令我深感知己的知音。
另一同好便是鬼神的靈異世界。我們常在夜深述說或編造鬼故事來互相驚嚇。有時會忽然關掉電燈,用電筒由下照上,露出明暗易位的一臉猙獰。我們夫妻本來不看日本電影,卻在望堯的勸誘之下去看了《四谷怪譚》、《獨立愚聯隊》,當然還有《宮本武藏》。有一次我們上街,望堯昂昂然獨步于前,我走中間,我存則落單拖在最后。事后我存抗議,望堯卻說:“日本片里的武士都是這樣的。”
望堯酷嗜古典音樂,入迷之深勝過我們夫妻,尤其聽到高潮入神,總會情不自己,做出打拍子應節的手勢,一面閉目忘我,隨著曲調陶然地哼哼唧唧。受到他的感染,我們更加興奮。他的記性很好,即使不聽樂曲,也會大段哼出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或是貝多芬的《皇帝鋼琴協奏曲》。我則不甘示弱,也會哼出林姆斯基·科薩柯夫的《天方夜譚》來較量。
望堯乃浙江東陽人,該是初唐詩人駱賓王的同鄉。當年藍星這“四人幫”的少年游,正醉心于西方的繆斯,并未認真追究彼此的籍貫。其實夏菁與望堯都是浙江人,我和黃用都是閩南人,原則上均為南方人,也許可以另組閩浙詩派了。四人之中,黃用最高,依次遞降是夏菁、望堯和我。望堯剪小平頭,額寬頷窄,嘴比較小,閉緊時愛鼓起下唇。臉色經常灰沉,兩頰有些瘦削,皮膚較粗如橘面。發聲近于男中低音,鼻音與喉音較濃。他的表情以陰郁為基調,但在興頭上也會意氣風發,一時豪放,浪漫到不行。
有一次一連好多天他未來我家,我們不放心,輾轉打電話找到他。果然有了意外。他租屋獨居,生活不守常規,某次深夜回去,進不了門,便攀竹籬入內,不料跨越失手,被一根竹尖狠狠戳進脅下。我們立刻趕去探傷,見他果然紗布吊臂又裹脅,狀若傷兵。不過又發現他非但沒有沮喪自憐,反而引以為傲,仿佛做了一次落難英雄,我們也就釋然,苦笑以對了。
我和望堯盡管相交莫逆,但是來往的場景多在廈門街我家。至于他的日子平常是怎么過的,跟哥哥的關系又是如何,我們并不清楚,只覺得這位朋友向往的雖是武士氣概,真正過的卻是吉普賽生活。有一點卻可斷定:不管他寫過多少情詩,當時他應該沒有女友,否則總會帶來我家。我存憐他浪蕩無主,就把自己一女中的一位同學介紹給他。望堯約會了她幾次,甚至還同去郊游,不過后來并無結果。也許那女孩并非詩人的知音,加以對方的家長一聽是什么詩人,就反對他們交往下去了。不過望堯也并非毫無收獲,例如《騎士的憂悒——給葉洛·芙瑛》和《乃有我銅山之崩裂》,就是事后留下的情詩:“葉洛”影射的,正是那女孩姓黃。
我和望堯深交,是在1955至1958那三年。1958年的夏末秋初,短短三個月里,母親火化,珊珊降生,我自己更遠赴美國:人生的三大變化接踵逼來,先是悲喜交加,而終于被寂寞領走。等到1959年秋天從美國回臺,幼珊卻繼珊珊而來,我在師大英語系新任講師,又忙于備課,遂無法像從前那樣和望堯頻密來往。望堯大概誤會我在疏遠他,意有不釋。其實我留美一年,他先后贈詩兩首:一為送別的《半球的憂郁》,一為催歸的《四方城里的中國人——給光中》,都真情流露而詩藝精巧。而幼珊出生,也是他第一個飛郵去美國報喜的。如此情義,絕非泛泛。
