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際平
[摘要]《喧嘩與騷動》意識流表現手法的出色運用和復調小說結構的組織與安排,使其按照人的內心轉瞬即有無數念頭的事實,寫了多個主人公的意識流,并且從意識流的角度來交代情節和主人公的性格。隨著意識的流動,主人公可以隨意穿越時空的自由聯想、回憶和幻想等意識也就在小說中編制和虛擬了一個如意識流般流動的時空世界,即一個個沒有邏輯性的、荒誕的世界。
[關鍵詞]意識流;復調小說;虛擬的時空世界
偉大的作家,無不在探索著時空問題。而每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新的藝術形式的出現,幾乎都表述了對時空形式的一種新的認識和理解,意識流、新小說、超現實主義、野獸派等等,無不如此。從時空的角度來看,甚至可以說,整個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潮流的演變過程,其實就是對時空認識深化之后的藝術實踐。
福克納在小說創作中嘗試過很多時空的安排方法。《我彌留之際》《騷動與喧嘩》,包括《押沙龍!押沙龍!》都是探索的優秀文本。過去與現在的雜糅,此地與彼地的聯想,甚至在同一個句子中將不同時空里的事物貫穿在一起等,福克納按照人的內心轉瞬即有無數念頭的事實虛擬了一個個存在著的意識空間,或者說由此組合而成了一個作為存在而存在的想象空間,并由此形成了他獨特的虛擬時空世界。《騷動與喧嘩》就是他獨特的虛擬時空世界的成功表現。其具體表現為:
一、意識流狀的時空世界
《喧嘩與騷動》與傳統小說的主要區別表現在對意識流表現手法的出色運用上,這篇小說通篇以意識流手法描寫一個沒落的美國南方種植園家族的崩潰。
“意識流”是20世紀西方小說創作中新興的一種創作方法和技巧,它是指以表現人物不受理智控制而自由流動的意識為主要內容的作品。其特點在于,小說的內容往往由現在的某一情景所引發,或觸發對過去某一相似(往往只是在某個局部上)情景的聯想,或誘發對未來某種情景的向往。總之,用意識流方法來表現人的浮想聯翩的精神狀態,小說的內容往往不受時空的限制,并表現出一種特殊的時空狀態。《喧嘩與騷動》寫了多個主人公的意識流,并且從意識流的角度來交代情節和主人公的性格,這樣隨著意識的流動,主人公可以隨意穿越時空的自由聯想、回憶和幻想等意識也就在小說中編制和虛擬了一個如意識流般流動的時空世界,即一個沒有邏輯性的、荒誕的世界。
如《喧嘩與騷動》的前三章是寫主人公正在思考著的意識,所謂主人公正在思考著的意識就是指主人公對外部世界觀察、思考、評價,但主人公不反觀自身的,也就是說,這些正在思考著的意識并沒有自我意識,他們對自我的意識并不自知。于是,在小說中,小說的主人公班吉、昆丁、杰生是都各自封閉在自己的意識之內的,這種自我隔絕和封閉的意識不會與他人意識進行交流和對話。即便說是主人公之間的意識出現了對話,這也就是作品以一個整體出現在讀者面前的效果而言,對主人公自己而言,他們并沒有在自己的意識內部和其他主人公的意識發生微型對話。因此,在小說的第一部分,也即班吉部分,小說中的世界完全是一個由白癡的班吉的意識流動所塑造成的沒有理性的支離破碎的時空世界。1928年4月7日這一天,是班吉33歲的生日,他由勒斯特看護著,在曾經是他家的牧場而今日成了他人的高爾夫球場上看打高爾夫球,勒斯特帶他在場地上尋找一枚二角伍分的硬幣,準備晚上看馬戲演出,回家時,撞見了小昆丁和一個馬戲團的男人在蕩秋千。晚飯前,黑人廚娘迪爾西用自己的錢買了蛋糕給班吉過生日。開晚飯時,班吉注意到哥哥杰生與小昆丁在爭吵,后來,康普生夫人把小昆丁鎖在房間里,入睡時他看見有人從杰生的窗子里鉆出來,順著靠窗的樹爬了下去。