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中西語言哲學觀各不相同,古希臘人對語言表達基本上是持肯定看法的,而中國先秦的思想家對語言表達則多持懷疑甚至是否定態度。兩者之間的差異可以追溯到各自哲學的核心概念——中國的“道”與西方的Logos,Logos可言,而“道”不可言。這正是導致東西方語言觀截然不同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語言觀;道;邏各斯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5-0020-3
1 引言
語言觀也可稱為語言哲學觀,指對語言文字的根本看法,從總體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派生而來。以洪堡特為代表的語言學家和哲學家認為,人通過自己的語言來認識世界,由于民族生存環境以及文化形態不同,使用不同語言的民族就用不同的方法去認識世界,他們的語言哲學觀各不相同,或者說,“每一種語言里都包含著一種獨特的世界觀”(洪堡特1999:72)。
中西語言哲學觀是中西方在世界觀和認識論等方面的具體表現,都以自己的哲學和宗教為背景。由于中西方哲學植根于不同的文化土壤,所以二者在世界觀、認識論等方面各不相同,因此他們的語言觀絕然不同。
總的說來,古希臘人對語言表達基本上是持肯定看法的,而中國先秦的思想家對語言表達則多持懷疑甚至是否定的態度。
2 西方的語言觀
美國哲學家C.S.Peirce說,“沒有語言就沒有思想”(成中英1991:190)。德國若名哲學家漢斯一喬治·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 1900--2002)則說,“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潘文國1997:28-29)。可見,西方人思維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十分重視語言。西方語言觀對語言的重視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古希臘人將言說和語言理解為“理性”。通過分析語言形式來認識和把握真理,是古希臘哲學的一個重要傳統。正如黑格爾所指出,“古希臘人卻重視單純的言辭,重視一句話的單純外理,正如重視事物一樣。如果言辭與事物相對立,那末言辭要高些;因為那沒有說出來的事物,真正說來,乃是一個非理性的東西,理性的東西只是作為語言而存在的”(黑格爾1960:168)。
古希臘哲學家認為,理性思維是獲取知識的前提,而理性思維只有通過語言形式才能存在和進行。所以,語言問題就不只是單純的言辭問題了,而是關系到人是否能夠用理性把握事物的問題。由此可見,語言對于西方人而言極其重要。
第二,古希臘人相信語言能夠達到探求真理、說服他人的作用。古希臘城邦的民主制度使雄辯術成為社會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門技能,并出現了很多以能言善辯為能事的智者。在古希臘,修辭學是一門重要的學科,是一門勸說或說服別人的學問,最初修辭學的主要功能在于說服法庭審判官、國會元老和教堂聽道的民眾,后來成為一門專門的學科。古希臘的哲學家,如Socrates(蘇格拉底),Plato(柏拉圖),Aristotle(亞里士多德)等,都主張通過辯論和演講達到說服他者和改造社會的目的。“蘇格拉底認為語言是使人變得文明的動力,是人類社會的基礎,沒有語言,任何睿智洞識都無法表達。”(賴明芳郝昕榮2002)因此可以說,古代西方的語言哲學觀旨在創造和改造世界。
第三,在西方,從古希臘到現代,一直把語言當作一門獨立的學科進行研究,如古希臘的修辭學關注如何達到有效交際的目的,近代西方哲學的“語言轉向”(1inguis-tic tern)重視對語言的正確使用,認為錯誤使用語言會引起思想混亂,從而引起哲學的混亂。可以說,對語言的研究貫穿著西方哲學思想的整個發展過程。而在中國,把語言當作一門學科來研究則是近代才開始的。
3 中國的語言觀
與古代西方哲學家對語言持積極和肯定的態度相反,以老莊為代表的中國古代思想家基本上持懷疑甚至否定的態度。先秦思想家對語言的否定態度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語言不可能完全或充分地表達人的認識與思想,即所謂“言不盡意”。《老子》第一章開宗明義地指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道,強為之名日大”。也就是說,用語言描述的道并非“常道”,常道無名,如果一定要用語言來表達,那就勉為其難了。
語言所能傳達的僅僅是事物的外在表象,而非事物的內在本質。莊子說,“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致意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莊子·秋水》);“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莊子·則陽》);“對于智之所之能知、言之所不能言的東西(道),言語便失去了效用”(陳立中1997)。
《莊子·天道》篇中講了一則寓言,用以闡明上述“言不盡意”論。桓公讀書于堂上,輪扁斫輪于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日:“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日:“圣人在乎?”公日:“已死矣。”日:“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日:“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日:“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輪扁告訴桓公說他讀的“圣人之言”乃是“古人之糟粕”,因為圣人的心意不能假言以傳。“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天道》)古人連同他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意”俱逝而不返。斫輪的道理,其中確有技巧存在,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同樣,對于“道”,人們也許可以心領神會,即無法用“形色”加以名狀,用“名聲”加以表述。這不是“言不盡意”嗎?