1959年11月,我回臺一年后,望堯也毅然決然,連根拔起,遠征越南而去。這一去,連他自己一定也沒想到,竟是漫長的18年,直到1977年9月才從越共統治的西貢重返臺灣。其間他在西貢創業,專利經營他所研發的清潔劑而致富,生活穩定后重拾詩筆,頗為多產。不幸最后越戰令他的巨富化為烏有。當時我已轉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先后寫了兩首詩給他:前一首寫于他身陷亂城,題為《西貢——兼懷望堯》,后一首寫于他重獲自由之際,題為《赤子裸奔——迎望堯回國》。我們相互贈詩,都是遠阻兩岸:他贈我詩,還在偏安之局,我贈他詩,卻在兵燹之世。
望堯一家能從易手后的西貢逃出來,我家也出了一份力量。我父親久任僑委會常委,乃促成僑委會聯絡臺灣駐泰國代表沈克勤,向越方證明望堯的戶籍本在臺灣。如此望堯始得先飛曼谷,再轉臺北。后來望堯驚完憶驚,才對我們追述,他帶家人登機之后,起飛之前,深恐臨時還有變故,那一刻長于千年,是怎樣焚心的焦慮。
但是臺北居亦大不易,望堯的化工企業已經毀于越戰,他破產了,身心俱疲。三年之后他鼓起余勇,帶了全家再別臺灣,去一個比越南更遠而且全然陌生的異國。他去了馬雅古國洪都拉斯。一舉而要融入中美洲的人情地理和西班牙語的日常生活,更不提還得全神創業,壓力之重當然容不得詩人吳望堯再顧繆斯。漸漸,他與臺灣失去了聯絡。尤其到了晚年,久患的“老年視網膜退化癥”更加惡化,就算把兩架放大鏡疊在一起,也只能勉強辨識字形,而盡管如此,稍一久讀也會眼痛。至于寫字,也苦于舉筆維艱,所以難于和朋友通信。如此困境,當然更敗壞詩興。
這便是曾經與我友情共鳴詩興相通的杰出詩人吳望堯。在交會時他曾經與我如此地親近,而錯過后卻又與我如此地疏遠。他是藍星星座漂泊得最遠的一剎流星。金屬疲勞的肉身啊終于埋骨在馬雅的青山,曾經歌哭于斯煥發于斯的福島,再也回不了了,而用詩句牽過系過纏過的神州,更無緣再踐。但是他的魂魄,他那無所不入、人而無所不透的想象力,曾經兼探東方與西方,貫穿美學與科學,并且用敏感的觸角伸向未來,則將長久馳騁于他的詩篇。可憾者他的詩名今已不彰,連張默主編的《新詩三百首》也吝于為他留一頁半頁。我相信,吳望堯留給現代詩史的豐美遺產,仍有待耐心的史家、論者仔細清點。棺雖已蓋,論猶待定,詩友學朋們,看一看后視鏡吧。
下
吳望堯的詩作產量豐富,風格多元,佳作不少。大致分來,約有三類。第一類是少作,受了新月派和西方浪漫派的影響,輕倩柔美,意淺情濃,和我早年的情況相似。第二類仍是抒情的小品,但命意轉深,個性轉強,感性獨特,風格漸向現代詩接軌,看得出大有發展的潛力。第一類可以下列的《豎琴》為代表:
我的心是只小小的豎琴,
久久沒有人來彈奏,
如今撥出了優美的聲音,
被你一雙纖纖的手。
你切莫把琴弦彈得太重,
因為弦絲已經陳舊,
也不要盡管輕輕地撫弄,
那將撩起我的憂愁。
第二類的佳作應該包括下列的《銅雀賦》:
若你有銅雀 鎖不鎖得住春天
若你有春天 鎖不鎖得住二喬
若我有東風 便把東風一股腦兒借你
借與你漫天的花雨 千樹的桃花
逐水流。可是江南不是千山的江南
任十里的春江向晚 凝目處堆煙砌霞
漢朝的樓臺不見樓臺 荒蕪的庭院深深
誰還知道千年的往事 又散入了誰家?
