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多維度研究語言是本刊追求的目的之一。就語言和語言學而言,既可以以語言為研究對象,也可以以語言學為研究對象。不過,學界有時不嚴格區分。其實,本刊認為,區分為宜,因為兩者具有不同的性質。本期刊發的丁信善、鄭述譜兩位先生的成果,屬于語言學研究范疇。前者反思、梳理喬姆斯基轉換生成語法學對葉姆斯列夫語符學的繼承關系,后者凸現俄國詞匯學的發展歷程和獨特個性。無疑,兩篇文章無論對于我們了解國外語言學還是實現國外語言學理論的本土化,都具有重要價值。
提要:本文以喬姆斯基和葉姆斯列夫的早期主要論著為據,從目標、前提、語言自主性和語言理論形式化表達4個方面比對分析二者的語言理論和方法論,闡釋二者在普通語言觀和方法論層面上的關聯與共性,認為這種異乎尋常的關聯或共性表明喬姆斯基的確在上述兩個層面認真研究、汲取和借鑒過葉姆斯列夫學說。但是文章同時指出這種關聯與共性仍屬廣義上的繼承,喬姆斯基的創新與發展應該肯定,因為就普通語言觀和方法論的源流而言,二者并非狹義的一脈相承。
關鍵詞:喬姆斯基;葉姆斯列夫;語言理論關聯;語言理論共性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5-0101-7
1 引言
Beaugrande指出,“喬姆斯基的論著對于語言學是什么,應該是什么等問題無論在語言學圈內或圈外都產生根本影響,導致許多語言學家重新探討長期以來認為已解決的問題。在《句法理論面面觀》的護封上,一位書評作者把喬姆斯基的TG稱為‘全新的、革命性的’,喬姆斯基本人也經常強調其理論如何與眾不同,如何優于其他理論方法。但是他的許多觀點是保守的,即源自傳統的哲學、語法理論和邏輯”(Beaugrande 1991:147)。關于喬姆斯基的哲學思想淵源及其唯理主義認識論基礎,語言學界多有探究,但是對于其語法理論和方法論的源承問題,特別是其與近現代語言理論的傳承關聯,由于受“喬姆斯基革命說”的束縛,人們一般都避而遠之。本文擬以喬姆斯基和葉姆斯列夫的早期主要論著為據,從4個方面探析二者的語言理論和方法論的關聯與共性。
筆者選擇探析喬姆斯基與葉姆斯列夫的語言理論共性,主要基于以下兩點:第一,筆者自1996年以來數度前往丹麥哥本哈根大學等校訪問,直接征詢過許多不同層次、不同研究方向和不同年齡段的丹麥語言學家和語言研究者,他們對喬姆斯基開創了語言學研究新時代的提法有所保留。他們普遍認為,所謂的“喬姆斯基語言革命說”,即語言的現代科學描寫始于喬姆斯基、語言描寫的形式化及其經驗基礎也源自于喬姆斯基,主要是輿論誤導所致。實際上那些所謂的“底層形式”、相關結構的依存關系、結構可能的形式與結構不可能的形式的區分以及假說標準和管轄概念等,早已存在于葉姆斯列夫的語符學中,并為他們所熟知。第二,葉姆斯列夫是被喬姆斯基正面引述或者不含抨擊意味引述的少數幾位現代語言學家之一。
2 語言理論目標
葉姆斯列夫1926至1927年留學巴黎,師從A,Meil-let,起初主要研究印歐語句法,但他不久即認識到,對印歐語句法的成功研究只有基于一部理性的普通語法方為可能,于是他轉向嘗試構建理性語法的思考。1928年出版《普通語法原理》。他在該書中的以下表述被認為是語符學基本理論觀點的最初顯現:(1)語法理論的目標就是創建普通語言學,即建立一個抽象系統。在這個系統里,每一具體范疇都視為一種可能性,每一個范疇都有一個由其他實際語言中得以實現和與其他范疇結合的種種條件限定的具體位置。(2)共時描寫必須先于歷時描寫,語言學應是內省的、經驗的(但是歸納性的)。(3)應致力于構建一部形式語法,其語法范疇應盡可能根據其在言語鏈中的關系(如一致關系和支配關系等)加以限定,而不是根據語義限定。(4)應摒棄諸如主語、賓語等傳統句法觀念;詞法和句法不應分開。(Hjelmslev 1928)
