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語言的社會成因及其對兒童言語行為的影響

編者按：國內外學術界不乏下述觀點持有者：“語言是自然現象，應該按照自然科學的方法研究”。在本刊看來，語言是一種以人為標志性特征的社會現象。因此，社會是語言研究的基本維度。目前，國內在這一方面的研究還遠遠不夠。本期刊發李鳳琴和鄒瑩的成果正是這一領域的有益探索。

提要：人類是通過語言與文字形成社會并維系其運轉的。語言使用的文明程度標志著社會發展與進步的狀況。不容置疑，暴力語言是當今社會生活中普遍存在的一種語言現象。它不僅頻繁地出現在人們日常生活的言語交往中，而且在公文、媒體以及各種規章制度中也屢見不鮮。這一現象的普遍性與多樣性反映出目前特定歷史時期社會結構和意識形態的綜合信息。經驗表明：當暴力語言泛濫并得到社會普遍容忍的時候，說明我們全社會的價值判斷也出現了問題。值得指出的是，暴力語言對兒童的心理傷害，對他們言語習慣的形成以及言語行為發展的負面影響，已不容忽視。

關鍵詞：暴力語言；普遍性；社會結構；文化因素；兒童言語行為

中圖分類號：H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5-0113-4

1 引言

迄今為止，社會結構信息主要是由人類的自然語言來表達的。表達社會結構信息的語言有一個獨特的功能，即以言行事的功能。這是奧斯汀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發現的一個語言奧秘，并由此開創了一個語言分支——語用學。以言行事包括兩種類型：第一，言說者把語言當作工具，通過語言的使用讓他人行事；第二，是言說者皆必須遵守的規則，也就是說，語言中自然地存在著規范人們使用語言來進行交往和以言行事的規則。以言行事的功能使得語言如同人的肢體一樣可以作用于他人，可以達到人們意欲之中的某種效果。暴力語言得以實施的根基正置于此。

2 暴力語言的主要類型

2.1政治暴力語言

政治暴力語言指權力機構、職能部門以書面形式在公文中出現的帶有暴力色彩的規章制度，或者執法人員在履行職務過程中所使用的話語強權。

在崇尚權力和法治缺失的社會背景下，權力擁有者意味著占有更多的話語權。某些官員的冷漠、無禮、盛氣凌人的態度自然都會以各種言語方式體現出來。在一些職能部門簽發的文件中，經常可以見到“必須……”，“如不……后果自負”等字樣。至于一些執法人員口中的“在門外等著”；“少啰嗦，罰的就是你”；“我就這樣，你愿上哪里告，就上哪里告”等霸道詞語更是司空見慣。如果這種語言模式經常地、大量地出現，就不僅僅是對民眾的粗暴、無禮，而且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暗示和誘導，其結果必將導致整個民族文化的異化及其心態的傾斜。“文革”期間，暴力語言的使用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那種動輒“打到……”；“砸爛……”；“火燒……”；“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等充滿恐嚇與威脅的暴力語言，至今還余毒未盡。

由于政治暴力語言具有指令性、強迫性，所以它具有更大的傷害性和破壞性。語言一旦成為一種暴力，它便具備了暴力的一切特征，因此也就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一種強權，它會成為一種準則、一種文化，無孔不入地侵蝕著社會的各個層面。具備了暴力的語言，就成為一種藝術殺人、害人、虐待人的工具。暴力語言既可以使人遍體鱗傷，也可以置人于死地。古人就曾罵死王朗，氣死周瑜，時至今日，暴力語言的“威力”仍沒有減弱。

2.2媒體暴力語言

廣播、電視、報刊等媒體是受眾獲取信息的主要途徑，其所使用的語言風格對受眾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但是我們發現，在各類新聞報道中，頻繁、大量的暴力語言現象屢見不鮮。我們來看一則電視臺報道：“我縣公安部門成功破獲一起利用匿名手機短信散布謠言、中傷他人的誹謗案。為查明匿名信始發者，打擊其非法氣焰，整飭社會風氣，維護我縣政治穩定，縣公安局進行了內查外調，一舉偵破了此案。這是一起嚴重的有組織有計劃、利用現代科技手段造謠誣蔑、混淆是非、詆毀他人、攻擊組織的違法案件”(葉俊學孫曉東2006)。在空話、大話泛濫的語言背景下，相信不會有人對這種語言模式過多留意，但稍加分析我們就可以看到，在整篇報道中，沒有對事實的認證和對司法的闡釋，通篇都是空洞的、程序化的、充滿恐嚇的暴力語言。

