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的提出
丁玲、陳企霞“反黨小集團”冤案,發生在1955年肅反期間。到1956年肅反甄別階段,由中宣部常務副部長、中宣部肅反“五人小組”組長張際春負責的審查小組,經過查實,認為“反黨小集團”的結論不能成立,重新審定,改寫結論。1957年反右開始后,改寫的結論被廢棄,丁玲、陳企霞反而加碼成為文藝界知名的大右派。1979年后,這個冤案才徹底平反。
從文藝界一些老前輩及當年參與處理此事的當事人的回憶來看,丁玲、陳企霞“反黨小集團”的發軔,始于作家康濯的一份對丁玲的揭發材料:
曾長期在中宣部文藝處工作的黎之回憶說:
1955年6月底,關于胡風的第三批材料公布后不久,作協一位黨組副書記和黨總支書記共同署名向中央宣傳部寫報告“揭發”丁玲、陳企霞等人的問題,并附了有關丁玲、陳企霞等人的材料。7月下旬,陸定一署名向中央寫了《中共中央宣傳部關于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準備對丁玲等人的錯誤思想作風進行批判》的報告。(翻印件[58]印字62號)(黎之:《文壇風云錄》(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頁101)
黎之所說的“作協一位黨組副書記”是劉白羽,而“黨總支書記”則是阮章競。劉白羽和阮章競聯名的報告所附“有關丁玲、陳企霞等人的材料”,則來自康濯。張僖回憶說:
反“胡風反黨集團”時,作協《新觀察》編輯部的戈陽提出,我們黨內有一股暗流,反黨,點了舒群、羅烽、白朗、丁玲、陳企霞等人的名字??靛又f,我們這里有兩個獨立王國,他指的就是《文藝報》和文學講習所。
丁、陳集團的事情,主要是康濯的揭發。這個會議以后,康濯寫了一份材料交給了劉白羽同志??靛獙懥艘粋€材料,說丁、陳搞獨立王國,并把材料送給了劉白羽。去年,(指1998年——引者)劉白羽找我去回憶時,我說,我聽說有這么個材料,但是當時你沒有給我們看。當時,劉白羽看了材料后對阮章競說:康濯有一個材料,要轉給陸定一部長,你在上面簽個名。也是去年,我與阮章競回憶這件事時,老阮說,當時也沒有看這材料是什么內容,當時劉白羽讓簽名,我就簽名了。這個材料,就直接送給定一同志(1999年2月25日采訪張僖記錄)。
1955年7月25日,這份材料送給陸定一后,陸定一向中央寫了《中央宣傳部關于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準備對丁玲等人的錯誤思想作風進行批判》的署名報告。8月3日,中國作家協會黨組即開始了對丁玲和陳企霞的批判。
上述回憶的確說明,對丁玲、陳企霞的批判,康濯的揭發材料是個引線。而康濯為何要寫揭發材料?一份揭發材料何以就能導致一場對當年國內外著名的作家丁玲的批判?親歷者對這兩個比較關鍵的問題并沒有答案。本文試著就這兩個問題作一探討,以就教于文藝界的老前輩和文學史研究專家。
康濯的知情者身份
在當年那場揭發批判中,丁玲、陳企霞被稱之為“反黨小集團”的重要“罪證”,來自于他們在兩+-g位的作為,一是中央文學研究所,一是《文藝報》。揭發丁玲的康濯,恰恰都跟這兩個單位有著較深的淵源。
早在1946年,在阜平縣抬頭灣村主編《時代青年》雜志時,康濯與在那里寫《桑干河上》的丁玲住在一村子里,那時,陳企霞也在華北聯合大學。幾個月間,康濯與丁玲及陳企霞兩家過往甚密。1949年后,丁玲發起籌備文學研究所時,就把康濯拉來一起籌備。文學所掛牌后,丁玲為所長,康濯是第一副秘書長,實際上是具體領導文研所工作的第一把手。因此,他對丁玲在文學研究所的作為,有相當的發言權。