1931-1935春,葉姆斯列夫與P.Lier和H.J.Uldall的大量理論探討促使一種描寫“表達”(expresion)的新理論產生,他們稱為“音位學”(phonematics)。1935年冬他們又提出一個有別于phonematics概念,稱為“音符學”(cenematics)。為了強調這種容音位理論、語法理論和語義理論為一體的理論之新,特別是與先前語言理論之異,在Uldall的提議下,將其定名為“語符學”(glossematmatics),并用glossemes指稱語言理論作為解釋基礎構建的最小的形式,即不能簡約的不變式。語符學理論的代表作是葉姆斯列夫于1943年用丹麥文出版的《語言理論緒論》(Omkring spmgteon’ens grundlceggelse,簡稱OSG)。作為語符學導論,該書分為23個章節,正文共計112頁,但書后附錄所提供的定義多達108個。1946年法國語言學家A,Martinet就《語言理論緒論》發表了一篇題為“關于L.Hjelmslev語言理論的基礎”的評論文章,外界開始了解該書的內容。1953年美國學者F.J.Whitfield翻譯出版該書的英譯本,從而引起國際語言學界的關注。由于此后葉姆斯列夫和Uldall兩人的合作未能就語符學取得更多實質性進展,該書就成為語符學理論的主要載體,也成為后人詮釋語言觀和方法論的主要依據。(丁信善2006)
在該書中,葉姆斯列夫專辟第六章闡述其語言理論的目標。他指出語言理論的目標就是構建一種程序方法,用以全面認識并理解語言事實,即篇章。這里的程序指能理解一切語言和一切語言事實的程序,語言事實指全部語言事實,不僅僅包括已知的和迄今經歷過的,而且包括所有能想象到的語言事實。“語言理論家如同其他理論家一樣,必須注意預見所有的可能性——即使這種可能性他本人尚未經歷過或見過——并將其納入自己的理論中……只有這樣,他才能確保其所構建的理論的實用性。”(Hjelmslev 1963:17)
具體講,在確定程序方法之前,必須先調查人們公認的語言事實,并努力找出這些語言事實反映出的語言特性,對這些特性加以概括和定義會有效地限定適合語言理論分析的已知或可能的語言事實。分析語言篇章的程序方法實際上是一種能預示一切可能性的總的計算方法,它本身是一個完全獨立于經驗的純粹演繹系統。
葉姆斯列夫認為要繼續重視言語變化的研究,但不是第一要務。首要的是尋求對語言這樣一個自主的特殊結構的內省理解,進而發現一個底層常量(underlying con-stant),即語言自身內部而不是外部的一個潛在的系統。這種常量決定語言的本質,決定一切語言過程,它使一切實體與其變體基本一致。語言學家的任務就是發現這個常量,對其進行詳盡描寫,然后將其投射到“語言之外的現實上去”,即用以研究物理學、生理學、心理學、邏輯學及本體論方面的問題(Hielmslev 1963:8)。
在該書第二十一章談到形式與實體時,葉姆斯列夫再次強調。“一個語言理論家的任務不僅僅是描寫實際出現的表達系統,而且要推導出那些表達系統有可能成為適合于某個已知內容系統的表達”(Hjelmslev 1963:105)。
巧合的是,喬姆斯基《句法結構》第六章的標題也是“論語言理論的目標”。實際上,喬姆斯基在該書引言中就明確地提出其理論目標:“更一般地說,語言學家必須關心的問題就是怎樣去確定那些成功的語法的基本性質。這些研究的最后成果應該是一種關于語言結構的理論,它把應用在某些具體語法著作里的描寫方法抽象地提出來加以研究,涉及的范圍卻并不限于某些具體語言。這種理論的功用之一就是提供一個能夠為每一種語言(只要具備這一語言的語句素材)選擇出一部語法的方法”(Chomsky 1957:11)。在第六章,喬姆斯基具體闡述其理論目標:任何科學理論都以有限數的觀察為基礎,用一些假定單位構成一般定律,以尋找觀察到的現象之間的關系,并預言新的現象。