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從語言使用角度研究語法的思路在結構主義語言學和生成語法中一直受到忽視。20世紀80年代以后。自下而上、基于語言使用的語法研究模式逐漸占據主導地位。其中,認知語法更是明確提出基于用法的動態模式。按照這一模式,語言研究的重心從尋找概括力最強的規則轉向描寫處于不同概括層面的語法構式,真實語料的分析將取代純粹的內省。語言研究將完整描寫和解釋語言結構,而不是將大部分語言現象排除在外。
關鍵詞:認知語法;基于用法的模式;網絡模型;交互激活模式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5-0053-4
自索緒爾提出語言和言語區分以來,語言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傾向是把語言使用和語言結構割裂開來。與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和生成語法強調語言結構的思路不同,功能主義語言學家(Giv6n 1979,Hopper&Thompson1980,Bybee 1985)歷來重視語言使用的研究。尤其最近20年,認知語言學家(如Langacker 1987,Lakoff 1987,Fillmore et al 1988,Goldberg 1995,Croft 2001)明確提出語言知識來自語言使用,語言研究必須在考察語言使用的基礎上進行。其中,認知語法(Langacker 1987,1990,1999)詳細論述基于用法的動態模式(dynamm usage-basedmodel),完整說明從語言使用角度研究語言結構的思路。本文將評述認知語法基于用法的模式的核心思想,討論這一思想對語言研究的重大影響。
1 語言知識的心理表征
語言研究的目標是描寫人們關于語言系統的認知表征。在認知科學目前的發展階段,我們無法直接觀察到大腦的認知結構,只能提出假設,并通過外在語言現象和心理現象驗證。在語言認知表征上,認知語法與生成語法存在根本分歧。
1.1生成語法的觀點
首先,語法應該具有經濟性。語法應該盡可能簡潔,避免冗余,以盡可能少的規則解釋盡可能多的語言現象。其次,語法應該具有生成性,語法應該看作一個自足的算法機制,即一套全面而詳細地說明語言表達式的構建規則。這一規則機制輸出并且只輸出所有合乎語法的表達式。最后,語法應該具有還原性,即如果語法規則能夠全面描寫一個特殊結構的合成,則該結構本身不應在語法中另外列出,因為把一個可以通過二-般規則計算出來的表達式列入語法會造成冗余。
1.2認知語法的觀點
認知語法關于上述動態模式的整體思路可以概括為最繁化(maximalist)、非還原性(non-reductionist)和自下而上(bottom-up)。(Langacker 1988:127—133)認知語法強調人對語言系統的實際使用和人關于語言使用的知識。語法應包括人們所有約定俗成的語言規約知識,無論這些規約是否可以概括為一般性規則。語言系統不是一套自足的、沒有任何例外的一般規則,而是一個由約定俗成的語言單位構成的巨大的、高度冗余的清單。這些單位從最一般到最特殊構成一個連續統一體,在這一連續體上作任何嚴格劃分都沒有太大意義。

認知語法不把語法看作一個輸出符合語法的表達式的算法機制,而是一個由約定俗成的語言單位構成的有組織的清單。這一清單可以看作語義資源、音系資源和象征資源的匯集。語言系統本身不能構建和理解新的表達式,而是語言使用者運用各種資源達到這一目的。除了語言單位,這些資源還包括記憶、計劃、解決問題的能力、常識、短期目標和長期目標,以及對于物理、社會、文化和語言語境的理解。所有這些因素共同作用下的一個實際的語言使用的實例構成用法事件(usage event),即一個具體的語音與當前語境中的一個概念化的結合體。(Langacker 1990)
自下而上的性質是基于用法的模式的一個重要特點。認知語法認為,語言研究不能只關注一般規則和原則,同樣應該特別重視這些規則和原則的約定俗成的各種實例,考察各種語法規則在實際使用中的引申及影響因素。此外,由于語法模式從具體實例中抽象出來,須要研究這一抽象過程,人們從具體結構中提取的規則的抽象程度和概括程度都有待考察。認知語法特別強調低層圖式的作用,認為低層圖式在計算新的表達式過程中比高層圖式發揮更大作用。
2 語法構式的網絡模型
認知語法作為一種基于用法的動態模式體現在對語肓范疇的看法上。語言范疇一般都是復雜的,只有把語言范疇看作網絡才能進行合理描寫。其網絡模式綜合原型理論和基于圖式的范疇化,并且更強調圖式化和例示關系。
2.1原型的引申與圖式化
