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實事求是,文章“一個字不改”
父親陸定一1978年12月1日出獄,被關押13年,身體壞得不成樣子。剛剛出獄不久,在醫院就接受報社要求寫了《懷念人民的好總理——周恩來同志》的文章,并于1979年3月在《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兩報同時發表。
雖被關押13年。受盡凌辱和折磨,但父親敢于直言的性格,始終沒有變。文章在贊揚了周總理的優秀品德后,也對我黨在建國后的若干政策進行了反思。其中,特別有兩句話,一句是提出:“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是正確的,錯誤的不是彭德懷同志,而是反對彭德懷同志的人。”另一句是:指出我們黨從廬山會議起就“愈搞愈‘左’,這種‘左’傾錯誤,后來發展成為路線,一直到1976年10月打倒‘四人幫’,才得以糾正”。這兩個觀點,現在普遍被接受了,但當時對所謂“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都還沒有作出正確的結論,當時都還是“禁區”。父親這種實事求是的看法,在黨內是十分大膽和超前的,因而引起某些領導同志的不滿,特別是軍方。就連胡耀邦同志,在贊賞這篇文章的同時也說:把“錯誤的是反對彭德懷同志的人”這句刪去就好了。很多同志來打招呼,希望把這兩句話刪去。父親雖深感壓力,但決意不刪,他說:“我們再不能搞‘兩個凡是’了”,并親自打電話給《人民日報》總編秦川同志說:“這篇文章,你一個字也不要改。”
這篇文章在黨內外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黨內的指責聲也一直不斷。直到兩年多后的1981年6月,全黨通過了《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和為彭德懷同志平反后,才統一了認識。
1991年,前《光明日報》副總編陳清泉同志編輯《陸定一文集》時,問父親這篇文章要不要修改,父親亦說:“一個字也不要改。”
拍案而起,率先為鄉鎮企業正名
改革開放初期,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生產力得到解放,農民生活提高,又促進了社隊企業的發展。但當時中央政策并不明朗,有人認為這是“擾亂經濟秩序”,是“長途販運”,是“投機倒把”,“搶占國家資源”,是“地下工廠”,受到打擊,視為“違法行為”有一位領導同志,甚至主張把社隊企業一下子砍掉百分之五十到七十。1981年,河北省一夜間就抓捕200多位企業家,包括馬勝利。父親這年視察工作到家鄉,得知家鄉無錫兩位企業家上吊自殺了。他拍案而起,給總書記胡耀邦同志寫信,表示家鄉人均僅有四分地,不扶植農村企業就富裕不起來,并表示我們不能仿效資本主義初期讓農民大量破產的經濟發展模式,而應大力發展農村企業,使農民“離土不離鄉”。他在信中明確提出:“誰打擊社隊企業,誰就是打擊農民!”他敢于站出來,對當時的相關政策提出了質疑,為民請愿,而不怕得罪中央的一些同志。胡耀邦總書記十分重視,并批轉印發給1982年上半年出席全國經濟工作會議的代表(當然,會上引起一片嘩然)。終于,三年之后,1984年中央發布了新的農村政策,為社隊企業(后稱“鄉鎮企業”)正名,終于第一次把“支持和扶植農村鄉鎮企業”寫上了中央文件。以后每年的“中央一號”文件,都明確提出要支持鄉鎮企業發展。從此,江蘇的鄉鎮企業以每年47%的速度增長,許多家鄉的企業家見到父親,都激動得跪下,說:“是您老救了我們全家”。中央下達了支持鄉鎮企業的文件,看到鄉鎮企業的蓬勃發展,我們大家都很高興,但也為這幾年父親所受的壓力感到心痛,而父親卻含笑著對我說:“這種事,總是需要有人先提出來的啊!”