一種語言的語法實質上就是關于該語言的一種理論。我們的任務就是為每一種語言提供一個選擇正確語法的標準,即該語言的正確理論。喬姆斯基認為研究語言能力就是為了建立一種反映語言能力的生成語法。生成語法不是說話過程的模式,而是語言能力的模式,是對語言能力的形式化描寫,用一套公式將其內容表達出來。生成語法不局限于對個別語法的研究,而是要揭示個別語法與普遍語法的統一性。換言之,他不以具體語言的描寫為歸宿,而是以具體語言為出發點,探索出語言的普遍規律,最終弄清人的認知系統、思維規律和本質屬性。“語法是用來解釋語言的‘純理語言’,語言理論是用來解釋語法的‘純理語言’,所以語言理論就成為任何語言的‘超純理語言”’(Chomsky 1957:54)。
喬姆斯基在《句法結構》中闡述的語言理論目標主要是描寫句法,即闡明句子結構底層的語法規則。在1965年的《句法理論面面觀》中,方向未變,但目標更加宏大:試圖解釋語音系統和語義系統之間的所有關系:“語言理論的主要任務必定是提出一種對語言普遍現象的解釋,這種解釋一方面不會被實際的語言多樣性所否定,另一方面會是足夠的豐富和清晰,足以解釋語言學習的迅速和一致性,足以解釋生成語法的超常的復雜性和范圍”(Chomsky 1965:28)。
在《笛卡爾語言學》序言的開篇,喬姆斯基就明言:“包括本書在內的一系列研究的目的就是深化我們對于語言本質和隱藏在語言使用和習得后面的大腦活動過程與結構的認識”(Chomsky 1966:ix)。他認為語言研究能夠擔當起這個使命,因為語言研究可以為人類心理學研究提供內容,是人類心智及其功能研究的切入點。而且現代語言學研究方法的明晰性和可靠性為人類心智的研究提供形式保證。
Chomsky提出“原則”和“參數”概念,增加普遍語法的原則系統:“以解釋充分性為目標的語言結構理論具體表現為對語言普遍現象的解釋。所謂語言普遍現象可以看作某種人類共有的、先于經驗而存在于個人之中的原則系統”(Chomsky 1981:38)。
Chomsky進一步修正“原則和參數模式”,提出假說:人類語言只有一種。我們見到的各種語言形式都是同一套詞庫(lexicon)和運算系統(computational system)的產物(Chomsky 1986)。
在Chomsky,喬姆斯基把普遍語法看成一種關于語言機能中有關遺傳來的初始狀態的一種理論。與先前的觀點不同,他認為普遍語法只提供一個固定的原則系統和經過一定評價的、有限序列的參數,而參數不能影響邏輯層次和顯性句法。因此他進一步假設:人類語言具有相同的核心部分,從一定程度上說他們是相同的語言(Chomsky 1995)。
喬姆斯基從1957的《句法結構》到1995年的《最簡方案》頻繁地修改其語法模式,但他揭示人類語言中普遍創造型原則的理論目標沒有改變,為語法賦予的解釋性使命也沒有改變。理論目標與語法現實之間存在的距離是驅動喬姆斯基不斷修改語法模式的一個根本原因。
總之,葉姆斯列夫和喬姆斯基都尋求內省理解語言,都探求具有預示性或生成性的普遍語法,盡管二者對“普遍語法”的理解和稱謂不盡相同:前者模糊地稱其為“一個潛在的常量”,后者則視之為“一個規則集合”或“原則和參數系統”。二者都致力于建立一般語言類型學,終極目的都是揭示語言的本質和人的認知結構。
3 語言理論前提
葉姆斯列夫認為,語言理論的前提(premises)由語言理論的目標所決定,語言理論必須能夠生成(yielding)與(實際和假定的)經驗數據一致的結果。為此,葉姆斯列夫提出具體要求:“語言描寫必須前后一致,詳盡無遺。盡量簡潔。其中,前后一致先于詳盡無遺,詳盡無遺先于盡量簡潔”(Hjelmslev 1963:11)。他稱這一要求為“經驗主義原則”,并認為遵循這一原則就能使其理論有別于先前的語言哲學。