《文藝報》原本為一本內部刊物,第一次文代會結束后,丁玲接手過來,辦成了一份指導文藝批評的權威刊物,在延安時就與丁玲相熟的陳企霞,與丁玲一起擔任主編。1952年,丁玲退出,馮雪峰擔任主編。陳企霞仍在??靛饲芭c《文藝報》沒有聯系,到1954年,馮雪峰遭批判后,他才成為“負主要責任”者。
而伴隨著康濯成為《文藝報》“負主要責任”的過程,也是馮雪峰被批判,進而上掛下連到丁玲和陳企霞——二人在《文藝報》搞“獨立王國”罪名被坐實的過程。
1954年,“兩個小人物”藍翎、李希凡寫出一篇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評文章,據說被《文藝報》拒絕而在《文史哲》刊登。毛澤東讀到后,寫了著名的《關于紅樓夢研究的一封信》,對“兩個小人物”的文章大加贊賞,對《文藝報》“壓制新生力量”的舉動表示不滿,進而在文化思想界引發了一場“批判紅樓夢研究的運動”。
根據毛澤東的指示,中宣部多次召開部務擴大會議,批判《文藝報》“壓制新生力量”的錯誤。據康濯回憶,在中宣部召集的“矛頭”“主要直指《文藝報》”的部務會擴大會議上,“文聯、作協、文化部許多黨員負責干部參加,陸定一同志(時任中宣部部長——引者注)主持,開了多次,主要批評了《文藝報》負責人馮雪峰、陳企霞以及前期負責人丁玲,周揚同志也受了批評,他們并都做了檢討”(康濯:《(文藝報)與胡風冤案》,載季羨林主編:《枝蔓叢叢的回憶》,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頁535)。
中宣部召開多次會議后揭發出來的事實,認為《文藝報》的錯誤是嚴重的。“除了投降和袒護資產階級錯誤思想,壓制馬克思主義者的新生力量外,還發表了許多宣傳錯誤理論的粗暴的武斷的文藝批評,對文藝創作造成了極大的傷害?!鄙踔琳f它“已變成一個違抗黨的文藝方針和拒絕黨的領導的獨立王國”。因此,指定了由林默涵、劉白羽、康濯、張光年、嚴文井、袁水拍、鐘惦榮等參加的一個專門的檢查小組,檢查和整頓《文藝報》。12月4日,中宣部在給中央的報告中提出,《文藝報》新的編委會擬由康濯、劉白羽、侯金鏡、黃藥眠、王瑤、馮雪峰、秦兆陽等7人組成,由康濯負主要責任,不設主編(陳清泉宋廣涓:《陸定一傳》,中共黨史出版社1999年版,頁394)??靛纱伺c《文藝報》工作有了聯系。
當年被批判的陳企霞,在后來寫出的《陳述書》中寫道:“這些會議,已把我的問題提到反黨、反中央、反領導,獨立王國,驕傲自大的這一類范圍上了?!薄捌┤缯f在中宣部會上,其實并無什么根據,竟有人說我是文藝界的高崗。譬如說,前文藝報的編委張光年(光未然)提出建議,他認為文藝報整個文藝方向和路線(在我們黨團生活的習慣中,一提到方向路線,完全是能使人覺得嚴重的,這也是應該如此的)有問題,要求組織一個專門委員(會)審查,這委員(會)也在大會上產生了(附帶說一下,這委員會并無任何審查結果的報告,至少作為文藝報負責人之一的我,完全不知道這委員會如何工作的,有什么結果)”(胡平、曉山編《名人與冤案——中國文壇檔案實錄(二)》。群眾出版社1998年版,頁417—418)。
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在檢查《文藝報》時,“反黨”、“獨立王國”的罪名就已經提出來了。雖然作為前主編的丁玲也受到了批評,并作了檢討,只不過是當時“獨立王國”的帽子沒有公開給受到牽連的丁玲而給了陳企霞而已。二是,中宣部成立檢查《文藝報》的專門小組。這個小組并不像陳企霞所說“并無任何審查結果的報告”,沒有做什么工作,而是作了大量的工作。把陳的問題“提到反黨、反中央、反領導,獨立王國,驕傲自大的這一類范圍上了”,這就是這個小組的工作“成績”;而且,這個小組也已經把矛頭引向丁玲了。曾任丁玲秘書的張鳳珠回憶說:
1955年春,有一天我遇到馬烽,馬烽和我說:你給丁玲寫封信,告訴她,如果作協通知她回來,立刻就回,不要推托(丁玲在1955年2月到無錫寫作《在嚴寒的日子里》——引者)。我不大明白馬烽的意思。后來才清楚原來馬烽已看出批判的潮頭推向丁玲了(張鳳珠:《我感到評論界對她不公正》,載汪洪編:《左右說丁玲》,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版,頁265)。
批判《文藝報》,康濯是重要的參與者之一。既然這次批判已經坐實了丁玲、陳企霞搞“獨立王國”的罪名,康濯要寫揭發材料,還不是手到拈來?揭發材料自然會有“震撼”的作用。
可遺憾的是,我們至今沒有看到這份揭發材料。
在1956年的肅反甄別階段,丁玲、陳企霞要求為此案平反時,康濯曾就這份材料對人解釋過。他說,當時那些人對他的揭發有所歪曲。我是在跟黨組談話時。一是說丁玲有嚴重的自由主義。二是說你們作家協會領導同志之間不夠團結。建議你們開個會,把三十年代的問題也一塊談。我怎么知道,我的意見變成了丁玲個人和黨的關系的問題。你們把我擺在起義的位置上讓我下不了臺(邢小群:《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頁88)。
康濯的敘述,當然有些避重就輕,但從中也可看出,他首先是在與作協黨組談話時談到丁玲的情況,黨組認為他所說的情況很嚴重,要他寫成書面揭發材料的。而從前引張僖的回憶看,康是在作協黨組批判胡風的黨組擴大會議上先講的。
康濯所言的“丁玲有嚴重的自由主義”是什么?當年擔任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所長的公木,在1957年的講話中披露了概要的內容:
據KZ(指康濯——引者)同志檢查:文研所的干部,至少在以下三點上,是在丁玲思想影響下,又幫助丁玲擴大了消極影響:(1)提倡對丁玲的個人崇拜、從創辦的傳奇到掛像,一直到教學計劃中“五四”以來新文學部分關于丁玲作品的課堂講授。(2)宣揚文研所一貫正確。相形之下,別人都是累犯錯誤;宣揚文研所是文藝黨校,是文藝的最高學府。使著不少人都有一登龍門便身價十倍之感。(3)把創作看得高于一切。萬般皆下品,唯有創作高。對畢業學員也是片面地強調能寫出作品來,實際上很少進行服從組織、做好工作的教育。凡此一切都是與文學的黨性原則背道而馳的(張菱:《我的祖父詩人公木的風雨年輪》。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4年版,頁265—266)。
就這樣幾條——當然,還要加上檢查《文藝報》時丁玲、陳企霞搞“獨立王國”的“罪狀”,就成為一個“反黨小集團”的引線?現在看來,真是難以置信。但是,如果聯系到當時作協內部復雜的具體情況來看,則就不奇怪了。
作協內部“話語權”的爭奪
1955年10到作協擔任秘書長的郭小川,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一份交待材料中有這樣一段話:
原來文化部方面是胡喬木管,后來由陸定一主管,拉來周揚。周揚有文藝界的實權是從54年或55年初開始的。當時周揚手上只有作協,當初只有作協歸中宣部,其它協會歸文化部管。
周揚要從作協打開缺口,掌握文藝界。55年底,康濯寫了一個揭發丁玲的材料。說丁自由主義,攻擊周揚。原來沒有準備搞丁陳的,劉白羽來作協后鬼得很,野心勃勃,對丁陳斗爭是劉搞的。他一來作協就感到作協有一派勢力,要搞作協,必須把丁玲這一派打下去。
