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西工學院,廣西柳州 545006)
摘要:保護關系與逆保護是人類生活中一種常見的交換關系,保護者與被保護者在資源占有、社會地位、社會影響等方面是不對等的,但保護者在一定情況下可能成為被保護者,而被保護者也有可能成為保護者。在鄉村政治研究中,特別是鄉村干部之間的關系、村民與村干部之間的關系、村干部的腐敗等領域,“保護—逆保護”成為一種具有一定解釋力的分析范式。
關鍵詞:保護主義;逆保護;鄉村政治;分析范式
中圖分類號: D61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494(2009)02-0026-04
收稿日期:2008-12-09
作者簡介:鄭明懷 (1979-),男,湖南邵陽人,廣西工學院社會科學系講師, 研究方向:政
治學理論與鄉村政治。
一、保護與逆保護是鄉村保護主義政治的不同體現
保護關系是人類生活中一種非常普遍的交換關系,在政治學研究中,“保護主義”(clientelism,也有人稱之為“庇護主義”)是指地位不平等的個人或團體之間為了利益交換而形成的非正式的權力關系,主要存在于規模較小的集體和原始社會里,在那里,地位較高的人(保護者)利用其權勢和手中掌握的資源保護并施惠于地位較低的人(被保護者),而后者以追隨和服從作為回報。[1]保護者與被保護者在資源占有、社會地位、社會影響等方面是不對等的,往往是擁有較高地位或擁有較多財富的個人利用自己的影響或資源對地位相對較低的人提供保護,是強者對弱者的一種保護。當然,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關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在特定的情況下,被保護者可以對保護者進行逆保護,“逆保護指的是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個人和群體,在接受處于相對強勢地位的個人或群體保護的同時,尋找制度的空隙,利用自身的優勢,對地位較高的人或群體的一種保護。”[2]逆保護是弱者對強者的一種保護,但并不表明原來的被保護者就成了強勢的一方,總的說來,被保護者還是處于相對的弱勢地位。
保護關系與逆保護一般是指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雙邊關系,但這種雙邊關系并不排斥中間人,因為保護關系與逆保護不一定只是在保護者與被保護者之間進行交換,在雙方的交換過程中還有可能包括一種多邊互惠的交換網絡,保護者—被保護者這種雙邊結構在有中間人存在的情況下,就會轉變為保護者—中間人—被保護者的多邊結構,而中間人憑借自己的能力往往成了被保護者的保護者。
保護關系與逆保護都是一種特定的社會交換關系,交換可能公開進行,也有可能是私下進行,這種交換關系不僅存在個人與個人之間,群體與群體、集團與集團之間也存在這種交換關系,甚至擴展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成為一種復雜的社會安排。在鄉村政治研究中,保護主義作為一種分析理論,在探討鄉村干部之間的關系、村民與村干部之間的關系、村干部的腐敗等領域得到廣泛運用,卻很少有學者用逆保護的理論來探討鄉村政治。事實上,在鄉村政治生活中,不僅存在保護關系,也有逆保護,保護與逆保護只不過是鄉村保護主義政治的不同體現而已。
二、解放后鄉村干部的關系與“保護—逆保護”
鄉村干部之間的關系是鄉村政治研究的重要內容,但在不同的時期,保護關系與逆保護的程度是不同的。人民公社時期,公社干部對大隊干部的保護是一種強保護;鄉政村治時期,出現了村干部對鄉鎮干部的逆保護,但鄉鎮干部對村干部的保護依然是一種強保護;稅費改革時期,特別是廢除農業稅之后,村干部對鄉鎮干部的逆保護進一步凸顯,但鄉鎮干部對村干部的保護還處于微強地位。
(一)人民公社時期:強保護。《中共中央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規定,人民公社“實行政社合一,鄉黨委是社黨委,鄉人民委員會就是社務委員會。”[3]農村基層政權形成了公社、生產大隊和生產隊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政治體制,公社干部擁有對農村資源和人員的絕對支配權,并以高度行政化的行為方式管理農村事務,公社干部的主要職責是貫徹和執行國家下達的生產計劃和生產任務,尤其是必須完成國家規定的糧食和農副產品征購任務,同時監督、管理及協調生產大隊的生產、分配等其它活動,大隊干部則協助公社監督、管理生產隊的生產活動,進一步落實國家的各項計劃和任務。公社與生產大隊是上下級關系,大隊干部與公社干部之間是一種“順從—服從”的關系,公社干部對大隊干部的保護是一種強保護,這個時期并不存在村干部對公社干部的逆保護。