關于語言理論與經驗數據之間的關系,葉姆斯列夫認為二者之間雙向互動。他重新界定自己的理論并認為以下兩條至關重要:第一,理論本身完全獨立于任何經驗,不涉及應用的可能性,也不論及與經驗數據的關系,不包括任何實際假定,是一個純粹的演繹系統,用以從其種種前提中計算出各種可能性。第二,理論導引出某些前提,理論家從先前的經驗中知道這些前提能夠應用于某些經驗數據,這些前提具有極大概括性,因而可能會應用于大量的經驗數據。葉姆斯列夫把第一條稱為理論“任意性”(arbitrariness),第二條稱為理論“適宜性”(ap,propriateness),并認為構建語言理論必須同時考慮這兩條。但他強調,經驗數據不可能強化或弱化理論本身,而只能強化或弱化理論的應用性。理論的適宜性決定其經驗主義性質,理論的任意性決定它的計算性。最后,他概而言之:“就其任意性本質而言,這種理論是不現實的,但就其適宜性來說,又是現實的”。Davis指出葉姆斯列夫對其兩個理論前提的闡述表明,其理論是解釋性的(Davis1973:43)。
此外,如果語言理論最終提供好幾種程序方式,而且都可以對語言進行前后一致、詳盡無遺的描寫,那么應該選擇描寫最簡潔的程序方法。如果所得的描寫同樣簡潔,就應該選擇程序最簡單的方法。這就是“簡明原則”(simplicity principle),葉姆斯列夫認為這是驗證語言理論的最后原則(Hjelmslev 1963:18)。
在《句法結構》的引言部分,喬姆斯基指出,“我們首先把合乎這一語言理論所包含的全套語言平面的語法形式嚴格而又嚴密的建立起來,然后再調查一下能不能用這種語法形式給自然語言編寫簡單明確的語法”。他認為作為語法理論的前提,每一種語法都應滿足以下兩個條件:第一,充分性外部條件(external conditions of adequa-cy),分析某語言的根本目的就在于把能夠構成該語言的句子的、符合語法的序列與不能構成該語言的句子的、不符合語法的序列區別開來,并研究符合語法序列的結構。簡言之,某一語言的語法就是生成符合該語語法序列的手段。檢驗一部語法是否完善并有效的方法就是看由該部語法生成的句子實際上是否符合語法,即說該語言的本地人是否認為這樣的句子可以接受。如果某一種語法形式的觀念產生的某一語言的語法在檢驗中失敗,我們就可以懷疑這種觀念和以它為基礎的語言理論的充分性。第二,普遍性條件要求某種語言的語法都要按照語言結構的有效理論建立,這一理論對音位、詞組這類術語的定義應該適用于每一種語言。
喬姆斯基強調,假定放棄外部條件或普遍性要求,那就沒有辦法在許多全然不同的語法中進行選擇。而把這兩個條件放在一起就可以使我們對語言結構的一般理論和根據這一理論為特定語言編寫的各套語法進行非常嚴格的關于確切性的檢驗。喬姆斯基為這段話加注:“我認為這兩個條件類似于葉姆斯列夫在他的語言理論中所說的appropriateness和arbitrariness,參看L.Hjelmslev,《語言理論緒論》……”(Chomsky 1957:50)。
關于一般語法理論和特定語法的關系,喬姆斯基用三個程序說明:A 一般語言理論能為建立語法提供“發現程序”;B 一般語言理論能為判斷語法提供“決定程序”;C 一般語言理論能為選擇語法提供“評價程序”。
喬姆斯基認為“發展一個語法的評價程序”是比較切實可行的理論目標,并提出用形式特點上的“簡明”(sim-plicity)作為選擇語法的標準:“簡明是一個系統標準,評價的唯一和最后的標準就是整個系統的簡明……只有當我們把語法中的一部分簡化后,語法的別的部分也因此得到相應簡化的時候,才算是真正簡明的語法”(Chomsky1957:55)。他同時提請注意:這一理論不一定能從任何使用方面告訴我們在一堆素材中怎樣去建立某一種語言的語法,但是它能夠告訴我們怎樣去評價這種語法,能夠讓我們有能力從兩種語法設想中進行選擇:“我們的主要論點是:一種語言理論不同于一部有用的程序手冊,也不應當希望它能把一套發現語法的機械程序提供給我們”(Chomsky 1957:55)o
