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的語言游戲性質

提要：本文用后期維特根斯坦哲學觀點中的語言游戲說探討寒喧的游戲性質：游戲的目的性、多樣性、規則性和動態性，并將這些游戲特征放在順應論的框架下，觀察寒暄語的表意過程。結論是，寒暄體現了日常語言使用的雙重性：規則操縱下的動態順應性。寒暄語的選擇是語言結構動態順應語境的結果，寒暄語的理解要依賴語境信息的準確把握。

關鍵詞：寒暄；寒暄語；語言游戲；順應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5-0074-4

1 語言游戲

維特根斯坦認為日常語言哲學研究的首要任務是界定語言中詞語和語句的意義，他有名的論斷“意義即使用”對語言學的研究，特別是言語研究起到了重大的開拓性、導航性作用。在對意義的概括性論述中，維特根斯坦用語言游戲分析日常語言的意義。他認為詞語在使用中的意義不是靠邏輯推導出來的，因為詞語和客體之間不是任何情況下都一一對應，意義在使用中體現出來。維特根斯坦對語言游戲的解釋是“語言和那些與語言交織在一起的活動所組成的整體”(涂紀亮2005：19)。如把語言視做一個大領域，有一個和現實交織在一起的邊緣地帶，這個邊緣地帶就是語言游戲(陳嘉映2003：184)。也就是說語言游戲把抽象的語言系統和現實生活聯系起來，語言起到了表征生活方式的作用。具體而言，語言游戲是指在完成一定交際目的的社會交往活動(錢冠連2005：74)。

涂紀亮對維特根斯坦的研究表明，每種語言游戲都是對語言的一種使用，這種使用包括兩個部分：說出或寫出語詞的過程、行為或者活動；另一部分是這種過程、行為或活動所引起的反應，或所完成的活動(涂紀亮2005：18)。語言的使用是一種社會活動，是一種生活形式，人是這些活動的絕對主角，語言活動也就反映了一種社會文化現象。作為游戲的語言的使用體現了語言使用的目的性、語言形式和意義對應的不確定性、游戲的規則性和變化性以及游戲過程的動態性。

2 寒暄及寒暄行為

2，1寒喧和寒暄語

egarac將寒暄(phatie communion)總結為：朋友或熟人之間的會話互動，往往提供最少量的信息，卻最大程度地推動雙方的交談；是一種常規的、缺乏語義信息的話語模式或話語類型(冉永平2002)。 胡壯麟給出下例論述寒喧語(phatic utterances)：Mrs，P sneezes violently；Mrs，O：Bless you；Mrs，P：Thankyou，(胡壯麟2001：14)此例旨在說明寒暄語是一種社會規約性很高的話語類型，這類會話互動幾乎是自動的、下意識的，很少涉及認知信息，卻具有豐富的社交信息。

2.2寒喧行為的特征

任何交際活動都有一定的目的性，人們談論天氣(今天天氣真好)、表示對健康的關心(天氣很干燥，多喝點水)、恭維對方的孩子(孩子又長高了)，這種交際表面看來似乎沒什么實質性的內容，交流的信息量極少，卻有明確的交際目的。

Malinowski指出寒暄的幾個特點：寒喧是一種行為模式，而不是為了傳遞思想；各種寒暄都是語言的活動，而這類語言活動要完成社會功能；這種社會功能可能是克服陌生、沉默造成的使人不舒適的緊張和／或建立社交的氛圍(2egarac＆Clark 1999：328)。Jakobson是最早注意到語言寒喧功能的語言學家之一，他把寒暄列為語言的六大功能之一，他又將這一功能稱為調節聯絡功能(劉戈2000)。

對于如何判斷哪些是寒暄行為，2egarae＆Clark提出了三個條件：1)特定的情景語境(如在公交車站閑談)；2)交際行為的語言和副語言方面(常規表達的使用，如談論天氣)；3)社會功能(在某情境下為避免沉默、建立和維持社交的良好氛圍等)(Zegarac＆Clark 1999：566)。

冉永平認為，如果某一話語具有以下特征，就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寒喧語：容易加工處理，不需要付出太多的努力；交際雙方都清楚，該話語的語言意義在什么條件下才是高度關聯的；說話人明顯不希望該話語的關聯性在特定條件下依賴它的語言意義(冉永平2002)。他用關聯理論對寒暄語進行了研究，指出寒暄的目的就是通過建立、維護交際雙方的認知環境，從而實現一定的交際目的。