(二)鄉政村治時期:強保護—弱逆保護。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來,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以及人民公社體制的解體,國家的權力上收至鄉鎮一級,將人民公社改組為鄉(鎮)政府,作為國家在農村的基層政權,而將生產大隊改組為村民委員會,作為村民的自治組織,鄉村政治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鄉村干部之間的關系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鄉政村治”模式在政策上關注的是農村的民主和村民的自治性,國家雖然部分缺位,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鄉鎮干部依然能對村干部進行強有力的保護。第一,同鄉鎮干部相比,村干部手中掌握的資源很少,其權力基礎依舊十分薄弱,不得不依靠鄉鎮干部的支持,村干部在資源上依賴于鄉鎮干部。第二,鄉鎮干部擁有相當大的控制村干部的權力,村干部的政治前途往往取決于鄉鎮干部的認可,鄉鎮干部是村干部在政治上的后臺。第三,一方面,鄉鎮黨委不僅通過對村黨支部的領導關系,也通過村黨支部對村委會的領導地位,實際上取得了對村委會的領導權;另一方面,鄉鎮黨委還通過對鄉鎮政府的領導關系以及鄉鎮政府與村委會之間的指導關系實現了對村委會的實際管理,從而使法定的鄉村指導關系被虛置,鄉村關系實際上成為命令——服從關系。
鄉鎮干部對村干部的保護依然是一種強保護,但由于村民自治的推行,開始出現村干部對鄉鎮干部的逆保護。《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我國在村一級實行村民自治,村民委員會是村民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服務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由村民選舉,對村民負責。村干部由村民選舉產生,并對村民負責,村民對其提供一定經濟補貼,因此,村民自治權直接來源于農村社會本身。[4]鄉鎮政府與村委會之間是工作上的指導與被指導、協助與被協助的關系,這種關系的確認為村干部對鄉鎮干部進行逆保護提供了制度上的保證。
此外,在農村稅費改革之前,鄉鎮政權雖然是我國的基層政權,但是在實際工作中,鄉鎮政權往往通過村級組織來完成國家的各項任務,如負責征收國家的稅收,完不成稅收任務,就會面臨一票否決的命運。鄉鎮干部要將農業稅費收上來,完成國家任務,必須依靠村干部,甚至要巴結、討好村干部,沒有村干部的協助,想要完成任務幾乎是不可能的。在稅費征收過程中,作為資源占有較少、地位較低的村干部,能對鄉鎮干部進行逆保護。
(三)稅費改革時期:微強保護——微弱逆保護。我國從2000年開始農村稅費改革試點,2004年開始免征農業稅試點,2006年廢除農業稅。稅費改革在減輕和取消農民負擔的同時,對鄉村干部之間的關系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農村稅費改革以后,鄉鎮基本上失去了財政來源,只有依靠上級政府的財政轉移支付才能維持運轉,這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加強了鄉鎮政府對上級政府的依賴性,隨著鄉鎮政府自主性的不斷喪失,鄉鎮干部對村干部的保護能力進一步下降。特別是農業稅的廢除,鄉鎮政府不再需要村干部去征稅,村干部也就不能從稅收中獲得額外利益,從而打破了鄉村利益共同體,這使鄉村干部之間的關系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但村干部仍然需要鄉鎮干部的保護。第一,鄉鎮干部不再依賴村干部征稅,也就沒有必要再討好村干部,相反,由于現在的村干部不再從村提留中獲得經濟報酬,而是從鄉鎮政府領取補貼和各種獎金,村干部想要領取固定工資以及其他的好處,就必須反過來巴結鄉鎮干部,只有在鄉鎮干部的保護下,才能得到各種各樣的好處。第二,村干部如果不配合鄉鎮干部完成國家下達的任務,執行上面的方針政策,也就難以得到鄉鎮干部的支持,那就很難做好屬于自治范圍的事情。第三,鄉鎮干部是體制內的干部,對資源分配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因此,搞好與鄉鎮干部的關系,村干部就能從上級政府手里得到更多資源。