在1965年的《句法理論面面觀》中,喬姆斯基調整了其語法框架:生成語法必須是一個能夠生成無限數量結構的規則系統,該系統可以分解為句法部分、音系部分和語義部分。核心是句法部分,音系和語義部分完全是解釋性的,即它們只對由句法生成的句子的語音和語義進行描寫,但自身并不生成句子。(Chomsky 1965:16)但是喬姆斯基追求的理論前提并未改變:語言理論必須包括“語法”定義,即一組潛在語法的具體化。如果一種語法理論能為每一自然語言提供一部具有描寫充分性的語法,就可以說該語法理論是具有充分描寫力的理論。(Chomsky 1965:24)
上述兩位學者的理論前提可簡述如下:Hjelmslev:適宜性+任意性+簡明性,而Chomsky:充分性+普遍性+簡明性。盡管他們擬構的語言理論框架不盡相同,但二者所描述的語言理論前提卻非常相似,Beaugrande指出,“喬姆斯基的理論前提聽起來如同葉姆斯列夫的一樣:一種語言理論必須陳述理論術語之間相互聯系的原則,并且必須最終使這個概念系統與潛在的經驗現象,即基本的語言數據相關聯”(Beaugrande 1991:153)。
4 語言自主性
Lyons在闡述現代語言學有別于傳統語法的特征時,首先論及的就是語言自主性(autonomy),認為語言自主性是語言科學獲得獨立地位的直接結果:當一個語言學家為他研究的“語言”主張“自主”時,它實際上要求獲許對語言進行不囿于傳統觀點的、新的、客觀的審視,而不必采納哲學家、心理學家、文學評論家及其他學科代表的相同觀點(Lyons 1978:67)。
葉姆斯列夫的語言自主觀在1936年前后漸趨明了。他在“語言與思維”一文中寫道,“概念不能先于詞語而存在,思維也不能先于語言而存在。概念預設詞語,思維預設作為其不可或缺的基礎的語言。就語言和思維的關系而言,語言是第一位的:語言闡明、分解、概括思維并界定概念”(Hjelmslev 1936:25)。
在其《語言理論緒論》中,葉姆斯列夫首先強調語言學的自主性。他指出長期以來語言被視為能夠開啟人類思維系統大門的鑰匙,是人們了解語言之外事物的工具,因而語音理論成為一種純粹物理學和生理學研究,符號理論成為一種純心理學、邏輯學或本體論。這樣忽視研究語言本身非常危險,其結果必然忽視語言的本質。現在須要建立一種真正的語言理論,提出理論原則和研究方法,指出研究方向。“構建真正的語言理論,首先必須把語言視為一個自足的整體、一個自成體系的結構來進行研究”(Hjelmslev 1963:6)。這種理論不能混同于語言哲學,過去的語言哲學大多是主觀臆測。這種理論也應有別于諸如史學、文學、藝術等人文學科,后者采用的是純粹描寫、漫談式表述,而非通過系統闡述。簡言之,語言盡管是獲取其他知識的工具,但并不是其他知識的組成部分。
設想這樣一種科學是可能的:語言不僅僅作為邏輯、歷史、生理、物理、心理、社會因素的一個集合體,而首先是作為一個獨立實體。只有這種觀點才能解釋為什么上述所有這些明顯異質的成分能都在語言中出現的事實。只有當上述諸因素經語言語言學補足后語言學才能成為一門自主的科學(Hjelmslev 1970:5)。
為了避免迄今仍占主導的先驗論觀點,必須尋求對語言作為一個自足系統的內省理解,從中發現、描寫常量,然后通過投射來研究非語言現實。這樣,語言就成為考慮“現實”的中心參照點,成為一個以語言結構為主導原則的有機整體,而不是一個簡單集合物。
在《語言導論》一書,葉姆斯列夫把語言研究分為古典階段和危機階段。在古典階段有一個公認的、人人遵從的結構或學說,科學工作僅限于在該結構框架內對其枝節的修補。在危機階段,研究者的視野覆蓋結構全部,他們致力于建立一個新的更好的基礎,以便更深刻反映語言本質。20世紀初語言學家就語言的本質和結構特征展開的論爭動搖了“古典語言學”的基礎,語言研究陷入“危機”。但這種“危機”不但不令人沮喪反而令人鼓舞,因為它再次證明科學不是停滯的,要不斷更新。這次“危機”的最重要結果是:我們敢于宣稱語言學現在已經成功地把自己構建成一門獨立的科學。