胡壯麟指出寒暄語還反映了社會文化特征(胡壯麟2001)。上例中的Bless you或God bless you是典型的信仰上帝的英美人的寒暄方式。在中非Rundi的婦女，離開某處回家時會習慣地說I must g0 home now，0r my hus，band will beat me，這種寒暄方式反映了當地婦女的地位。所以，盡管寒喧的目的在不同的文化中是相似的，但寒暄的話題、表達等有不小的差異。

綜上所述，寒暄屬于規約性較高的一種言語行為，它不以信息交換為目的，主要為了建立和維持人們之間和諧、恰當的人際關系，屬于隨意言談。另外，寒暄還表明交際者愿意交往的意向，有重要的人際和社會功能。寒喧語就是用于寒暄行為的話語，這些話語的交際意圖不依賴于話語明示的語義內容(冉永平2002)。其中有些話語有較高的社會文化規約性，在具體的語境中很容易識別，屬常規性寒暄語。此外也存在隱含的情景性寒暄語，它們有很高的語境制約性。

3 寒暄的語言游戲性質

從語言游戲的角度看，首先寒暄的目的是為了社交禮貌和關系，而非傳遞信息和表達思想，交際者幾乎無信息意圖。如一個同事對你說“你好像很忙啊，要去哪里?”她并不是真想知道你的行蹤，她主要的交際意圖是聯絡感情。寒暄行為的目的性決定了寒暄方式的選擇，根據情景語境因素，如目光、微笑、雙方關系和當時的心理狀態等選擇合適的話題、話語結構、話輪交換方式等。寒暄語的選擇過程是動態的，可分為規約表達和非規約表達。可見寒暄行為體現了交際的動態順應性。根據順應論，任何交際的過程都是一個動態順應的過程，語言結構只有順應交際語境，才能完成語言的表意功能(Verschueren2000)。我們認為可以用Verschueren的順應論(Vers—chueren 2000：67)中提出的對任何語言現象語用縱觀所不可缺少的4個要素：語境、結構、動態性和意識程度來考察寒暄行為。這樣就可以在更宏觀的層面上觀察語言游戲，更重要的是，順應論的解釋框架可以把寒暄行為置于一個系統的過程中，從而了解游戲的過程和游戲中各要素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寒暄語是如何順應語境實現表意功能的。

3.1寒暄的目的性

和其他的語言游戲相比，寒暄行為的自由度很高，沒有明顯的信息意圖。寒暄的自由和目的性主要體現在和交際行為本身的關系上。它們和交際雙方的行為和正在做的事情關系不密切，不是以交流信息為目的。維諾古爾(1993，劉戈，2000：51)認為，根據說話人和受話人的熟悉程度，寒暄行為表現出不同的交際目的：1)陌生人之間目的在于結識以及在受拘束的環境中消磨時間；2)不太熟悉的人之間目的在于加強認識和交往；3)較熟悉的人之間是為了保持已形成的關系類型；4)親朋好友之間目的是順應平常交流看法和表現行為、感情的習慣。這對寒暄行為的識別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我們認為，寒暄的目的性為寒暄語的使用和理解提供了解釋框架。在交際中，對這種交際行為目的的識別，可以引導人們將與這種語言游戲有關聯的語境信息線索串聯起來，更好理解寒暄行為。試比較以下三種情景：

情景1：兩個朋友約好周末去逛街，見面的時候問“去哪里?”

情景2：下班回家路上碰到妻子匆匆出門。丈夫問“去哪里?”

情景3：下班回家途中看到自己小區保安出門，問保安“去哪里?”

根據語境信息可以判斷情景1和情景2中的交際目的是為了獲取信息，只有情景3是為了維護社會關系，問話人對問題的答案并不關心，所以是寒暄。可見交際目的的識別是判斷寒暄語的關鍵，如果不能正確識別交際意圖，交際就會出現問題。如下例：(兩個女同事在聽講座之前閑聊)

甲：你好像瘦了?

乙：是嗎?我以前很胖嗎?