若你有春天 鎖不鎖得住東風
若你有桃花 染不染得紅半壁的天涯
百代下 若你在銅雀遇見了二喬
且問她 若三月的東風不來 你嫁是不嫁
這種詩真是尖新可口,用現代的口語來傳古典的風流:徐志摩無此自如,何其芳無此颯爽。節奏太滑利時,已懂得將“千樹的桃花逐水流”分在兩段,頓挫來得突然,乃收變速、變調之功。又如“染不染得紅半壁的天涯”,既有口語的自然流暢,又有“半壁天涯”的化虛為實,巧鑄新詞,誠然是推陳出新的。又如《醒睡之間》這一首:
睜眼泅泳于黑海灣的菱角線上
聽心的幫浦在壓縮,
呼吸如蛇之在我鼻穴中游動
四壁墻上有十六只眼睛在交換眼色
手術臺上躺著待割的魚吧
可以掀去我的鱗片了,
流白色的血液而無感于痛的
所以一群戴口罩的木乃伊在私語著
我是被壓在這灰色光的金字塔下的
躺在一方冷寂的沙漠,
千年的歲月奔瀉直下
我感到,有仙人掌的利劍在刺我,
向生命的脆弱處
而我已是長了翅膀的,我可以飛了!
主題當然是寫手術臺上的病人正接受開刀,在麻藥的半昏迷狀態,經歷了成串的幻覺與聯想,從魚到沙漠,從金字塔到仙人掌,最后到鳥,真能直探魔幻寫實的奧妙。這主題,我在自己的《割盲腸記》一首中,亦曾處理,句法比他精練,想象卻不及他神奇。在這類詩中,望堯已經擺脫了早年的浪漫純情,像下面這首《中文橫寫》就另具機智與諧趣:
地球向東轉太陽向西爬
四千年的文化突然
變成喝醉酒的螃蟹在
臺北的街頭五光十色的招牌上
迷路!
左顧而右盼好像都一樣
好像都不一樣
(這是左右逢源還是左右為難?)
媽媽愛我我愛媽媽
那倒沒有關系 總是一家人
爸爸的舅舅舅舅的爸爸
這本賬可就有點糊涂
有人說左道就是旁門
行人靠右走就不會撞車
確是有點哲學可是我覺得
還是挺直了腰桿走路最好
純論詩藝,此詩失之散文化,而排列也嫌零碎,但若論命意與造境,卻很高明。此意由我借來經營,相信會較警策,可見望堯雖多才而多產,有時卻得魚忘筌,不拘小節,不耐細改。第二類中另有一首,題為《乃有我銅山之崩裂》,原是一首情詩,開始兩旬是:
乃有我銅山之崩裂了
你心上的洛鐘也響著嗎?
當年望堯寫好后示我,只看起句就震撼了我。太有氣象了,動情,就應該如此的。古諺有云,“銅山西崩,洛鐘東應”,根據東方朔的解說:銅者山之子,山者銅之母。洛陽的銅鐘無故響了三天,是因為遠在西方有山崩的關系。這典故我那時并不清楚,否則也會用到《蓮的聯想》中去。足見望堯涉獵雜書比我廣博,而又眼明手巧,竟能用來象征情人之間心心相印,不,心心交撼之狀。可惜接下來的句子望堯卻寫得太纏綿太淺白,未能接住莊重的古典,落得有句而無篇。《我打今天走過》是一首組詩,寫詩人走過晨、午、暮、夜,各為一副題。單看第四段《夜》,便可見作者想象之奇詭:
紫晶杯中尚存著些殘酒
我是遲歸的浪子嗎?
啊!何以星子摒我于門外?