Dinneen指出葉姆斯列夫把語言作為一個有種種依附關系的網絡研究,這個網絡可以獨立于語音和語義,但是在特定語篇中可以例示(Dinneen 1966:419)。
Chomsky語言理論的產生和發展與整個認知科學的進步密切相關。上世紀50年代中期美國學術思潮開始發生變化,學術界紛紛擺脫邏輯實證主義、行為主義的影響,轉向探索揭示人類和動物行為的抽象認知模式。這種變化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領域都有反映。生成語法學的興起正是這一學術思潮的一個組成部分。須要特別指出,Chomsky的許多觀點是在布龍菲爾德“自主”語言學傳統之上發展出來的(Lyona1978:23)。語言自足、語法獨立是Chomsky早期語言理論的基礎。
他在《句法結構》簡短的“引言”之后首先闡述“語法的獨立性”。他以英語為例,在語義學和統計學層面討論“符合語法”這一概念,發現盡管從這兩個學科去研究語言有不可否認的好處和重要性,但這些研究和確定或描述全套合乎語法的話語這個問題沒有直接關系。因此“我們不得不得出結論:語法學是自成一系的,是獨立于語義的;概率論模式無助于人們徹底理解句法結構上的一些基本問題。(Chomsky 1957:11)在該書的“結語”部分,喬姆斯基再次強調“語法最好獨立于語義學而成為自足系統的研究,成為一個公式系統。特別是不可把是否合乎語法這一概念和是否有意義等同起來”(Chomsky1957:106)。他甚至認為提出問題“不求助于意義,你怎么能建立語法?”本身就是錯誤的(Chomsky 1957:93)。喬姆斯基的“句法獨立論”招致許多反對。特別是katz&Fodorl963在《語言》上發表論文《一種語義理論的結構》,明確指出句子間的關系包括轉換關系,并不僅僅是句法關系,而是與語詞意義相關,而且只有借助詞匯意義才能解釋句子的某些特征。喬姆斯基接受這一建議,在其1965年的“標準理論”模式中增加“語義部分”,并在“句法部分”增加“詞庫”(Chomsky 1965:198)。但是喬姆斯基強調,由于語法系統中唯有句法部分具有創造性、生成性,語音和語義部分只起解釋作用,二者利用的信息都是句法部分提供的(Chomsky 1965:16)。在其后的“原參理論”和“最簡方案”中,盡管語義未排除在外,但也沒有深入研究,“句法中心論”貫徹始終。比如,他在《管轄與約束論》中仍然堅持:語言知識的特殊性不但相對獨立于其他知識系統,而且在本系統內部,語音、句法和語義三種知識也都相對獨立。
值得注意,盡管從1980年之后喬姆斯基試圖把語言理論置于更為廣闊的認知科學中探究,但是生成語法與其后的認知語法在“語言自足”問題上相左。
關于喬姆斯基在其標準理論之后側重心理研究,Lv-ons指出這并不是說喬姆斯基認為語言學應該轉向,而是對語言科學研究感興趣的最重要原因,特別是就生成語法而言,是它能有貢獻于我們對人的心理程序的認知(Lyons 1978:108)。因此,語言學與心理學聯姻不是由于主題或方法的實際變化,而是由于其研究結果的意義所致。“目前在語言學家、心理學家和哲學家當中出現了一種明顯的融合興趣。這種融合局面的產生是‘自主’語言學發展的結果。是語言學,特別是喬姆斯基的論著為三個學科的聯姻提供了靈感”(Lyons 1978:10)。
二者都主張語言是一個自足的系統,都堅持“語言中心論”。但由于歷史背景不同,葉氏更多強調語言學是一門自主科學;而喬氏則從認知角度更多強調語言內部子系統相互獨立,特別強調“句法中心”、“句法獨Or”。
5 語言理論的形式化表達
“語符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對語言的形式描寫,即根據嚴格程序規則、通過持續不斷的切分,明晰分析篇章”(Fischer-Jcrgensen 1991:187)。