甲：(無語)(自然語料)

甲的問題通過她的后續反應可知是寒暄，目的可能是為了禮貌或消磨時間，她一定期待簡短的、程式化的答語，如“是嗎”?“謝謝”。但乙(也許是有意開玩笑，也許是出于幽默)回答了甲的問題，使甲很尷尬。寒暄目的識別是判定寒暄話語的第一步，也是交際成功的關鍵，任何游戲都帶有目的性，對交際者交際意圖的識別對話語的正確解讀至關重要。

3.2寒暄的規則性

語言游戲的約束不是來自因果，而是來自規范(陳嘉映2003)。錢冠連“人活在程式性語言行為中”也就是指交際活動的規則性。他認為一定的行為與一定的話語配套，兩者形成了穩定的配合就是程式性語言行為，這種配合包括：1)基本固定的一套說法；2)基本固定的行為步驟；3)話語與行為步驟的基本固定的配合(錢冠連2005：275)。

寒暄大多使用固定的套語，即一些禮節性的慣用語；寒暄行為也有基本的行為步驟。如目光交流、微笑點頭，然后寒暄。所以，Malinowski甚至認為寒暄語與語境無關(It seems t0 be even deprived 0f any context of situation，)。然而，寒暄語也可能是隨機的、個性化的、情景化的話語。程式性語言行為中變異的發生，在于交流主體的主體化傾向、對情景變化的適應等(錢冠連2005：278)。因此，我們覺得某些交際行為之所以是寒暄可能是由交際環境，而不是語言決定的。寒暄語的使用和理解很大程度上要根據語境信息，某些話語或表達式在某些特定的場景下可能就變為寒暄語，它的規則性也部分來自語境制約性。語境的制約對不同的寒暄語的作用存在差異。根據制約作用的大小我們不妨把寒暄語分為規約性寒暄和情景性寒暄。

(1)規約性寒暄

(2)graeClark 1999)認為寒暄行為有程度上的差異，比如在同樣語境下說“你是怎么認識他的?”的寒暄程度就低于“你好嗎?”。寒暄語越標準化，寒暄程度越高。冉永平從認知的付出判斷寒暄的程度，認為理解寒暄語認知付出越多，寒暄程度越低(冉永平2002)。在同等條件下，如果理解某一話語的語言意義不需要付出太多努力，那么該話語就更適合理解為寒暄語。規約性寒暄使用固定的套語，交際中選擇過程幾乎是無意識的、自動的，語境的制約性低，人們很容易識別出它們的寒暄目的，如漢語中的“你吃了嗎”?(當然，近十年來幾乎已被“你好”取代)“你好!”、“你去哪里?”。規約性寒暄有很深的社會文化烙印，不同文化中寒暄的套語有很大的不同，交際者之間對這些寒暄語一般有共同的心理感知和知識背景。

據我們的觀察，規約性寒喧的使用與交際者之間的社會關系有直接的聯系。一般來說，規約性寒暄較多使用在關系不太確定的熟人、同事或陌生人之間，或社會地位較懸殊的人之間。如果發生在家人和朋友之間，寒暄的程度會很低，使用的主要目的很可能是為了交流信息。如你問自己的妻子“吃飯了嗎?”，“去哪里?”，更可能是信息目的，而不是寒暄。

朱永生認為寒暄語可以出現在會話中不同的位置上。規約性寒暄多出現在會話的開頭和結尾。人們交淡時，在進入主題之前先說幾句閑話營造和諧的交際氛圍。在交流結束時，寒暄幾句表示維持良好關系的意愿。(朱永生1989)

(2)情景性寒暄

情景性寒暄是交際者為達到寒暄的目的而采用的臨時的言語形式，穩定性較弱，話語結構和進行信息傳遞的話語貌似。語境信息對這類寒暄語有較高的制約作用。根據交際者之間的親疏關系、社會地位的高低和交際的場合，可以確定某些表達式或話語的寒暄功能。

情景性寒暄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即時即景”性。看到同事穿了一件新衣服，說到“真漂亮，哪買的?”、碰到鄰居買菜回來問一句“這么早就去買菜了?”。這類寒暄順應語境選擇適切的寒喧語，自然、新鮮、生動、有個性，避免了規約性寒暄給人老套的印象，寒暄效果較好。如下例：

兩位同事在上班前見面(一學期以來他們幾乎每周的這個時間都碰面，因為他們同時去上課，這次是本學期的最后一次課)：

甲：早上好，吳老師。

乙：早上好!