但是稅費征收并不是鄉村干部關系唯一的紐帶,計劃生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農村合作醫療等等工作,都會使鄉村干部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農業稅的取消,盡管在一定程度上會改變鄉村干部之間這種保護與逆保護共存的現狀,但是并不會從根本改變這種現狀,鄉鎮干部對村干部的保護與村干部對鄉鎮干部的逆保護還將長期共存。
三、村民同村干部的關系與“保護—逆保護”
村干部與農民的關系更加復雜。在不同的時期,保護關系與逆保護的程度也是不同的。
(一)人民公社時期:強保護。人民公社體制是一種十分典型的命令體制,在政治上,公社加強了對農民的人身控制,國家組織的科層一直延伸到農民個人,每位村民都被嚴格束縛在人民公社內,農民不但沒有土地所有權、使用權和經營權,也沒有農產品的交換權,人民公社通過軍事化的政治組織實行計劃經濟,不僅嚴格控制了農民的經濟活動,還嚴密控制了農民的人身自由。在“三級所有”的人民公社體制下,大隊干部由于掌握了資源的分配大權,有權決定農民的工值、利益的分配等,實際上掌握了農民的生計大權。在這種經濟專制條件下,農民與村干部在政治上只能是一種服從——命令關系,在嚴格的控制之下,農民只能絕對服從,從而在大隊干部的保護下獲取生存資源。
(二)鄉政村治時期:強保護—弱逆保護。家庭聯產承包制的實施,農戶獲得了土地使用權,農戶取代生產隊成為經濟活動的基礎單位,村落組織則失去了管理農民的手段。承包責任制也改變了村民與村干部的關系,村干部已經不可能再按人民公社時期那種大隊干部對社員的強迫命令方式去布置任務。不過,分田到戶以后,土地的集體所有制、集體稅賦結算等制度保證了村干部對村民還有一定的控制和支配能力,在收農業稅的時候,村干部可以為接受自己保護的村民謀取一定的好處。特別是村里有部分提留款,以及村民有承擔村內公共工程的義務,村干部有正式權力對村民進行調用,可以對自身掌握的資源進行權威性分配。村民由于在鄉村政治中基本處于從屬地位,自身權利的維護難以通過正式制度得到實現,在村干部的保護下,村民就有可能得到更多的好處。
另一方面,經過多年的實踐,我國村委會選舉工作已取得明顯的成效,呈現出良好的發展勢頭,與此同時,村委會換屆選舉中的賄選現象也在進一步增多,賄選是村民對村干部進行逆保護的重要體現。選舉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傳統保護雙方的不平等關系,村民自治的推行,競爭性選舉的引入,村民手中的選票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制約村干部的手段。選票是村民進行逆保護的有力武器,如果村干部在任期內不給予選民一定的好處,在下次競選的時候,謀取連任的村干部就會遭到村民選票的懲罰。
(三)稅費改革時期:微強保護—微弱逆保護。稅費改革時期,農民對村干部的逆保護進一步凸顯。第一,村民幾乎不用跟村干部打交道,也不用巴結、討好他們以撈取好處,村民是“有吃有喝不理你,有房有地不求你,出了問題就找你,處理不了就罵你”,而村干部是“進了鄉里看領導臉色、走到村里看村民臉色”,執不執行鄉鎮政府的政令,要想完成鄉鎮干部布置下來的任務,還需村民的積極配合。第二,取消農業稅后鄉鎮干部不再指望村干部協助收稅費,鄉村利益共同體不斷瓦解,鄉鎮干部不再主動積極地為村干部提供庇護,鄉鎮干部沒有必要頂著違反《村委會組織法》的壓力去干預選舉,村委會選舉成了村莊內部的事情,沒有鄉鎮干部的干預和操控,村民手中的選票作為逆保護的作用進一步得到發揮。村民對村干部的逆保護,這是村民借助國家方針政策的結果,在一定程度上是村民權利擴張、村干部權力消退的體現,但這并不表明村民就成了強勢的一方。更應看到,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農村的重點轉移到經濟發展方面,干部對當地事務的控制范圍會越來越大,村干部手中掌握的資源在某些情況下還會呈現出增多的趨勢,村干部對耕地、果園、林場、魚塘的承包也握有一定的決定權,這些資源是村干部保護村民的重要資本。
四、村干部腐敗與“保護—逆保護”
村干部是中國農村行政級別最低的干部,他們既是農村社會的精英,管理著農村,又是國家權力的代表,執行著來自上級的方針政策,“在村莊治理過程中扮演著政府代理人和村民當家人的雙重角色。”[7]村干部的腐敗主要表現為:以低價私自出租、轉讓集體所有的耕地、林地、礦山,貪占集體資產;亂支亂花,利用公款大吃大喝,巧借名義揮霍集體資金;占有救災救濟款、扶貧優撫款等國家下撥的各種專項資金款項[8]。村干部的腐敗是鄉鎮干部保護的結果,也是村民逆保護作用甚微的體現。