我欲叩月的門環
卻錯抓了大熊的尾巴
末三行的一連串隱喻轉位得既快又妙,既單純又繁復,卻又秩序井然。望堯的許多高超之作,常以太空為舞臺,而成就其宇宙劇場(cosmic drama),但也可以觀察入微,以人心人體為微觀戲院(microcosmic theater)。在他的詩藝中,回歸新古典與探險超現代可以同時進行。他的不少新古典之作,又像歌劇,又像宋詞長調,反復詠嘆,令人擊節。下面是八行的《大宇如網——贈所有在臺的詩人們》:
大宇如網,星橫黯天,南國初夏
念十載浪跡,廿年浮名,方圓縱橫,已成煙霞
琴棋殘落,書劍飄零,那只身又是天涯
莫回頭,看野荷如詩,新月如畫
且罷,愁如瀉,負長劍四海如走馬
待北窗高臥,東籬鋤菊,不談風雅
去去何處,渺渺山河,莫非是猿鶴蟲沙
到如今,問新詩三千,是誰天下?
可惜望堯雖然多產,卻盡為短制,并無氣貫百行的扛鼎力作。他的第三類詩也沒有長篇,都以組詩的結構建成,有一種輻輳聚焦的引力。這一系列的巨構展現出作者壯闊的雄心,善變的機心,值得詩評家認真評定。從道家的《太極組曲》和《東方組曲》到現代感的《都市組曲》和《二十世紀組曲》,再到動力美學的《力的組曲》,他的想象簡直有意將回憶、當今、展望镕于一爐。這一類組詩格局宏大,設想奇詭,虛實相應,文白互補,為現代詩開拓了既能化古又能求新的領域。我認為吳望堯的潛力并未充分開發,若非時代多災再加晚年多病,當能煉就更醇厚的詩藝,完成更精美的作品。限于篇幅,我無法在此大量引證,卻忍不住要讓讀者窺豹見斑。下面先引《都市組曲》十首之三,《銀行》:
紅墨水,藍墨水,吸墨紙,鋼筆,尺
算盤與算盤的咒罵,計算機們數字的接力賽
賬簿上有許多阿拉伯數字,許多許多——○
收入和支出摔角,借方與貸方抗衡
爭論著龐大的保險庫之地獄鎖著的銀行的靈魂
驕傲的。千萬個人所追求的,不屑于一顧窮人的
從冷冰冰而陰沉的,保險庫的大地獄
在大理石的陰陽界上,從鐵絲網的小門
投胎于朱門大腹賈的大口袋中
與此都市文明冷酷理性形成對照的,是《力的組曲》十一首之末,《騎駝者》所營造的古代文化的神秘氣氛:
顫抖的銅鈴震撼著沙的波紋
啊!夜冷了,幽邃的鈴聲更冷
風的手指扯亂了司芬克斯的頭發
狂嗅著駱駝的尸骸,倒斃者的紅頭巾
瘋狂地訴說它橫行于大漠的驕傲
得意地吹動著尖銳的黑管
而狂笑,隱身于金字塔的陰影
我并不懷疑我的駱駝是沙漠的方舟
我是駝峰的征服者,我仰首
哲人星在頂上放光,向無垠的沙漠指路
青冷的月光撩亂我懷中匕首的鋒刃
呵!我要以它插進腐朽的歷史的——心
遠處,遠處傳來古老的木乃伊的歌聲
我騎著駱駝,按著匕首,向它昂然而去
這樣的詩句,在語言上我還能夠修煉得更簡潔,但是在想象與風格上已經無法更提升了。
2009.2.9于西子灣
附注:本文所舉之詩均見于《巴雷詩集》,希孟編。
2000年由天衛文化公司出版。巴雷是吳望堯筆名。
失帽記
2008年的世界有不少重大的變化,其間有得有失。這一年我自己年屆八十,其間也得失互見:得者不少,難以細表,失者不多,卻有一件難過至今。我失去了一頂帽子。
一頂帽子值得那么難過嗎?當然不值得,如果是一頂普通的帽子,甚至是高價的名牌。但是去年我失去的那頂,不幸失去的那一頂,絕不普通。
帥氣,神氣的帽子我戴過許多頂,頭發白了稀了之后尤其喜歡戴帽。一頂帥帽遮羞之功,遠超過假發。丘吉爾和戴高樂同為二戰之英雄,但是戴高樂戴了高帽尤其英雄,所以戴高樂戴高帽而樂之,也所以我從未見過戴高樂不戴高帽。