第二,過多地關注語言的形式,會妨礙思想內容的表達。《韓非子》中有一個故事,很形象地表達了這一觀點。楚王曾問田鳩:“墨子者,顯學也。其身體則可,其言多不辯,何也?”田鳩回答:“昔秦伯嫁其女于晉公子,令晉為之飾裝,從衣文之騰七十人。至晉,晉人愛其妾而賤公女,此可謂善嫁妾而未可謂善嫁女也。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柜,熏桂椒之樓,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羽翠,鄭人賣其犢而還其珠,此可謂善賣犢矣,未可謂善禽珠也。今世之談也,皆道辯說文辭之言,人主覽其文而忘其用。墨子之說,傳先王之道,論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辯其辭,則恐人懷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與楚人韌珠,秦伯嫁女同類,故其言多不辯”(《韓非子·外諸說左上》)。意思是,如果過于修飾文辭的話,人們會留意于文采,或因為看重華美的言辭而忘記其內在價值,忽視其本質內容。同樣,墨子之學,本是“傳先王之道,論圣人之言”;如果言辭過于修飾,就會導致“以文害用”,“辭以害意”。很顯然,先秦思想家主張對語言的運用要慎重,以免“懷其文,忘其直”。
第三,反對爭辯。正因為先秦思想家對語言多持“言不盡意”、“辭以害意”的否定或懷疑看法,他們普遍輕視言說和語言,反對“名辯”。由此導致“知者弗言,言者弗知”(《老子》第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莊子·天道》)和“大辯不言”(《莊子·齊物論》。
莊子認為,在大千世界中,萬物表面上千差萬別,實質上卻并無區別,這就是“齊物”。人們的各種看法和觀點,看起來也是千差萬別的,但世間萬物既是齊一的,言論歸根到底也應該是齊一的,沒有所謂是非和不同。這就是“齊論”。既然言與不言沒有什么區別,各種言論也是齊一的,沒有是非界線,那么世俗的各種爭辯又有什么意義呢?只不過是從各自的立場出發,抱有私心的結果。“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莊子·齊物論》)兩個人辯論的時候,你說你對,我說我對,如果找第三者來判斷是非,他不論站在哪一邊都無法斷定誰是誰非:“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魃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莊子·齊物論》)。莊子認為只有以萬物齊一的自然法則來看待事物,才能達到是非不爭、天人合一的真人境界。
孟子說他好辯乃不得已而為之(《孟子·滕文公下》),茍子說“辯”則是旨在以大儒之辯止息小人之辯(《茍子·正名》)。在他們看來,伶牙俐齒、口若懸河并非好事,相反,窮于言辭,拙于表達倒是一種美德。如老子說:“信肓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孔子說:“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
儒家,作為中國傳統思想的主宰,對語言的態度雖然沒有老莊那么消極,但也強調慎言。孔子說:“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論語·學而》)。其弟子子貢日,“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孔子還說:“仁者,其言也切”(《論語·顏淵》)。這表明}L子對其學說的核心概念,有時也感到言說的困難。
4 兩種不同語言觀的深層比較
中西方語言觀的差異是以各自的哲學和宗教為背景的,是各自在宇宙觀和認識論等方面差異的具體表現。他們之間的差異可以追溯到各自哲學的核心概念——中國的“道”、西方的Logos
“道”與Logos均為中西方哲學的最高范疇,二者有很多相似之處。
第一,Logos與“道”在各自的哲學領域都是世界的本原,是產生一切的東西,是萬物之“母”。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41章);赫拉克利特認為,Logos是萬物的本質,萬物都根據Logos而產生。
第二,“道”與Logos都有“說話”、“言談”之義。錢鐘書指出,“‘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三兩‘道’字為道理之‘道’,第二‘道’字為道白之‘道’……‘不可道也’之‘道’,即文字語言。古希臘文‘道’(Logos)兼‘理’與‘言’兩義,可以相參”(錢鐘書管錐編1990:408)。
“道”與Logos也有迥然相異之處,那就是Logos可言,而“道”不可言,這正是導致東西方語言觀截然不同的根本原因。
道存在的基本特征是“無”。莊子說,“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莊子·天道》),“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由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故無法感知,也就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所以在面對道時,我們的思想和語言顯得空白和軟弱。
所以老子說,“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這種“不言之教”,正是以“有言”來加以導引的,于是乎,語言便成為了橋梁與津渡,引異著人們通向“道”之本真。莊子也說,“終身言,未嘗言”(《莊子·寓言》)。
但是,思想畢竟要借助語言才能表述。因此,在借助語言系統時,必須忘卻語言本身。這就是莊子的“得意忘言”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外物》)。
而Logos則不同,是可以言說的。海德格爾認為,“Logos的基本含義是話……Logos這個詞的含義的歷史,特別是后世哲學的形形色色隨心所欲的闡釋,不斷遮蔽著話語的本真含義。這含義其實是夠顯而易見的。Logos被‘翻譯’為,也就是說,一向被解釋為:理性、判斷、概念、定義、根據、關系”(海德格爾1999:37-38)。
按照海德格爾的這一論斷,“話語”或“言說”就構成Logos一詞的基本含義,而其他各項含義諸如理性、判斷、概念、定義等等,均由“話語”而來,也就是說,所有“邏各斯”的其他含義都是從“話語”中引申出來的。
“古希臘哲學,正是從這種可以認識,可以言說的邏各斯出發,強調理性、強調萬物的規律,強調對自然萬物的認識和把握,于是便走向了從“求知”(求智慧)到“觀察”(認識自然),再到“追問原因”和“邏輯推理”的邏輯分析話語系統,建立了以可以言說為基礎的科學理性分析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曹順慶1997)。
赫拉克利特說,“思想是最大的優點:智慧就在于說出真理,并且按照自然行事,聽自然的話”。智慧就在于說出真理。顯然,Logos是完全可以被表述、被言說的。這是西方積極語言觀形成的基礎。
中國哲學的“道”與古希臘哲學的Logos有不少共同或相似之處,但也有完全不同之處。兇為這種根本上的不同,才形成了中西方不同的語言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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