同時穿插著的是,這一天,由于在高爾夫球場看打球時,人家叫“開弟”(意思是球童)撿球時的喊音,很像是在叫他姐姐凱蒂,于是,他腦海里便翻騰起了有關凱蒂的種種支離破碎的記憶,當然連帶著的還有其他許多瑣事。但主要的是,童年時代的姐姐凱蒂怎樣關心他,愛護他,本能意識到凱蒂與人約會要離開他時他的痛苦和通過他反映出來的凱蒂的痛苦,凱蒂結婚和他的絕望以及后來因本能需要凱蒂而誤把從門前走過的一位女學生當成凱蒂拉住所遭受的毒打以及親生兄弟杰生偷偷讓人給他做閹割手術等等。于是,小說中的世界就完全成了一個屬于白癡的意識的沒有時空順序的混亂世界。
又如,在小說的第二部分,也即昆丁部分,昆丁本來是一個正常的人,他的意識也應該是正常的,但是由于那一天,即1910年6月2日這一天,在哈佛讀一年級的昆丁要自殺了,所以那一天他的情緒與意識也是非正常的。那天早上他被手表的嘀嗒聲喚醒,絕望中他砸碎了那塊祖傳下來的手表,因為那塊手表的聲音總是提醒他去注意時間的流逝,去注意他不愿意正視的現實的存在。然后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給父親和同寢室的同學施里夫寫了信,就外出去尋找自殺的合適地點,找到之后他又準備折回哈佛,路上遇到一個迷失了方向的意大利小姑娘,他一心想幫姑娘找到家,但又被誤認為是誘拐小女孩,于是挨了頓打,又被送到警察局,還被罰了款,因巧遇他哈佛的同學,才澄清了誤會后獲釋。然后他便同他的幾位同學一起去參加吉拉爾德的母親布蘭特太太組織的野餐。他腦海里不停地翻動著與他姐姐凱蒂相關的種種事情,當聽到吉拉爾德信口胡扯“女人都是騷貨”的話時,他怒不可遏,與之打了一架。最后他離開他們,徑直回到哈佛住處,擦干凈身上打架時的血跡,傍晚時便去跳水自殺了。所以,在這一天,昆丁的意識也是混亂而無序的。在他狂亂的腦子里不斷翻騰的是與他的姐姐凱蒂有關的往事的回憶。他與凱蒂的情人達爾頓艾密司的那次屈辱的打架,與凱蒂婚前的一次長談,為阻止凱蒂與海德的結婚,夸大其辭地向父親承認是自己與凱蒂發生了亂倫關系,但是,父親并不相信他的話,凱蒂還是與海德結了婚,他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便只好自殺了。因此,以昆丁的意識所呈現的時空世界也是一個不正常的混亂而喪失理性的意識流狀的虛擬時空世界。
同樣,在小說的第三、四部分里,主人公的意識也是非正常狀態的,因此,小說中的世界就像作者在其小說的序中所說的那樣“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都沒有任何意義。”小說中的世界完全是作者以意識流的方式所虛擬的意識流狀的非正常的時空世界。
二、復調式的虛擬時空世界
《喧嘩與騷動》是一部明顯帶有復調因素的小說,說它帶有復調因素,是因為它的創作特征具有巴赫金所界定的復調小說的特點。福克納注重描寫主人公的“思考著的意識”,并能賦予主人公的聲音與作者聲音平等的地位,這是其一。其二,其中聲音之間的平等不是通過激烈的爭論(對話)來展現的,而是借助不同的主人公——敘述人和作者——敘述人的對位式的相互呼應來實現的,這種做法符合巴赫金所提出的作品結構上的“大型對話”。其三,從《喧嘩與騷動》的每一部乃至每一章來看,主人公意識往往與其他意識處于“共同地帶”,回憶和現實之間沒有明
確的過渡,“我”意識和“他人”意識之間界限模糊。因此從總體上來看,小說中塑造了幾個平行的、地位平等的敘述人及其聲音,《喧嘩與騷動》是具備復調小說的一些重要特征的。