因為反周揚的人很多,打丁玲是殺雞給嚇猴,把作協的陣地抓到手上來。搞了丁玲,就要搞創作,搞出成績給中央看(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后中國文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頁115。引文中的“1955年底”應為“1955年6月”)。
經歷過那場批判的黃秋耘回憶說:
反右前后那個時候,作家協會的權力主要屬于文藝官僚,像劉白羽等人,他們代表黨來管作協,管文學。還有一些就是創作上的實力派,以丁玲為首,團結了一批真正寫出了作品的作家,包括小說《小兵張嘎》的作者徐光耀等人。那個時候,這個文學創作上的實力派跟作協的當權派,跟劉白羽那些文藝官僚斗得很厲害。為什么對丁玲那個“一本書主義”批得那么厲害呢?丁玲不是說作家最要緊的是要有一本書,有了一本書你就站住了嗎?這確實說出了她的心里話。她拿這個作本錢來反擊劉白羽他們那些文藝官僚。劉白羽連《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那樣的一本書都沒有呀。他靠的是職務。他是軍人呀,那他是什么樣的軍人呢?他并沒有打過仗。他有的是職務、權力?!笆侵醒肱蓙淼摹保粗軗P派來的。他靠的就是職務、權力這個東西!所以,矛盾就發生在爭權(黃偉經:《文學路上六十年——老作家黃秋耘訪談錄》,廣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頁48--49)。
郭小川和黃秋耘的記述相互印證,當年周揚、劉白羽與丁玲之間的“爭權”是不容否定的事實。
但應該指出的是,這種“爭權”與我們現今所看到的某些體制內的爭權具有不同的性質。現今體制內某些人的爭權,是為了“奪利”;而當年,是集體主義話語權張揚、個人自由主義遭唾棄的時代,作為有堅強黨性的周揚、劉白羽等人,是從維護“黨的領導”來爭奪話語權力的。在中國作協黨組對丁玲、陳企霞進行批判后,向中央寫出的《關于丁玲、陳企霞等進行反黨小集團活動及對他們處理意見的報告》中,羅列了丁、陳四大“罪狀”:一、拒絕黨的領導和監督,違抗黨的方針、政策和指示;二、違反黨的原則,進行感情拉攏以擴大反黨小集團的勢力;三、玩弄兩面手法,挑撥離間,破壞黨的團結;四、制造個人崇拜,散播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拒絕黨的領導和監督,違抗黨的方針、政策和指示”,是這些“罪狀”的核心。劉白羽之所以“必須把丁玲這一派打下去”,是因為在他及周揚看來,丁玲的自由主義行為、以及由于她個人的威望所凝聚的一股力量,已經嚴重動搖了黨在作協乃至中宣部的權威。
在后來對丁玲批判時,丁玲在文學研究所的所作所為被認定為“搞獨立王國”,從周揚、劉白羽維護黨的領導的立場來看,這樣的認定并無錯誤,從文學研究所到“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的變化過程中就可以看出來。
1952年,中宣部副部長胡喬木提議停辦文學研究所。胡喬木出于什么考慮,不得而知。據陳明回憶,最反對胡這個提議的是康濯。1952年冬天,田間、康濯兩人到大連去找丁玲,說,聽說文研所要被取消,他們兩人很著急,也很氣。丁玲說不了解情況,回去后了解一下再說(邢小群:《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版,頁88)。丁玲回到北京后,與作協黨組書記邵荃麟就此事交換意見,決定開一個黨組會議討論一下喬木這個提議。大概這次黨組會議否定了胡喬木的提議,因而有了“會后喬木同志決定縮小編制,改為‘文講所”’的結果。與此同時,丁玲并給劉少奇上書(由康濯執筆),要求把文研所辦下去。盡管如此,胡喬木仍然“認為可以停辦一期”,“準備教學力量,以便將來辦成名副其實的有正規教學制度的訓練創作人員的學?!?邢小群:《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頁63)。不過,喬木這個建議也沒有實行,1953年8月,第二期學員照常招生。這年秋天,丁玲辭去了文學研究所所長職務,改由田間擔任。