基于原型的引申和圖示化之間存在非常密切的關系,很難區分。兩者都涉及一個比較行為,即根據一個標準對于一個目標范疇化。實例可以看作一種特殊的、極端的引申情況,即標準和目標之間的差別為零。引申過程往往伴隨著圖式化過程,即一個網絡通過原型的引申實現的向外擴展往往伴隨通過高層圖式的提取而實現的向上擴展。
語義引申不是任意發生的,總是在一定的基礎上發生。某一類現象范疇化為另一類現象的引申,意味著它們之間存在某種抽象的共同點,使得我們在范疇化時能夠調用另一類現象,并且把前者歸人后者的范疇,盡管它們在特征上存在沖突。
2.2作為復雜范疇的語言結構
語言范疇通常是復雜的,從原型結構開始,通過引申、圖式提取、圖式單位實例為具體單位,發展成為一個復雜范疇。我們可以把該范疇看作網絡。除了語義網絡外。一個音位的各種變體、一組互相聯系的隱喻、一個復雜的語法構式的多個變體都可以構成網絡。在網絡中,各個節點處于不同層次,有的節點是其他節點的體現,屬于子圖式(subschema),有的是其他節點的引申。在極端情況下,網絡中處于最低層次的子圖式包含特定的詞項。Langacker的研究成果——雙及物構式和send所在構式的網絡(Langacker 2005:105)說明,語法和詞庫不是截然分開的,而是可以進行統一描寫。
3 動態處理模型
3.1交互激活模式
在語言表達式的產生和理解中,人們根據語言系統中的單位來判斷一個表達式是否符合語法,這是一個范疇化過程。構成一個復雜范疇的各個單位原則上都可以用來對一個用法事件的某一方面進行范疇化,如果它們同時發生作用,就會造成混亂。這是因為,一個特定目標相對于一些潛在的范疇化單位而言是符合語法的,而對于另外一些單位而言不符合語法。因此,人們在一個具體語境中必須按照一個特定方式從網絡中提取范疇化單位,并根據該單位判斷表達式的合法與否。那么,人們是怎樣從一個潛在范疇化單位的網絡中選擇作為判斷標準的語言單位呢?
認知語法采取聯結主義(connectionism)或交互激活模式(interactive activation)的思路。一個特定范疇化目標往往激活多個固化單位,其中任何一個原則上都可以用來對目標進行范疇化。這些單位叫做目標激活集(actlva-tion set)。對此,Langacker提出“交互激活模式”(Lan-gacker 1999:105)。激活集中的單位都在一定程度上處于激活狀態。但是,最終只有一個單位被選擇用來對目標進行范疇化,因此激活集中的單位之間存在競爭,即圖式相競(schema competition)(Taylor 2002:301)。在競爭中只有一個單位最后占上風,即相對于其他單位而言活躍程度更高,該單位稱作活動結構(active structure)。
激活集中的單位是否能成為活動結構,取決于多個因素的相互作用。第一個因素是固化程度或凸顯程度。一個圖式的實例越多,它的固化程度就會越高,激活的容易程度也就越高。另外,固化程度與出現頻率有關,出現頻率越高的圖式或表達式的固化程度越高。影響圖式相競的第二個因素是語境。語境能夠起到啟動(prlmlng)作用,激活與當前語境相關程度最高的單位。第三個因素是目標與潛在的范疇化結構之間的重合程度。一個潛在的范疇化結構與目標之間的共同特征越多,該結構激活就越容易激活。這意味著,低層圖式在與高層圖式的競爭中占有內在優勢。
3.2分布問題
生成語法對分布的解釋思路是不斷豐富其形式機制,通過復雜規則來過濾或排除不合語法的表達式,而認知語法基于用法模式和交互激活模式能夠在不提出排除性規則的情況下解釋分布問題。以英語名詞的復數形式為例來說明。下圖表示的是名詞復數構式網絡的一部分:
處于頂部的是名詞復數圖式中最高層的圖式,其語義極是一個名詞的復數意義,音系極是一個代表名詞復數的后綴,[s]代表從各種名詞復數后綴中抽象出的一個圖式。這一圖式在音系極上相當抽象,因為名詞的各類復數形式在音系上存在相當大的差別。處于中間層次的是名詞復數的子圖式,在每個子圖式下顯示的是兩個作為實例的表達式。另外,上圖還顯示一些關于各個節點的認知凸顯度或固化程度的假設。前面三個字圖式相當于規則模式,具有最高的認知凸顯度,用加粗線條的方框表示,它們可以被看作復數范疇的原型,而第四個子圖式的認知凸顯程度很低。像cats/dogs/dishes/children之類的復數表達式由于出現頻率很高,已經被人們完全掌握,因此也可以認為具有很高的認知凸顯度。
當我們產生或判斷一個名詞的復數形式時,會根據上圖中的構式網絡進行范疇化,根據上面討論的交互激活模式選擇一個活動結構作為標準。例如,當遇到名詞map時,假如我們以前沒有把它的復數形式maps作為一個單位掌握,那么必須選擇上圖各種圖式中的一個作為活動結構,以此為基礎進行范疇化。盡管其中5個圖式都有潛在的選擇可能性,我們最有可能選擇第一個圖式,不僅因為它屬于規則模式,認知凸顯程度很高,而且主要因為它對詞根音系的說明要求詞根以清輔音結尾。范疇化目標[meep]同樣以清輔音結尾,因此兩者重合程度很高。這樣,第一個圖式會選擇為活動結構,目標[mmps]會判斷為符合語法,因為它與活動結構的說明完全一致,而其他目標表達式,如[maepz],[mmpaz]和[maepa]與活動結構的說明存在沖突,因此被判斷為不合語法。