提出“新聞定義”,強調“事實”是“本源”
父親主管黨的宣傳工作達22年,時間之長,在國際共運中絕無僅有。在黨中央的領導下,他不僅提出了“雙百”方針、“教育方針”,在宣傳領域中他還提出了我黨的“新聞定義”。
1943年8月,父親在延安提出了我黨的“新聞定義”。
父親認為,“新聞的本源乃是物質的東西,乃是事實。”故此他提出了唯物主義的新聞定義:“新聞就是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導。”短短14個字,是現今大學新聞系教科書上所列10余種國內外新聞定義中最短的一個定義,但卻蘊含了全部的新聞要素。
父親“新聞定義”的一個最突出特點,是在對“新聞”與“事實”及“政治”關系上的論述。父親認為:“事實”是第一性的,是客觀存在的,而“新聞”則是第二性的,“政治”也是第二性的,因為其中增加了人為的因素,這就涉及到立場、觀點、修養、道德、目的等,以人的意志和社會需要轉移成了多種多樣的新聞作品。他始終認為:“新聞真實性,是無產階級新聞學的根本原則。”“一定要認識事實是第一性的,一切‘性質’,包括‘政治性’在內,與事實比起來都是派生的、被決定的、第二性的。”
父親不贊同在沒有第一性和第二性“前提條件”下籠統提“新聞為政治服務”這個口號,他說:是否為了所謂政治,為了政績,就能去報喜不報憂,就能去欺上瞞下,就能說假話?這是在強奸民意!混賬新聞!我們黨在這方面的教訓還少嗎?!集團有集團的“政治”,地方有地方的“政治”,而無產階級的政治是實事求是。
1945年3月,父親撰寫《解放日報》社論一《新聞必須完全真實》。1946年1月,父親就《新華日報》創刊8周年之際,又著寫文章《報紙應革除專制主義者不許人民說話和造謠欺騙人民的歪風》,再一次提出:“報紙有兩種,一種是人民大眾的報紙,告訴人民以真實的消息,啟發人民民主的思想,叫人民聰明起來。另一種是新專制主義者的報紙,告訴人民以謠言,閉塞人民的思想,使人民變得愚蠢。……它對于社會,對于人民,對于國家民族,是一種毒藥。”
晚年的父親,又曾多次對相關同志說:“新聞工作搞來搞去還是個真實問題。新聞學千頭萬緒,根本性的還是這個問題。有了這一條,就有信用了,有信用,報紙就有人看了。”
強調新聞工作者要實事求是,這一理念陸定一一生都沒有改變。這與一些黨風不正的“假大空”宣傳和一些人將“政治性”提高到“第一位”的觀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面對腐敗,提出懲治腐敗需用“外力”
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給國家帶來了生機,但一些不健康的東西,如貪污腐敗、錢權交易、權力尋租等也隨之在侵蝕著肌體。父親在1992年就心痛地對黨內同志講:“我們黨已經開始腐敗了!”
執政黨的腐敗,是關系到黨和國家生死存亡的問題,父親對此問題十分關心。
父親對我講:這一問題,列寧從建立蘇維埃政權起就一直十分重視,并在黨內建立專門機構監督和解決。但是,反腐機構也是由黨來領導的,如果是黨的領導人甚至是一把手也腐敗了,那該由誰來管?對這個問題,列寧也始終沒有提出解決的辦法來。
父親又講:毛主席也提出“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你們怎么辦?”他老人家是主張用“大民主”和“(文化)大革命”的辦法去解決。當然,如果是整個黨變質了,那么采用“二次革命”的辦法推翻腐敗政權,當然是對的,歷史上歷來如此。但是,如果全黨不是這種狀態,只是個別或局部問題,我們就不能使用“革命”和“暴力”的這種手段來解決。“文化大革命”,就是個慘痛的教訓。此時“專政”的主要職能,應逐漸轉向對外,而對內部,則是要建立民主政治,要靠社會主義民主和社會主義法制的力量,來解決腐敗問題。
對于當前黨內采用“自律”的方法,父親講:采用“自律”解決黨內的腐敗,當然是個好辦法。但是,光靠自律,是不能徹底解決腐敗問題的。反腐中,自己既是“運動員”,又當“裁判員”,這在管理中就會出現(功能的)“缺失”,達不到預期的管理效果。
所以,父親主張:“黨的反腐問題,其‘裁判權’和‘監督權’,一定要放在外部。在自律的基礎上,再加上群眾監督和輿論監督的作用,才能更上一層樓。”而且“反腐的效果好不好,也要民眾說了才算,而不是自己。”“對于執政黨,它掌握著全部的‘政府資源’,所以,一定要強化外部的監督和制衡,才能有效抵制腐敗現象。”