丁玲辭職后,就出現文學研究所的人“集體撤退”的現象。1957年9月25日,公木在文學講習所第八次部分畢業生座談會的講話中談到了這一點:
1953年中央提出暫時停辦函授、籌辦正規學校的建議,因為不符合丁玲的想法(這時丁玲的想法是要辦文學合作社,拉一批人在這里搞創作,實際上是培植自己的勢力,作為對黨鬧獨立性的資本)。所以就抵制,并散布不滿。后來文學合作社的想法行不通,就甩包袱,紛紛撤退。直到第二期中途,丁玲時代的所有負責同志都完全退光了。后走的,差不多都去找丁玲商量,走私人路線離開文講所?!诔吠艘郧埃×嵩谖难兴灾廖闹v所是有很高的個人威信的,干部也幫她“樹立”威信。尊重領導并沒有錯,制造傳奇故事,夸大事實真相,是帶有個人崇拜意味的。這時期,有某些干部在丁玲的拉攏下,有感情結合的宗派情緒,掛像、發動寫信以至集體撤退……都說明這一點(張菱:《我的祖父詩人公木的風雨年輪》頁268)。
公木的話雖然帶有批判的痕跡,但所說的事實并沒有錯。當時,“工作最積極的康濯沉著臉甩手不干了,以后調到作協搞創作。馬烽調到作協創作委員會任副主任。陳學昭、嚴辰、逯斐、李納調到作協搞創作。西戎調到山西省作協,雷加帶著一些創作研究室的人到了北京市文聯。教務處主任石丁調到中央戲劇學院文學系當主任”。到1953年冬至1954年春,文學研究所“一些了解底細的領導人”,又“相繼要求調走”。副所長田家調北京市文聯,邢野調電影局,田間去搞專職創作。至此,文學研究所的主要成員都撤離了,唱起了“空城計”。
為此,中國作協黨組接管了文學研究所。1954年2月,改中央文學研究所為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這才達到了胡喬木“縮小規?!钡哪康?。文學講習所人員由作協黨組來調配,任命吳伯簫為所長,蕭殷為副所長。蕭殷離開后,10月,周揚出面,調在東北的公木來擔任副所長。此后,公木又擔任所長。
在上述過程中,丁玲先是要求作協黨組開會討論胡喬木的建議并同時給劉少奇寫信,以抵制胡喬木的建議。而在此前的一兩年中,胡喬木頗倚重丁玲,甚至希望丁玲取代周揚,用現在官場上常說的話是對丁玲有“知遇之恩”,但丁玲為保存文研所這塊地盤卻忤逆胡的建議。丁玲此舉的后果有多嚴重,不好率意揣測,但以此前胡喬木對丁玲的賞識與后來對丁玲的批判時一言不發的反差來看,至少丁玲已經淡出他的視野了。其后,丁玲的辭職帶動了文研所骨干力量的“紛紛撤退”——不管這種情況的出現與丁玲是否有關系,或者說有多大的關系,但把它歸結到丁玲身上引起的連鎖反應,丁玲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連當時的一般工作人員都認為,上述過程中丁玲的舉動是在與周揚叫板。孟冰就直截了當對徐剛說:“我不做天平上丁玲這一邊的籌碼,她怎么能和周揚比?”(邢小群:《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頁113、115)
對于直接領導文研所的中宣部和中國作協的領導人來說,上述過程中丁玲的諸種表現,不是對抗黨的領導是什么?從后來中宣部部長陸定一接到劉白羽和阮章競的聯名上報的康濯的材料后,不耽擱地上報中央并立刻命令周揚部署對丁玲的批判來說,丁玲的種種表現早已在他的視野范圍之內了。
康濯勉為其難的角色