(一)鄉鎮干部縱容保護的結果。首先,村干部有一定的財力和資源去賄賂鄉鎮干部,以獲得保護,村干部則成為被保護者。其次,鄉鎮干部普遍有任務在身,他們要順利完成任務就離不開村干部的支持,一旦村干部不配合,鄉鎮政府的工作就難以正常開展。為了得到村干部的支持,完成自己的任務,即使知道村干部有腐敗行為,鄉鎮干部往往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鄉鎮干部的縱容保護助長了村干部的腐敗行為,一些村干部仗著“天高皇帝遠”而胡作非為,占有村里的公共資源,撈取各種各樣的好處。再次,鄉鎮干部雖處于相對的強勢地位,落實黨的各項方針政策最終還得依靠村干部,否則什么事也做不好,從這個意義上講,鄉鎮干部是相對的弱者。一旦依法查處村干部的腐敗行為,村干部就不會與鄉鎮干部進行合作,這無異于鄉鎮干部的自殺行為。因此,縱容保護村干部的腐敗是村干部愿意與鄉鎮干部進行合作的重要條件。
(二)村民權利弱少,逆保護的作用甚微。在村民自治制度設計中,為了防止村干部權力過大而導致的腐敗行為,村民有權監督村干部的行為。根據《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規定,村干部由村民選舉產生,盡管村民委員會是村民群眾自治性組織,村級公共事務由本村村民自我管理,但是村民的弱勢地位并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化,村民并沒有足夠的實力去制約強勢的村干部,更糟糕的是,村民想依法罷免那些腐敗的村干部,往往得不到上級政府的支持。
五、結語
作為一種社會交換模式的“保護—逆保護”,成了鄉村政治生活中一種非常重要的交換體系,也是鄉村非正式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鄉村社會,保護主義關系網絡是個封閉的結構,維護的是少數人的利益,具有明顯的排他性。鄉村政治研究中的“保護—逆保護”的雙邊關系是一種互利性的關系,對于實現鄉鎮干部、村干部、村民的利益是非常理性的,為實現各自的利益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但保護關系與逆保護追求的都是私利,而不是公共利益,本質上具有私人性,因而會給鄉村政治的發展帶來一系列的負面影響,“架空了正式制度的調控功能,將國家權威逐步邊緣化,成為加劇沖突和制造新的矛盾的動力因素,進而惡化了鄉村社會的政治與社會關系,甚至導致了政治不穩定的結果。”[9]但“保護—逆保護”的雙邊關系也是鄉村政治民主化過程中的一種必然現象,而且這種雙邊關系隨著國家政策方針的變化,隨著村民自治的進一步發展,保護者與被保護者雙方力量對比也會發生變化,但在鄉村政治中,保護與逆保護共存的局面還將長期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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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陸 瑩
A Political Study of “Protection and Inverse Protection” in Rural Areas
ZHENG Ming-huai
(Guangxi Institute of TechnologyLiuzhouGuangxi545006)
Abstrac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rotection and inverse protection is a common exchange relations. The protector and the protected one in the possession of resources, social status andsocial impact are not coordinated. A protector, under certain circumstances, may become a protected one while a protected one may also become a protector. In the political study in rural areas, especially in the relationship among rural cadr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villagers and village cadres and the corruption of village cadres, protection and inverse protection has become an analysis model of certain interpretation.
Key words: protectionism;inverse protection;political studies in rural areas;an analysis mod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