體育賽事報道是當今暴力語言泛濫的重災區。我們經常會看到“仇人相見刺刀見紅”，“德意志血洗英格蘭”，“祁宏絕殺阿聯酋”，“中國玫瑰1：O完美復仇”，“利物浦含恨道別”等標題。還有像“毀滅”、“屠戮”、“斬殺”、“干掉”等，甚至連“屠宰場”這樣的詞語也出現在體育賽事的報道中。從受眾的角度說，人們在閱讀體育新聞報道時，除了了解體育賽事的信息，也期望體育新聞呈現給他們的文字如同體育本身一樣具有挑戰性和娛樂性。使用諸如此類的“暴力文字”竭力渲染、夸張比賽的緊張激烈，甚至是殘酷，有悖體育運動的宗旨。這種充滿暴力詞語的報道，對運動員、對觀眾，乃至對整個社會都是一種精神污染。金庸先生在談到文字暴力時曾經指出，“文字暴力不單單是文字的暴力而已，這反映了中國優雅的文化傳統在一些寫文章的知識分子中沒有了，這反映了他內心的暴力，放棄了優雅的文化”(姜文兆2006)。這些話語恰好在提醒新聞媒體工作者在語言使用上的責任和義務。

2.3校園暴力語言

據“中國少年兒童平安行動”組織者調查，小學生認為目前最緊迫須要解決的校園問題，排在第一位的便是“語言傷害”。校園暴力語言主要來自教師對學生和學生之間的言語行為。其中，危害最大的當屬教師對學生使用的暴力語言，其造成的嚴重后果已屢見不鮮?！皳本┣嗌倌攴稍c研究中心公布的《教師語言暴力調研報告》顯示，48％的小學生、36％的初中生、18％的高中生表示，曾經遭受到教師的語言暴力。”(武新2006)

教師使用的暴力語言多種多樣，主要有辱罵、貶損和恐嚇三種形式。例如，“蠢豬”、“傻瓜”、“笨蛋”、“神經病”等；“就你給班級丟臉”，“你爸你媽是近親結婚吧”，“你真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你要能學好，太陽都會從西邊出來”等；“下次再這樣，把你家長找來”，“還念個什么勁，退學算了”等等。

同伴之間的暴力語言，主要發生在玩耍、打鬧和毆斗中。有專家分析說，施暴者自己其實也是受害者，而且這種傷害更潛在、更久遠。如果任由其發展，孩子的交往圈子就會越來越小，進而造成被動孤獨的狀態。另外，時間久了，孩子的攻擊性就比較強，會對他們自己的人生軌跡產生不良影響。施暴的孩子有時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施暴，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對他人構成了傷害，沒有考慮到他人的感受。當然，也有些孩子可能是故意要利用他人的缺點、劣勢來打擊對方。

2.4家庭暴力語言

家庭是兒童語言習得和性格形成的重要場所。家長的言語與行為是兒童模仿的對象。桂詩春先生指出，“從單詞話語開始，兒童就在父母的幫助下認識物名，繼而形成概念，從而接觸世界，了解世界。因此，在語言環境中，成年人對兒童所說的話是兒童習得語言的主要的輸入”(桂詩春1985：67)。家庭暴力語言可以說是兒童接觸到的最早的暴力言語行為。特別是在家人之間發生矛盾時，大量的暴力言語就會脫口而出。偏激、尖刻的言語常常會直接轉嫁到未成年孩子身上。那些出自家長之口的“滾到一邊去”，“學不好就別念了”，“你怎么就不跟人家比比”，“下次這樣就別回家了”等話語，對于幼小的心靈實在是一種無法承受的恐嚇。更為深遠的是，家庭暴力語言會讓孩子的行為變得具有侵略性，讓他們的言語變得具有挑釁性，使他們的性格變得偏激。