父親認為:“這種監督利大于弊,不要怕別人講話。對于群眾的意見和不滿,不要壓制,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不管是好的意見還是壞的意見,都要妥善處理”,“要學大禹(注:因勢利導)而不要學他的父親鯀(注:圍、堵)。”
父親說:“要加強這兩種監督,就必須首先要加強我國的‘民主政治’建設,這是個必要條件。”
父親在多次會議及與有關同志的交談中,都堅持了這一觀點。
1980年6月,為了能保障各級人大和政協對黨和政府的監督作用,父親乘《新憲法》修訂時期,向黨中央呈書,要求在修訂《新憲法》時,將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在正式會議上的發言,要給予“免責”權,列入到憲法的保護中,使其受到法律的保障(注:見中央文獻出版社《鄧小平年譜》)。但此呈請最終沒有獲準,失去了一次難得的歷史機遇。
晚年反思,嚴于律己
父親在“文革”中受林彪、“四人幫”迫害,是最早被打倒、批斗的領導人之一,在獄中又被吊起來刑訊逼供,關押了13年,許多親屬也被株連迫害,甚至慘死獄中。但是,他在總結毛主席所犯錯誤的時候,卻又做了認真的自我批評,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局外人”,從不推卸自己的責任。
他對我說:社會主義建設,我們沒有經驗,全黨幼稚,理論也不成熟。我們跟著主席,向前探索,很多東西是馬列沒有講過的。探索的過程,有的成功了,是“豐功偉績”;有的不成功,犯了錯誤。毛主席的錯誤,在《決議》(注:指《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已經分析了。但毛主席所犯的錯誤,不是他一個人的錯誤,歷史不是一個人走出來的,我們都擁護、支持和執行過,是全黨一起走的。我是中央的領導成員之一,主管文教和宣傳工作,主席在這方面的錯誤,我也有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決議》中對歷史問題的批評,也是對我的批評。我們不能抱著“局外人”的態度。
“毛主席的錯誤,黨作了決議,批評了他,我陸定一也犯了重大錯誤,沒有人批評我,只好我自己罵自己了。”(注:摘自與于光遠等同志的談話)
“我做中央宣傳部長這么久,我的工作犯了很多左的錯誤,斗這個斗那個,一直沒有停。許多是毛澤東同志囑咐的,我照辦了,我有對毛澤東同志個人崇拜的錯誤。也有一部分是自己搞的,當然由我負全責。”(注:摘自在中央顧問委員會上的講話)
關心黨的前途,晚年提出“十大反思”
父親晚年,對他的工作和黨在社會主義革命及建設中的一些經驗和教訓,從認識上和理論上,進行了深刻反思。他從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專政、黨的民主集中制度、國家的民主政治、懲治腐敗、“雙百”方針、共產主義過渡期、中國改革模式等諸方面和領域,都誠懇地提出了自己的認識和看法。
比如,在“黨的領導”問題上,他提出:
黨的領導,有個黨內民主和黨與群眾的關系這樣“兩個問題”。
黨的集中,應是以黨的民主為基礎。要堅決克服和杜絕“家長制”和“一言堂”。
黨與群眾的關系,黨是要為群眾服務,而不是群眾為黨服務。
比如,在“無產階級專政”問題上,他提出:
無產階級專政,一定要搞社會主義民主。它應該是在人民民主基礎上的專政。專制下的民主,不是真正的民主。
現在我們沒有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去實行社會主義的民主。
父親主張:放開言論,推進政治體制改革。
比如,對“民主和自由”的問題,父親指出:
民主和自由,是共產主義運動中的核心價值部分,故對民主和自由,我們應該是“揚棄”而不應該是“拋棄”。
比如,1992年我國經濟發展中出現貧富差距過大,已超過了(基尼系數)0.4的“警戒線”,他在“反思”中指出:
資本主義在“原始資本積累”階段,是采用擴大貧富差距、加大剝削和社會不公來實現積累過程。我們是社會主義的國家,工人、農民是國家的主人,他們應該是“改革”的最大受益者。我國的改革,也需要資本積累,但我們是否也要走“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老路,用加大貧富差距和社會矛盾(的辦法)去解決?!