復調小說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關注同時并存的時空,關注所發生的多方面的矛盾,小說的時空呈現出一種對位的、平行共存的復調式的時空世界。如在這篇小說中,福克納把一個故事讓四個人物都說了一遍,讓四張不同的嘴,從四個不同的角度講述同一個關于美國南方小鎮的一個世家走向敗落的故事,這樣小說的時空也就必然形成了一種對位的、平行共存的復調式的時空世界。其具體表現為小說的對位結構,《喧嘩與騷動》中的大型對位結構主要是圍繞康普生家族的生存狀態展開的,家族的衰敗分別從班吉、昆丁、杰生的視角以及作者視角敘述出來的,這實際上形成了巴赫金所說的“大型對話”。盡管這大型對話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那樣——貫穿整部作品的、前后連貫的、“直線式的”、融入了各章各節的對話,而是不顯現于單獨的每一章,但各章合在一起,彼此形成了對位和對話的特點,換言之,班吉——敘述人、昆丁——敘述人、杰生——敘述人和作者一一敘述人并沒有進行直接的、面對面的交談和爭論,但他們的敘述圍繞同一個主題——康普生這個南方世家的敗落——展開,所以小說中的時空就是同時并存的。班吉是個白癡,他不明白康普生是個古老的、出過州長和將軍的世家,也不明白這個家正在走向衰敗,雖然如此,他眼見的一切和耳聽的一切卻能最客觀地勾勒出家庭敗落的情狀,而且家中出現白癡,似乎是對亂倫家族的一種特殊的報應,從另一個側面隱喻性地說明了家族衰落的必然趨勢。昆丁是一個正常人,是哈佛大學的一年級學生,具有對人和事進行評價的能力。他深受父親的那套頹廢人生觀和哲學觀的影響,想法頗為復雜,而且對家庭以及家庭成員有著頗多的思考。所以,關于康普生這個南方世家的沒落,在昆丁這兒則是用一種完全不同于班吉的聲音表現出來的。昆丁身為家中長子,其性格和命運的悲劇既是家族沒落的結果,又是沒落的原因。所以在昆丁敘述的這部分里,既有昆丁這個主人公兼敘述人眼里所看到的沒落,也有他所意識到的自己的墮落和家族的衰亡之音。杰生部分的意識流主要發生在1928年4月6日這一天。杰生的自我辯白和客觀現實的落差,訴說的也是康普生家的沒落。杰生自認是一個有大本事、能發大財的人,實際上他只是個雜貨店的伙計,靠勒索凱蒂才買上一輛汽車。從杰生對沒有上大學的抱怨中,可以瞥見康普生家的生存狀態。關于迪爾西的這章,是由作者直接敘述出來的。迪爾西所代表的善良、虔誠和希望,仿佛是康普生家族這塊朽木上盛開的鮮花,這種映襯更突出了康普生家族的窮途末路,因為康普生家此時還活著的人,除了白癡班吉以外,他們或者自私冷酷,或者毫無信仰,或者放蕩不羈,沒有人與迪爾西有任何相似之處。在復活節的這一天,康普生家族的第三代——小昆丁和戲班里的戲子跑了,并席卷了杰生勒索凱蒂所攢下來的私房錢。這可以說是康普生家徹底凋落前所遭受到的最后一個打擊。從作者——敘述人客觀冷靜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他面對康普生家族在道德上的敗壞是持否定態度的,面對凱蒂的墮落及其遭受的苦難是抱同情態度的,面對迪爾西的忠誠和樸實無華是極為贊賞的。那么這是否說明作者——敘述人的聲音要大大地“高”于班吉——敘述人、昆丁——敘述人和杰生——敘述人的聲音呢?
因此,《喧嘩與騷動》在以多個主人公的意識角度來交代情節和主人公的性格的過程中,主人公的意識不僅可以同時并存,而且還可以隨意穿越時空,自由聯想,回憶和幻想交替更迭,這一切都發生在主人公封閉的意識的領域,但又幾乎不涉及他的自我意識,這樣就形成了這篇小說以虛擬的復雜而特殊的時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