在當年的話語體制下,一個人被認定為對抗黨的領導,此人的政治生命基本上就結束了。但何時對此人采取措施,采取怎樣的方式結束他的政治生命,需要按照黨內的一套運作體制來周密準備和布置。首先,要有合理合法的大環境,1955年全國批判胡風所引發的肅反運動,提供了這樣的大環境。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尋找一個突破口??靛倪m時出現(不管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或者說“起義”,對丁玲的批判就具有了重要地位。
在中宣部和中國作協領導人眼里,把康濯推出來作為批判丁玲、陳企霞的突破口,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前面說過,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所引發的對《文藝報》的批判中,康濯成為檢查和整頓《文藝報》專門檢查小組的一員,又擔任了《文藝報》編委,自然對《文藝報》的情況有所了解;而他又是文學研究所的主要創辦人之一,與丁玲在一起工作三年多,文研所的事情可以說了如指掌。由他來寫揭發信,丁玲擔任兩年主編的《文藝報》和擔任三年多所長的文學研究所,就順理成章地聯系在一起了。
一直在第一線與丁玲這個實力派爭奪權力并十分明了中宣部領導心思的劉白羽,豈能放過這個機會?
于是乎,此前周密準備的一套程序立刻運轉起來了:康濯本來是在黨組的談話(或者說是在黨組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就演變成揭發信了;接到康濯的揭發信后,劉白羽立刻找到阮章竟簽名,甚至都不需要阮來看這個材料寫的什么,就聯名上報陸定一;陸定一接到劉、阮的上報材料后也不耽擱,立刻上報中央。7月25日報中央,8月3日就展開批判。這個速度,如果此前沒有一套周密準備的步驟,是難以想象的。
這套運作方式,以康濯這樣級別的干部哪里能夠解其堂奧?這就難怪在時過境遷之后康濯要發出“我怎么知道,我的意見變成了丁玲個人和黨的關系的問題。你們把我擺在起義的位置上讓我下不了臺”的抱怨了。
但,問題還有另一面。盡管康濯不了解這套運作方式,但他對作協內部周揚、劉白羽與丁玲“話語權”的爭奪,則應十分了解。從維護黨的領導的立場出發,康濯顯然對丁玲等人的舉動有不滿,這才能有在黨組會上談并隨后寫出揭發材料的舉動;而從他還一度與丁玲在文學研究所有過親密的合作關系來說,他寫揭發材料自然不排除自保的個人考慮?!蛾P于丁玲、陳企霞等進行反黨小集團活動及對他們處理意見的報告》中說:“康濯同志在一個時候(主要是指他擔任中央文學研究所秘書長期間)也曾參加了這個小集團的活動,但他在檢查《文藝報》的斗爭中,以及后來在肅清胡風集團及其它一切反革命的斗爭中是表現積極的,他在運動中提高了自己的認識,感覺到了丁玲過去不少言行是反黨的,他和丁玲的關系是不正常的,因此他在會前就自動向黨提供了丁玲的材料,在會上對自己的錯誤作了嚴肅的自,我批評?!边@就為康濯解脫了責任。
在這個報告送交中央前后,康濯在所寫的一份題為《我在和丁玲關系上所犯錯誤的檢查》中說:以丁玲和陳企霞的互相結合為基礎的小集團,是一個“反黨的小集團”,而他自己就是這個小集團的成員之一,是“陳企霞式的打手”,是個“文官”。自己和丁玲的“反黨關系”是“相互影響和助長的”,因而在和丁玲反黨的問題上,他是“自覺的,有意識的”。
身為“反戈一擊”者,仍然需要這樣來檢討自己才能過關,康濯所扮演的歷史角色是多么勉為其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