甲：今天最后一節課了，真高興。

乙：是啊，這學期要結束了。(自然語料)

他們自然都知道這是最后一節課了，交際中沒有交換任何新信息，雙方的認知語境也沒有因交際行為而改變，但這類情景性寒暄在無實質內容的交流中維持或增進了交際者之間的感情和社會關系。

情景性寒暄多發生在很熟悉的同事、朋友以及鄰里之間。這類寒暄往往也會有少許的信息交流發生，只有寒暄意圖占主導地位才算寒暄行為。所以對這類寒暄語的判定要從語境中尋找線索，推斷交際意圖，尋找關聯信息。如果話語和語境關聯性很弱，不是以尋求信息交換為目的，就可以斷定為寒暄語。

3.3寒暄的多樣性

同一個詞語用在不同的游戲中意義有很大的不確定性，詞語的意義也只有在語境中才能明確。對于寒暄這種語肓游戲而言，雖然擁有大量的幾乎固定的套語，但是人們在交際中寒暄的方式和表現還是多種多樣的。寒暄的多樣性表現在談論的話題可能多種多樣，有人會談天說地(聽說明天降溫，多穿點衣服。)，有人會明知故問(去打球嗎?)，有人喜歡好言鼓勵(你看起來很精神!)。談論的方式也不盡相同，有人可能總是一個簡短的“你好”、“早安”，有人可能閑聊很久。多樣性還體現在寒暄和后續交流的關系上，寒暄過程中根據語境信息的變化，可能開始一場真正的信息交流，也可能只是一句微笑著說出的“你好”，就結束了。

盡管寒暄的方式和話題等可能千差萬別，但寒暄語選擇的過程體現了交際的順應性，即對語境因素的順應。各種可供選擇的寒暄語在語境中的意識突顯程度不同，交際者會根據語境選擇最適當的寒暄語。比如在吃飯前后碰到熟人可能寒暄道“吃飯了嗎”，人們一般不會上午10點，在辦公室里這樣寒暄。而學生對老師寒暄一般不會說“你的發型不錯，哪里剪的?”但可以和小區保安寒暄道“胖仔，越來越帥了”。

3.4寒暄過程的動態性

寒暄的動態性體現了這種語言游戲的互動、靈活多變的性質。交際中，在語境的制約下，可供選擇的語言結構、表達方法獲得了不同的意識突顯程度，某些合適的話語被選擇，完成寒暄語的表意功能，達到寒暄的目的。

寒暄的過程可以表述如下。首先，交際者要感受到有寒暄的需要和可能，如交際雙方的目光交流和微笑。還有雙方關系的親疏和交際的意圖的判定，如我要不要和他寒暄或他是否愿意和我寒暄。再次，交際的環境是否允許寒暄，如果在音樂廳里，可能點頭示意就足夠了。當決定要寒暄后，交際者會選擇合適的寒暄語，是規約性的還是情景性的。這種選擇幾乎瞬間完成，自動化程度很高。選擇一般是根據交際對象和交際的物理環境以及當時的心態等進行。寒暄行為的動態性還體現在雙方的互動上。如果對方反應很積極，彼此愿意繼續交談，即使是兩個陌生人，如在異國他鄉遇到同胞，也可能進一步進行實質性的信息交流，建立良好的人際關系。如果對方反應冷淡，即使是熟人之間，下次可能也不會寒暄，關系則會越來越疏遠。

總之，寒暄行為在目的驅動下，挑選適合語境的寒暄語，順利實現寒暄的功能，同時，寒暄語也就完成它的表意功能。

4 結束語

寒暄行為作為語言游戲的一種，反映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語言的程式化特征，體現了語言游戲性的種種特征。寒暄目的的識別是交際者理解寒暄語的關鍵，寒暄語的選擇是語言結構順應交際語境的結果，在動態的順應中，寒暄語完成其表意功能。在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說的觸發下，我們應用順應論的理論框架分析寒暄的游戲特性如何相互聯系，發揮功能。這有助于我們更好了解寒暄行為和寒暄語的表意功能。另外，寒暄語的表意功能的實現過程可以很好的詮釋錢冠連先生的著名論斷“人活在程式性語言行為中”。對于寒暄這一語言行為的研究，還有助于我們了解維特根斯坦的著名論斷“語言即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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