戴高樂那頂高盧軍帽丟過沒有,我不得而知。我自己好不容易選得合頭的幾頂帥帽,卻無一久留,全都不告而別。其中包括兩頂蘇格蘭呢帽,一頂大概是掉在英國北境某餐廳,另一頂則應遺失在莫斯科某旅館。還有第三頂是在加拿大維多利亞港的布恰花園所購,自底紅字,狀若戴高樂的圓筒鴨舌軍帽而其筒較低;當日戴之招搖過市,風光了一時,后竟不明所終。
一個人一生最容易丟失也丟得最多的,該是帽與傘。其實傘也是一種帽子,雖然不戴在頭上,畢竟也是為遮頭而設,而兩者所以易失,也都是為了主人要出門,所以終于和主人永訣,更都是因為同屬身外之物,一旦離手離頭,幾次轉身就給主人忘了。
帽子有關風流形象。獨孤信出獵暮歸,馳馬入城,其帽微側,吏人慕之,翌晨戴帽盡側。千年之后,納蘭性德的詞集亦稱《側帽》。孟嘉重九登高,風吹落帽,渾然不覺。桓溫命孫盛作文嘲之,孟嘉也作文以答。傳為佳話,更成登高典故。杜甫七律《九日藍田崔氏莊》并有“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之旬。他的《飲中八仙歌》更寫飲者的狂態:“張旭三杯著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盡管如此,失帽卻與風流無關,只和落拓有份。
去年12月中旬,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為我八秩慶生,舉辦了書刊手稿展覽,并邀我重回沙田去簽書、演講。現場相當熱鬧,用媒體流行的說法,就是所謂人氣頗旺。聯合書院更編印了一冊精美的場刊,圖文并茂地呈現我香港時期十一年,在學府與文壇的各種活動,題名《香港相思——余光中的文學生命》,在現場送給觀眾。典禮由黃國彬教授代表文學院致詞,除了聯合書院馮國培院長、圖書館潘明珠副館長、中文系陳雄根主任等主辦人之外,與會者更包括了昔日的同事盧瑋鑾、張雙慶、楊鍾基等,令我深感溫馨。放眼臺下,昔日的高足如黃坤堯、黃秀蓮、樊善標、何杏楓等,如今也已做了老師,各有成就,令人欣慰。
演講的聽眾多為學生,由中學老師帶領而來。講畢照例要簽書,為了促使長龍蠕動得較快,簽名也必須加速。不過今日的粉絲不比往年,索簽的要求高得多了:不但要你簽書、簽筆記本、簽便條、簽書包、簽學生證,還要題上他的名字、他女友的名字,或者一句贈言,當然,日期也不能少。那些名字往往由索簽人即興口述,偏偏中文同音字最多。“什么whay?恩惠的惠嗎?”“不是的,是智慧的慧。”“也不是,是恩惠的惠加草字頭。”亂軍之中,常常被這么亂喊口令。不僅如此,一粉絲在桌前索簽,男一粉絲卻在你椅后催你抬頭、停筆、對準眾多相機里的某一鏡頭,與他合影。笑容尚未收起,而夾縫之中又有第三只手伸來,要你放下一切,跟他“交手”。
這時你必須全神貫注,以免出錯。你的手上,忽然是握著自己的筆,忽然是他人遞過來的,所以常會掉筆。你想喝茶,卻鞭長莫及。你想脫衣,卻勻不出手。你內急已久,早應泄洪,卻不容你抽身疾退。這時,你真難身外分身,來護筆、護表、護稿、扶杯。主辦人焦待于漩渦之外,不知該縱容或呵止炒熱了的粉絲。
去年底在中文大學演講的那一次,聽眾之盛況不能算怎么擁擠,但也足以令我窮于應付,心神難專。等到曲終人散,又急于趕赴晚宴,不遑檢視手提包及背袋,代提的主人又川流不息,始終無法定神查看。餐后走到戶外,準備上車,天寒風起,需要戴帽,連忙逐袋尋找。這才發現,我的帽子不見了。