家庭暴力語言的產生，與家長素質和家庭教育密切相關。父母的言語行為直接影響著子女語言習慣的形成和性格的發展。另外，家庭結構也很重要。一個健全的家庭應該是父母健在，并且能對子女負起撫養和教育責任的家庭。一旦家庭的這種完整性受到破壞，家庭教育職能往往會隨之減弱，家庭矛盾就會上升，出現暴力語言的幾率就會加大。

3 暴力語言產生的主要因素

3.1社會因素

社會性是語言的一個重要屬性。語言社會性的一個基本特征是社會對語言的制約，這種制約具體反映在語言的發展受社會的制約，語言的使用受社會的制約以及語言對社會的反作用。任何社會結構的變革，必將帶來語言結構的改變，而后者會清楚地反映社會情感和人們的心理狀態。在正常、健康、和諧的社會，多數成員的心態是平和的，關系是友善的。平和心態表現為人與人之間友善的態度和平和的言語表達形式，反之，不平和的心態往往表現為過分激烈的言語行為和言語模式?！爱斘覀冄芯恳粋€社會時，言語激烈形式的分布和頻率就成為考察這一社會的重要指標。一旦激烈的言語形式達到一定頻率，分布達到足夠的廣度，整個社會必定出現一種非正常的心理傾斜，其內部組織將出現相應的變化?！?金立鑫2006)

“文革”期間出現的大量的命令式言語模式，例如，“打倒”、“推翻”、“奪權”等，與話語者的身份和權限不符。說話人并不具備行使這些行為的權力。因此，在正常情況下，這些只能算作無效話語。但是，如果說話人不僅僅是停留在言語上，同時還將采取行動，那么話語內容就可能成為現實。事實上，“文革”的悲劇就在于大部分人默認了這種話語強權。

暴力語言與一些社會弊端、社會矛盾有著本質的聯系。它們的特殊性、個案性與整個社會心理的普遍性、大眾性密不可分。這是一個值得進一步觀察和研究的緊迫命題。

3.2文化因素

暴力語言的泛濫有著深刻的文化根源。不同的文化類型造就不同的倫理準則和道德觀。中國是恥辱文化。恥辱不是面對自我的情感形態，它是面對他者的，它決定了他者心目中恥辱感主體的形象。一個人通常情況下不會對比自己低下的人感到恥辱。暴力語言通常也是由相對強勢的一方向弱勢一方發出的。例如，上級一下級、警察一群眾、醫生一患者、教師一學生、家長一子女等。

隨著社會的發展與進步，現有的文化理念、道德觀念、法律、法規等的制約效力也有待提高。彭富春教授在談到暴力文化時指出，“暴力文化隨著社會結構的轉型，可謂無處不在”(彭富春2007)。目前，影視傳媒、報刊書籍等文化產品中含粗野、貶損、咒罵、恐嚇等性質的暴力語言無處不見，包括流行文化中的篡改歌詞、濫用大詞或霸道詞語等暴力語言現象已經在損害著我們的民族語言和民族文化，尤其對青少年心理的不良影響和負面作用更是已不容忽視。在社會結構中，文化與語言是相互對應、相互依存的。這種文化對應指的是文化范式和語言系統的對應關系。不同的文化范式決定了不同語言系統的結構，同樣，不同的文化領域有自己的言語行為方式。不同的文化模式有相應的語言系統與之對應。這種文化模式進入了語言的音位系統和詞匯系統。它左右著人們的行為規范。一個社會群體普遍接受的文化范式，不太容易改變。如果一個社會在短時間內出現大量突破傳統文化范式的言語行為，它預示這一社會系統出現了問題和可能伴隨深刻的社會變革(金立鑫2006)。

“文革”期間的言語行為可以說是對中國文化的背叛。這種背叛的后果造成了文化的斷裂和信仰的危機。這種暴力語言的泛濫不僅造成了時代的悲劇，也極大地改變了語言的結構，嚴重破壞了民族文化的價值取向。它從思想意識及言語行為上影響了以后的一代人，甚至幾代人，造成了整個民族文化的異化和民族品格的災難。

4 暴力語言對兒童的負面影響

4.1心理傷害

中國兒童中心發布的《中國兒童的生存與發展：數據和分析》報告指出，“中國17歲以下的少年兒童中，至少有3000萬人受到各種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的困擾。一項對中國五省市中學生心理健康情況的調查發現，5.2％的中學生存在明顯的心理健康問題”(武新2006)。由此可見，心理健康問題已經成為影響我國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重要因素，某些情緒、情感以及行為方面的問題已經非常普遍。