葉姆斯列夫在《語言理論緒論》中指出,語言學必須將在內部和功能基礎上構建一種有關表達和內容的科學視為自己的主要任務。它構建表達科學必須不借助語音學或現象學前提,構建內容科學必須不借助于本體論或現象學前提(當然不能不借助于所有科學都基于的認識論前提)。這樣形成的語言學與傳統的語言學相反,其表達的科學將不是一種語音學,而其內容科學也不是一種語義學。這樣的一種科學將是一種內省的語言代數學,它將在非定名的單位上操作——也就是說,這些單位是任意定名的,不須要具有自然定名,并且只能通過它們與實體的聯系才能獲得有動機的定名。盡管語言學面臨構建一門“真正科學”的任務,但完成這一任務的方法研究至今未引起重視(HjelmsleV 1963:80)。
葉姆斯列夫認為語言學家的研究目標不是個別語言而是所有語言,這些語言之間相互關聯,相互印證和解釋。在個別語言類型研究與一般語言類型學之間化解是,不可能的,前者是后者的特例……在語言理論的計算性類型學中,所有語言圖式(schemata)都可以預見,它們用語言成員之間的相關性構成一個系統(Hjelmslev 1963;126)。
他特別強調,要建立一般的語言結構理論必須從這樣一種定義出發,因為要建立這樣一種理論不是或不僅僅是簡單的經驗問題,而是一個計算問題。經驗對于語言結構理論絕不是一個可靠的基礎,因為不可能窮盡所有的已存語篇,而且那樣作是徒勞的,因為我們的理論不僅必須有效地解釋已有的而且包括將來可能的書面和口頭語篇,即包括所有實際可能和理論上可能的語篇。在此,語言理論學家就像數學家一樣,比如,后者建立他的理論并不考慮實際運算,但是他的理論可能應用于它在建立該理論時并未預見到的情況。一個工程師就是靠數學家提供程式建橋的(Hjelmslev 1970:5-6)。
葉姆斯列夫主張語言學家應與數理邏輯學家密切合作,特別就純語言前提而言。語言學家應該專注于自然語言研究,其他的符號結構由邏輯學家等人研究。但是,語言學家如果對數理邏輯結構不了解就難免影響其語言研究。語言學家可以從數理邏輯中得到實際好處,因為某些數理結構在建構上較之語言更簡潔、更適合作為前期研究的模型(Hjelmslev 1963:107)。“喬姆斯基對語言學最原始,也可能是它最持久性的貢獻是他對于可選語法描寫系統特性進行形式化表述所體現的數理精確性和嚴密性”(Lyons 1978:36)。石毓智指出,喬姆斯基在創立自己學說之前,曾經潛心研讀過數理邏輯,其學說在很大程度上是受這門基礎數學的啟發而創立的(石毓智2005)。他的很多學術主張和理論表達方式,諸如句法的自主性和追求形式化的表現方法等,并不是基于對語言的觀察和分析的要求,而是根據與數理邏輯的類比得出的。
喬姆斯基把語言學看成跟自然科學中的其他科學一樣,可以從假設出發,進行推演并形式化。《句法結構》有一半篇幅用于英語語法的形式化。非經驗主義和形式化是轉換生成語法的首要標志。
喬姆斯基在《句法結構》的前言開宗明義:我們打算建立一種形式化的一般語言結構理論,并且打算探討這種理論的基礎。我們尋求語言學上嚴密的形式表示法的動機十分嚴肅,這種動機比起單純關心邏輯上的剖析人微或者一心只把已經建立的語言分析法加以精煉化來要嚴肅得多。他認為精確的形式化描寫語言結構模式有利于發現新規律。從消極方面看,形式化描寫有助于確定導致錯誤結論的原因;從積極方面看,形式化理論自身可以提供很多問題的答案。“總之,我們發現理論公式化實際上可以發揮我們前面談到的消極和積極兩方面的作用”(Chomsky 1957:6)。
在其后的引言中,他進一步明確其形式化描寫思路:語言理論的中心概念就是“語言層”概念。所謂“語言層”,就是一套用于編寫語法的描寫機制……我們首先把合乎這一語言理論包含的全套語言平面的語法形式嚴格而又精確地建立起來,然后再調查能否用這種語法形式給自然語言編寫簡單明確的語法……這種對語言結構的純形式研究對于語義研究也有啟迪(Chomsky 1957:11)。