網絡中作為單位而完全掌握的實例在人們大腦中的存取是另外一種情況。像cats/dogs/dishes/children這樣的復數表達式由于使用頻率很高,成為人們常規知識網絡的一部分,因此同樣有可能選擇為活動結構。例如,當我們希望使用dog的復數形式時,會從上圖網絡中選擇[dctgz]作為活動結構,因為它與目標表達式完全重合,而其他形式,如[dctgs],[dagoz],[dagon]作為dog的復數表達式不合語法,盡管它們可以通過網絡中其他圖式計算出來。這樣,認知語法通過基于用法模式和交互激活模式能夠清楚說明分布問題,并不須要設計算法規則或排出性規則來制約理解和表達過程。
4 基于用法的模式與語言習得
認知語法基于用法的動態模式大大簡化了語言習得問題。(Tomascllo 2000,2003)語言習得過程本質上歸結為對實際表達式中存在的共同之處的強化。任何規則只能從實際出現的表達式中通過圖式化過程抽象出來,以實際用法為基礎。整體而言,在語言習得過程中,完全具有概括性的規則屬于非典型現象,適用于有限范圍的低層圖式比概括性強的高層圖式更重要。從認知語法角度看,語言習得過程是一個對于約定俗成的用法(合法形式)的反復強化過程,而不是一個習得概括性規則后不斷排除由此產生的不合法形式的過程。
以Langaeker(Langacker 1990:286-288)討論的一個例子說明。在加利福尼亞南部的Uto-Aztecan的Luise9 0語中后置詞作為后綴出現在兩個位置:或者在無生命名詞后,或者在代詞后,如ki-yk(to the house)和po-yk(tohim),但是不出現在有生命名同后,如hunwtt-yk(to thebear)。在后面一種情況下,后置詞作為后綴出現在一個共指代詞后,如hunwutpo-yk(bear it-to)。前面兩個表達式分別生產出圖式[Ninan-P]和[PRON-P]。從這兩個圖式中抽象出一個更高層次的圖式[N-P],表示后置詞附著于任何名詞(包括代詞),不局限于無生命名詞,因為代詞在指稱中通常是有生命的。此外,第三類表達式中提取出更復雜的構件圖式[Nan[PRON-P]],其中[PRON,P]作為成分結構。
可見,關于后置詞的最重要的分布信息存在于低層圖式[Ninan-P],[PRON-P]和[Nan[PRON-P]]。如果高層圖式[N-P]在對新形式進行范疇化中可及(accessl-ble),像hunwu-yk(to the bear)之類的表達式肯定可以接受,因為它們符合高層圖式的說明。可以看出,高層圖式在選擇活動結構的競爭中總是失敗,由于它的非凸顯性和低層圖式與目標之間更多的重合,總是被低層圖式取代。因此,hunwu-yk(to the bear)這類形式不會被[N-P]范疇化,而是被[Ninan-P],[PRON-P]和[Nan[PRON-P]]中的任何一個范疇化,而它不符合三個圖式中的任何一個,因此不合法。因此,這一例子中的高層圖式[N-P]界定的潛在結構的空間只是部分實例,特別是相當于一個非代詞的有生命名詞表達式的區域沒有任何實例,這一區域內的形式通過另外一個更復雜的圖式來處理,即[Nan[PRON-P]]。在兒童習得Luisefio語的后置詞的用法過程中,在實際出現的表達式中只能提取出三個低層圖式,而不太可能抽象出高層圖式[Nan-P]。由于在語言輸入中只有合法形式,也就不需要任何深層結構或過濾機制來排除不合法形式。
5 結束語
認知語法基于用法的模式適用于語言結構的各個領域,從語義、音系到詞庫、形態和句法。從語言使用角度看待語法,以往研究中許多有爭議的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語言結構的描寫也更具有心理現實性,語言研究的重心從生成語法中對概括力最強的規則的尋找轉向對處于不同概括層面的語法構式的描寫。由此,語言學家在語言現象的考察中不再把大部分語言現象排除在外,從而有望完整描寫與解釋語言結構。這或許可以昭示我們,真實語料的分析而非純粹的內省(introspection)將在語言研究中占主導地位,語料庫將在語言研究中發揮重要作用。語言研究在定性研究基礎上將更多使用定量方法,并且在研究中增加理論假設的可操作性。(Tummers et al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