語言有一個重要屬性是它的心理性。語言心理性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心理因素對語言的制約。語言是抽象的，但是它的具體表現形式是言語行為，言語在本質上是一個心理過程或思維過程。因此，人的心理或思維狀態決定了人的言語表現，從而決定了語言系統。反過來，人的語言同樣會對人的心理或思維產生反作用，制約人的心理過程，制約人的思維過程。

心理學家普遍認為，發展是有階段性的，認知發展也是如此。約翰·洛克等聯想主義哲學家認為，兒童的思維是通過無數獨特經歷的逐漸積累而發展起來的。兒童把感知的材料在頭腦中儲存起來，而且可以借助于詞把思維結果在頭腦中保持下來。

暴力語言會成為一種記憶，而記憶是人們對經歷過的事物的反應，是記憶問題研究中的重要課題。對于記憶發展的研究，一直是記憶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其原因一方面在于記憶問題在人的心理過程中和兒童的學校學習活動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在于記憶對個體心理發展的重要作用。

“影響兒童心理異常發展的因素很多，涉及個人的、家庭的、社會的和文化的因素，每當我們討論這些影響因素時，都會不斷地提及兒童心理健康的重要性。由于兒童不會為自己的利益去爭取，由于兒童發展和心理健康的問題與成年的明顯不同，因此保持對這些問題的關注是非常重要的?！?艾里克.J.馬施 大衛.A.沃爾夫2004：28)在影響兒童心理健康諸多因素中，暴力語言的傷害難辭其咎。語言暴力，不僅侮辱了學生的人格尊嚴，極易使其對學習、生活喪失信心和興趣，而且還可能使部分學生滋生某些心理障礙，性格偏激，甚至產生鋌而走險等不堪設想的后果。

4.2對言語行為的負面影響

暴力語言的普遍性、持續性已經對兒童言語行為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近年來，在一些中小學生的畢業留言冊里，某些另類留言正悄悄成為一種“時尚”。“據上海市少年兒童研究中心對長寧、普陀、閘北等區1000名小學畢業生抽樣調查顯示，畢業典禮之前，90％以上的小學生都會請同學寫畢業留言。傳統的留言正被三種留言所代替：一是包含暴力、威懾言語的“死亡留言”；二是包含低級趣味的成人化留言；三是包含臟話和所謂灰色幽默的低級趣味留言?！?鄔斌劉軍2006)據了解，約70％的同學收到過不文明留言，這一比例在個別學校甚至超過90％。中小學生畢業留言冊上出現不文明留言，說明現在孩子的心態普遍趨向成人化，接觸的成人媒體比較多，孩子們所處的語言環境遭到了很大的污染。孩子寫出“殺人”的留言，這與平時看一些暴力、恐怖的漫畫書以及在網絡游戲中看到的打打殺殺的畫面有關。

模仿是兒童感知世界的一種重要手段，對暴力語言的模仿可以導致兒童言語行為具有挑釁性。模仿是他們的天性，孩子看到好玩的東西，就會不自覺地去效仿，去親身實踐，其實他們未必能正確地理解這些語言的現實意義。成人世界中某些不健康的媒介，非常容易使是非善惡尚不清晰的孩子受到語言的污染。

5 結束語

在所有文化工具中，維果斯基認為語言對心理發展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他認為，語言和行為整合的時刻是“智力發展過程中最重要的時刻”。從此以后，“語言不僅只是兒童溝通交流的手段，而且也成了兒童控制和調節自己行為的手段。語言是一種兒童能夠用來計劃他們行為、記憶信息、解決問題和組織行為的工具，在這些方面，可以說兒童的行為受到語言的調解”(艾里克.J.馬施大衛.A.沃爾夫2004：123)。在此我們可以看出，語言環境對兒童語言習得的重要影響。

在我國，針對中小學生的虐待、體罰、性侵犯等，雖說近年已受到社會的普遍關注，但對來自社會、家庭、校園以及教師的語言暴力，卻一直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表面看來，語言暴力造成的傷害并不明顯，但從心理學角度而言，由此而產生的后果實際上更為嚴重。如果任由這種現象泛濫下去，這不僅是教育的悲哀，更是全社會的悲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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