在談到如何用最簡辦法建立語法時,喬姆斯基引用W.V.Quine《從邏輯觀點談起》中的一句名言:“什么法則更加簡單,我們就用什么法則去描述和推知語言事實”(Chomsky 1957:14)。
關于追求形式化表達的原因,他直言:“要求建立完全形式化的語法,其動機非常簡單——要得到有力、有效并且‘說服力強’的語言結構理論,其基礎除此之外,似無其他。要求這種理論完全是形式化的,這一要求和下列愿望完全合拍:寄希望以這樣一種方式對該理論進行系統公式化,使之能和平行的語義理論發生有意義、有提示力的互相聯系……通過從形式上研究作為工具的語言的結構,可以看到運用語言的實際情況,看到理解句子的過程”(Chomsky 1957:103)。
兩位學者都有數學背景和雄厚的數理邏輯基礎,都力主形式化表達。葉姆斯列夫認為數理結構較之語言更簡潔,表現力更強、更精確。喬姆斯基主張形式化規則概括力更大,解釋力更強。Fischer-Jcrgensen指出,“語符學的概念標記與生成音系學中的底層形式密切相關,但有序規則在語符學中沒有使用”(Fischer-Jcrgensen 1991:187)。
6 結束語
喬姆斯基與葉姆斯列夫的普通語言學觀和方法論的確有許多不同尋常的關聯或相似之處。究其原因可能有三:第一,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完全或主要在葉姆斯列夫的語言理論基礎上發展起來;第二,喬姆斯基在學習、融通語符學基礎上獨立創新的結果,即廣義繼承;第三,這是兩種理論在獨立發展過程中的偶然巧合。兩種理論問世的時差僅為14年,存在巧合的可能性。筆者傾向于第二種觀點。研究發現喬姆斯基的確認真研讀過葉姆斯列夫的論著,贊同其許多重要觀點,并從其理論建構體系中受到很大啟發,特別是在語言底層形式的探求和語言理論的形式化表達方面。但尚不能就此認定二者之間是狹義承繼關系,更非一脈相承,特別是就其語言哲學觀而言。一般認為喬姆斯基受到笛卡爾(R.Descartes)唯理主義思想的影響,這可以從喬姆斯基本人的自述得到印證:“我在這里只想就笛卡爾語言學的某些主要觀點作一個初步和不完全的概述,而對當前試圖闡明和發展這些觀點的論著與笛卡爾語言學之間的關系不作明確分析,因為了解當前所謂的‘生成語法’論著的讀者自己很容易發現他們之間的關聯”(Chomsky 1966:2)。關于葉姆斯列夫構建普通語法的執著主張,K.,Togeby認為主要是源自法一瑞語言學派,葉姆斯列夫師從J.Vendry6s,后者更多繼承法國17世紀語言哲學家和邏輯學家A.Am-auld關于建立普通唯理語法的思想(1965:160-161)。在形式程序描寫方面,葉姆斯列夫主要受到俄國形式主義學派的影響,特別是F.Forlunatov和A.M.Peskovskij,他們都致力于探求語法范疇的純形式描寫。
總之,筆者贊同趙世開的評說:“喬姆斯基雖然也繼承了傳統的和結構主義的某些概念和方法,但無論在理論和方法上,他都有新的創造。這一貢獻是應該肯定的”(趙世開1989:17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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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信善,關于語符學及其研究[J],外語學刊,2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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