等等。
在父親去世10周年前夕,我整理出來他的十大“反思”,上呈胡錦濤等中央領導同志。2008年夏,中央黨校李景田常務副校長和李君如副校長分別約見了我,對我的整理工作表示“感謝”,并說這(反思)是對我黨總結建國60年和改革開放30年的“一份寶貴財富”。
對子女言傳身教。“不要去當官”
因為工作忙,父親和我們的直接交流機會并不多。尤其是建國后,父親的上班時間和主席的工作時間是對應的。主席是晚上工作白天休息,父親白天黑夜都要工作,只是早上8點才起床,我們上學看不到他。當時他擔任中宣部的部長,人民日報的社論必須在他簽字后才能發稿。《人民日報》每天凌晨2點開始排版,所以他必須兩點前把文章批完。父親每晚都要兩點以后才能睡覺。孩子們和他最多只能一起吃一頓晚飯。也只有這時,他才有空問問孩子們的學習情況。
父親和我交流最長的一次,是1961年我去哈軍工上大學之前,他專門抽出兩天時間給我講了一本老子《道德經》。他認為《道德經》里充滿了辯證思想,年輕人要獨立思考、辯證思維,不能再是1加1等于2,很多事情都是發展變化的。他還讓我重點看了毛主席的《實踐論》和《矛盾論》,特別是其中“矛盾的雙方在一定條件下向它的反面變化”的理念,他說你們走上社會必須學會辯證地看問題。
父親是一個學者,他一輩子都在看書學習。直到他去世前三天還在病床上看書。他對我們子女的要求就是好好學習,將來才能為建設新社會貢獻自己的能力。但他不希望我們走仕途,他60年代在我上大學時就告誡我們:“不要去當官。要好好學習科學技術。”如今,我們三個孩子都是技術型的干部,沒有一個是企圖走仕途的。
我們孩子們都把父親當作心中的行為典范,沒有文字的照本宣科,在日常生活中模仿著父親的一言一行,規范著自己的道德行為。作為黨和國家領導人,陸定一在外面視察,接見工人和農民時都是主動兩只手握過去。有時候別人也會提醒,身為國家高級領導人,不需要那么謙卑。陸定一回答說:“民以食為天,他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最值得尊重。”建國初期,我們的黨風是十分好的。可能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相信,那時父親的車只供父親公務使用,子女是不許坐的,哪有“車接車送”的事,母親上班和我們上學,都是自己騎自行車去。“三年自然災害”期,毛主席聽說餓死了人,主動兩年多不吃肉,中南海的首長們也紛紛主動減量,每天只供一兩肉,同時父母的口糧也減至26斤和25斤,除此,再也沒有其它供應。要知道,這些人若在古代就是“皇帝”和“重臣”啊,全國再有困難,也不可能會餓著他們。但是,這些黨的領導們就是要與群眾同甘共苦,與群眾一起共渡難關。雖然一些“左”的政策使國家和人民遭受了損失,但看出他們是要繼續革命的,黨風是廉政為民的。周總理參加外事活動最多,一出去就要顯得儀表堂堂,氣勢不凡,但他那套服裝一直穿了十多年都不許換,里面的襯衣是打了補丁的,只是袖口和領口,為了外事需要而拆換成新的。這是父親親口對我講的事。打倒“四人幫”,在改革開放后,父親到各地視察,都會特別叮囑不要搞形式,不需要“警車開道”,不需要保鏢和官員的“前呼后擁”。他曾說“安全和接近群眾,到底哪一個更重要?我們不能和群眾的距離越來越遠。”他從來不去擺譜,不鋪張。據父親隨身工作人員說:就連出席正式場合穿的衣服,陸老直到去世也就那么一身。聯想到社會上的一些貪腐官員,真是無法與第一代吃過苦、打出來的開國元老們相比!
1984年,我要到外地河南工作,要離開父母的身邊了。為此父親專門題了一幅字給我,作為他對我工作的囑咐。題詞上寫:
一切從實際出發
調查研究實事求是
同工農和知識分子交朋友
過則勿憚改(編者著:有過失不要懼怕改正)。
這是他對我做人和做事的要求,也是對他一生的寫照。
我在外工作,做出些成績,也遇不少困難。對有些現象,我不理解,也很委屈,回京與父親交流時甚至流了眼淚。父親說:“要完成革命事業,就會付出代價。革命戰爭中是生命的代價,改革開放也會付出代價的。你是黨員,要有為事業不惜一切,甚至犧牲生命的思想準備。有了這種準備,還怕什么困難和委屈?!”隨后,他又送我一幅字,上題:
千錘萬擊出深山
烈火焚燒只等閑
粉骨碎身全不惜
要留清白在人間
這是對我的精神激勵,也是父親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錚錚鐵骨,剛正不阿,堅持真理從不退卻的一種信條。一生中,父親就送我這兩幅字,但每當我見到這兩幅字時,就像父親他老人家站在我面前。
(責任編輯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