事后幾位主人回去現場,又向接送的車中尋找,都不見帽子蹤影。我存和我,夫妻倆像偵探,合力苦思,最后確見那帽子是在何時,何地,所以應該排除在某地,某時失去的可能,諸如此類過程。機場話別時,我仍不死心,還諄諄囑咐潘明珠、樊善標,如果尋獲,務必寄回高雄給我。半個月后,他們把我因“積重難返”而留下的獎牌、贈書、禮品等等寄到臺灣。包裹層層解開,真相揭曉,那頂可憐的帽子,終于是丟定了。
僅僅為了一頂帽子,無論有多貴或是多罕見,本來也不會令我如此大驚小怪。但是那頂帽子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他人送的,而是我身為人子繼承得來的。那是我父親生前戴過的,后來成了他身后的遺物,我存整理時所發現,不忍徑棄,就說動我且戴起來。果然正合我頭,而且款式瀟灑,毛色可親,就一直戴下去了。
那頂帽子呈扁楔形,前低后高,戴在頭上,由后腦斜壓向前額,有優雅的緩緩坡度,大致上可稱貝瑞軟帽(beret),常覆在法國人頭頂。至于毛色,則圓頂部分呈淺陶土色,看來溫暖體貼。四周部分則前窄后寬,織成細密的十字花紋,為淡米黃色。戴在我的頭上,倜儻風流,有歐洲名士的超逸,不止一次贏得研究所女弟子的青睞。但帽內的乾坤,只有我自知冷暖。天氣愈寒,尤其風大,帽內就愈加溫暖,仿佛父親的手掌正護在我頭上,掌心對著腦門。畢竟,同樣的這一頂溫暖曾經覆蓋過父親,如今移愛到我的頭上,恩佑兩代,不愧是父子相傳的忠厚家臣。
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有幸集雙親之愛,才有今日之我。當年父親愛我,應該不遜于母親。但小時我不常在他身邊,始終呵護著我庇佑著我的,甚至在抗戰淪陷區逃難,生死同命的,是母親。肌膚之親,操作之勞,用心之苦,凡她力之所及,哪一件沒有為我做過?反之,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打過我,甚至也從未對我疾言厲色,所以絕非什么嚴父。不過父子之間始終也不親熱。小時他倒是常對我講論圣賢之道,勉勵我要立志立功。長夏的蟬聲里,倒是有好幾次父子倆坐在一起看書:他靠在躺椅上看《綱鑒易知錄》,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三國演義》。冬夜的桐油燈下,他更多次為我啟蒙,苦口婆心引領我進入古文的世界,點醒了我的漢魄唐魂。張良啦,魏征啦,太史公啦,韓愈啦,都是他介紹我初識的。
后來做父親的漸漸老了,做兒子的長大了,各忙各的。他宦游在外,或是長期出差數下南洋,或擔任同鄉會理事長,投入鄉情僑務;我則學府文壇,燭燒兩頭,不但三度旅美,而且十年居港,父子交集不多。自中年起他就因關節病苦于腳痛,時發時歇,晚年更因青光眼近于失明。23年前,我接中山大學之聘,由香港來高雄定居。我存即毅然賣掉臺北的故居,把我的父親、她的母親一起接來高雄安頓。
許多年來,父親的病情與日常起居,幸有我存悉心照顧,并得我岳母操勞陪伴。身為他親生的獨子,我卻未能經常省視侍疾,想到50年前在臺大醫院的加護病房,母親臨終時的淚眼,諄諄叮囑:“爸爸你要好好照顧”,實在愧疚無已。父親和母親鶼鰈情深,是我前半生的幸福所賴。只記得他們大吵過一次,卻幾乎不曾小吵。母親逝于53歲,長她十歲的父親,盡管親友屢來勸婚,卻終不再娶,鰥夫的寂寞守了34年,享年,還是忍年,97歲。
