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馬場登的童話故事《11只貓開餅店》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只饑腸轆轆的信天翁來到11只貓開的土豆餅店,而此時貓兒們對家常便飯的土豆餅早已忍耐到了極點,正憧憬著香噴噴的烤鳥肉呢。于是,貓兒們用土豆餅熱情地招待了這位“送上門”的顧客,而信天翁卻全然不知危險即在眼前,它盡情地享用著:
“咕——咕——太棒啦!1、2、3,1、2、3。”信天翁數著土豆餅,“咕——有兩個‘3’,這么多啊!”
貓兒們偷偷地笑——“還兩個‘3’呢!”“連‘6’都不會數。”
貓兒們正準備共享一只信天翁的時候,卻有了意外的驚喜:
信天翁嘆了口氣,嘟噥著:“這么美妙的土豆餅,好想讓家鄉的兄弟們也嘗嘗啊!”
“在家鄉你還有兄弟?”
“我們一共有3個、3個、3個和2個兄弟呢。”
3個、3個、3個和2個的話,加起來就是11個!
“隊長,我們11只貓去信天翁的家鄉,給他們做土豆餅好不好?”
“好啊,馬上就去!”
貓兒們和所有的小讀者同時發現,這只信天翁數數只能數到3!好一個傻帽!在這里,信天翁對數字做了兩次切分:把6切分成兩個3,把11切分成三個3和一個2。如果信天翁不做第一次切分,那么6只是一個沒有參照物的孤立的數字,不會讓讀者產生“多”與“少”的概念,切分后,兩個3互為參照,使讀者產生了“吃了3個又吃3個,那么多!”的感覺。第二次切分就更妙了,11只貓一開始只能共吃一只信天翁,隨著“3個、3個、3個和2個”的信息迭出,他們知道可以共吃3只,不,是6只,不,是9只,不,是每人一只了!這一連串的突然和驚喜打破了貓兒們一次次暫時的滿足。于是,貓兒們決定立刻出發去享用一頓“饕餮大餐”!也許這只信天翁并不傻,只是作者有意讓小讀者認識數的組成,但這種對數字的有意拆分,卻奠定了全書輕松詼諧的基調。
數字拆分,方法多多,形式不定,這在語言大師魯迅先生的作品中可見一斑:
(1)少年說,“沙來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罷。”老頭子說,“胡說,沒有的事。”這樣的過了三年和十二個月另八天。(《集外集拾遺補編·自言自語》)“四年”偏要拆分成“三年和十二個月”,突顯了人們對時間的麻木、對生命的冷漠以及真理證明的漫長過程……
(2)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從九點多到十點,從十點到十一點,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從十一點半到十二點,——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吶喊·社戲》)“從九點到十二點”三個小時的戲并不過分,但拆分后的三個小時足以讓人不堪忍受了:“叫天”這“腕兒”擺譜的功夫實在了得,只是可憐天下“粉絲”心啊!
(3)“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歲了罷。”“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故事新編·奔月》)這讓我們想起了一句民間詩句:“暗問夫婿年幾何?五十年前二十三!”英雄后羿竟然與這位“夫婿”一樣有懼老的心理,能少說一歲就決不多說一天!
我們看到,一個數字是否被拆分,其語用效果是不同的。不拆分,自然符合語言使用經濟、簡約的原則;拆分,表面上是浪費甚至啰唆,但卻傳達了諸多的超載信息。超載信息即所謂的“言外之意”,會因讀者理解的不同而不同。
按照人們的閱讀習慣和思維習慣,先接受的語言單位所傳達的信息,對后面的語言單位將要傳達的信息,有暗示和預設作用,如例(1)中“這樣的過了三年”,讀者會認為,既然作者已經寫了“三年”。其后一定是不足一年的時間。當讀者看到“十二個月”即一年時,自然會感到意外:還有一年!數字,在對事物進行計算的同時,也是對時空的標志和度量,例(1)(2)(3)都是對時間進行的拆分。
數字拆分不同于某些固定結構的拆分,如傳統猜謎中的析字或析詞。以上例句中被拆分的數字往往是臨時的、不固定的。王希杰先生在《修辭學通論》中提到一種類似的臨時的數字拆分——“析數”:
(4)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5)馮道、和凝同在中書。一日,和問馮:“公靴新買,其價幾何?”馮舉左足曰:“九百。”和性褊急,顧吏詬責曰:“吾靴何用一千八百?”馮舉右足曰:“此亦九百。”(《群書通要》)
其實,例(4)與例(5)是有本質區別的。首先,例(4)析出的各部分的性質是不同的:春色中,有塵土,也有流水,“析”的目的正是為了說明春色的構成并不簡單,是形象修辭上的必需。例(5)與例(1)(2)(3)以及信天翁對土豆餅的撟分一樣,拆出的各部分性質是相同的:“一千八百”與兩個“九百”都是錢數。完全可以不進行拆分,作者“有意為之”的嫌疑更大,其幽默與調侃度自然勝過倒(4),是幽默修辭上的必需。其次,二者因拆分的對象不同,強調的信息也不同:例(4)先把“春色”數字化’目的是方便對抽象事物進行拆分,表面上拆分的是數字,實際上是“春色”,作者強調的信息是“春色”內容的變化,所以,這類拆分似稱為“析物”更恰當。例(5)則是直接對數字進行拆分,讀者先接受已拆分了的信息(兩個“九百”),數字之“和”要依賴讀者自己去運算,這種經過運算而強化了的數字之“和”,較之作者直接給的“和”,會產生更加強烈的刺激——這個刺激既在于數值的大小,也在于運算的過程。這種拆分應該是真正意義上的“析數”。
人們常常用數字來表示事物的變化、時間的流動、情感的積聚或生命的進程,數字拆分正是對這些變化、流動、積聚或進程的分解和展示,正如一個巨幅山水畫,不是赫然呈現,而是隨著轉軸韻滾動徐徐展開,讓觀眾有不斷的驚訝和感嘆。數字拆分對言語交際中經濟原則的反叛,對人們言語習慣的偏離,也可以作為某些語言使用的原則或習慣并不適用于文學創作的一個佐證。“11只貓沒吃到烤鳥肉,反倒變成了專門給信天翁們做土豆餅的廚師”,讀者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意外,而這樣的意外不僅要靠情節組織的巧妙,還要靠那些語言單位的“超常規”使用。
當看到意大利著名兒童文學作家賈尼·羅大里的《二十個童話加一個》時,你一定會迫不及待地要讀了,因為你很想知道那個與其他二十個童話不同的童話到底有多特殊!所以,《紅樓夢》中說女媧娘娘用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補天,剩下了一塊沒用,并不是她的計算錯誤,而是曹先生在數字上有意做了手腳——文學語言本無太多原則而言,這樣才會給讀者帶來驚喜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