可憐的老人,以風燭之年獨承失明與痛風之苦,又不能看報看電視以遣憂,只有一架古董收音機喋喋為伴。暗淡的孤寂中,他能想些什么呢?除了亡妻和歷歷的或是渺渺的往事。除了獨子為什么不常在身邊。而即使在身邊時,也從未陪他久聊一會兒,更從未握他的手或緊緊擁抱住他的病軀。更別提四個可愛的孫女,都長大了吧,但除了幼珊之外,又能聽得見誰的聲音?
長壽的代價,是滄桑。
所以在遺物之中竟還保有他常戴的帽子,無異是繼承了最重要的遺產。父親在世,我對他愛得不夠,而孺慕耿耿也始終未能充分表達。想必他深心一定感到遺憾,而自他去后,我遺憾更多。幸而還留下這么一頂帽子,未隨碑石俱冷,尚有余溫,讓我戴上,幻覺未盡的父子之情,并未告終,幻覺依靠這靈媒之介,猶可貫通陰陽,串連兩代,一時還不致徑將上一個戴帽人完全淡忘。這一份與父共帽的心情,說得高些,是感恩,說得重些,是贖罪。不幸,連最后的這一點憑借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
寒流來時,風勢助威,我站在歲末的風中,倍加畏冷。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
2009年1月28日
作家專欄:
王鼎鈞是華語散文創作的代表性作家,其散文創作是海外華語文學的一枝奇葩。
從縱向上看,王鼎鈞散文是對中國傳統散文、小品文以及中國現代散文的繼承。與“十七年”散文相比,王鼎鈞散文無疑更具靈性和悟性,更具散文文體的純粹性和自由性;與“新時期”散文相比,王鼎鈞散文則更多地流淌著中國傳統散文、“五四”現代散文的血液,是對傳統散文的認同和回歸,對普羅散文的疏離和超越,并以其獨特的智性品格和雋永美感,完成了對“散文”的新的闡釋。
從空間橫向上看,王鼎鈞散文是在華文世界范圍內,對漢語寫作的極好示范,漢語所特有的精致性、審美性在王鼎鈞散文中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更為重要的是,王鼎鈞通過他的散文創作,向世界展現了中國知識分子獨特的家國意識、人文品格,既具有中國傳統的“士”者情懷,又具有現代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王鼎鈞散文是對中國傳統文化、東方智慧的一次精彩演繹。
王鼎鈞的散文創作,沒有隨著文學旗幟的更換,而輕易更易自已的文學理想和文學追求,而是有其以一貫之的文學品格,那就是智性、靈性和悟性。在一定意義上,王鼎鈞的散文可以看作是作者歷盡滄桑、深味世事后的智者心語,是其幾十年人生磨難、人生經驗的結晶和升華。王鼎鈞散文所具有的獨特的靈性和悟性之美,本質上是作者“心如明鏡、無沾無礙的人生境界”的文學性表現。
王鼎鈞的散文就像他家鄉的“蘭陵美酒”,樸素簡約,綿厚深長,令人回味無窮。
——溫奉橋
(此文系作者在海南師范大學主辦“王鼎鈞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言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