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泉 張 洪
摘要:嚴復受西方自由觀的影響,力倡以法律保障自由,促進民智、民德、民力,實現國家富強;受西方法治觀的影響,反對極權專制,主張民權與君權分立、司法與行政分立。嚴復的自由觀和法治觀對樹立自由觀念、建設法治社會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嚴復;自由觀;法治觀
中圖分類號:D9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1502(2009)02-0107-05
嚴復是近代中國啟蒙思想家和著名翻譯家,在對西方政治法律制度的實地考察和對達爾文、孟德斯鳩、盧梭等啟蒙思想家學術著作的翻譯和研究中,形成了他有別于傳統的自由觀和法治觀,更加清楚地認識到中國政治法律制度的腐朽落后,從而積極投身于變法維新運動。嚴復曾于1880-1900年寓居天津,譯書立說,宣揚其思想。
一、嚴復的茸由觀
1.中西方之間的自由差異
嚴復比較了中西方之間的自由概念,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恕”和“絮矩”是與西方的自由概念最相似的,但究其實質,二者有很大的不同,原因在于:“中國恕與絮矩,專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則于及物之中,而實寓所以存我也。”按照嚴復的觀點,中國人并不是不講自由,中國人講自由,講“恕”和“絮矩”,主要是針對他人而言的,是以限制自己自由的方式來給予他人自由,所謂克己待人、克己待物都屬于這類情形,結果是每一個人的克己待人、克己待物造成了每一個人的不自由。而西人之自由是在他人的自由中實寓自我的自由,是以個體自由為本位的法律保障下的自由,結果是每一個人都享有自由,且每個人的自由都是均等的。
中西方之間的自由差異造成了其他許多方面的差異,“則如中國最重三綱,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國親親,而西人尚賢;中國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國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國貴一道而同風,而西人喜黨居而州處;中國多忌諱,而西人重譏評。”其中涉及到身份社會與契約社會的差異,君本與民本的差異,統一性與多樣性的差異。如“以孝治天下”就屬于身份社會的治理方式;“以公治天下”屬于契約社會的治理方式,“尊主”是以君本為前提,“隆民”則以民本為依歸;“一道而同風”重在政治的統一性,“黨居而州處”重在政治的多樣性。這些差異是中西法文化中最顯著的差異,也是最難以調和的。
嚴復還對時人關于中西方之間差異的認識有一番評價。受歷史條件的限制,戊戌時期的人們把中西方之間的差異歸結為“汽機兵械”、“天算格致”的差異,嚴復認為這種認識并沒有觸及根本,中西方之間最根本的差異在“自由”兩個字,如西方之“會計”、“技巧”、“汽機兵械”,“天算格致”。“皆其形下之粗跡”。“而非命脈之所在”。其命脈在于“學術則黜偽而崇真,于刑政則屈私以為公而已”。而這兩者的根源又在于“自由”,“顧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則自由不自由異耳。”自由既異,則其他諸多方面無不異。
中西方之間自由的差異還表現在法律對自由的保障上。西方國家“政教之施以平等、自由為宗旨”。“其刑禁章條,要皆為此設耳。”法律的目的就在于保護人的自由權,即使是國君也不能侵犯,侵犯人的自由權就是違反人道、違反天理。“殺人傷^及盜蝕人財物”更是侵犯人的自由權的極端行為,“皆侵人自由之極致也。”所有這些都是由西方天賦人權的法律價值觀決定的,“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賦畀,得自由者乃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國國各得自由,第務令毋相侵損而已。”自由是天賦的權利,無論是個體還是國家,其自由權都是不可剝奪、不可侵犯的。有自由權的人才是完整意義上的人,有自由權的國家才是完整意義上的國家。
而中國的法律談不上對自由權的保護,“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歷古圣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為教者也。”與西方人崇尚自由不同,中國的專制統治者“深畏”自由,從來都是殫精竭慮地消除自由的社會意識,不把庶民的自由權規定在法律當中。中國歷古圣賢之所以“深畏”自由,未嘗“立以為教”,是因為自由與專制如水火之不能相容,如南北之不能相并,自由立則專制廢,專制存則自由亡。要維護專制,維護君王的利益,就不能允許庶民有自由權,而于皇帝的自由權則有諸多保護。所以歷代法律就這一點來說都是為君王而立,很少有為民而立的。
嚴復根據“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理論,認為中國要想在世界競爭中由弱變強,自主自立,就要發揚自由精神,爭取自由權利。他看到了個人自由權利與國家獨立自強的聯系,認為“身貴自由,國貴自主。”“知吾身之所生,則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壽命之所以彌永,則知國脈之所以靈長矣,一身之內,形神相字,一群之中,力德相備。”人民無自由,國家不獨立。則“民固有其生也不如死,其存也不如亡”。
2.自由、民智、民德、民力與國家富強
在嚴復看來,自由能促進民智、民德、民力,破壞人的自由則阻礙民智、民德、民力。所以,在自由得到保障的前提下民智、民德、民力才是可能的,立法的重點仍然在保障自由,使自由得到保障的人們能夠各“奮于義務”,民智、民德、民力得到充分發展。
民智、民德、民力的充分發展又是國家富強的決定性因素,所謂“貧民無富國,弱民無強國,亂民無治國。”田“是故國之強弱貧富治亂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驗也。”以嚴復力倡開民智、新民德、鼓民力,實現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
嚴復看到了自由、民智、民德、民力和國家富強之間的邏輯聯系。他說:“夫所謂富強云者,質而言之,不外利民云爾。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富強源于民智、民德、民力,民智、民德、民力又源于對自由的保障。三者之間。自由是前提,民智、民德、民力是途徑,國家富強是目的。國之貧富、強弱取決于是否能夠促進民智、民德、民力,民智、民德、民力又取決于是否能夠保障自由。他認為,如果中國法律能保障自由,促進民智、民德、民力,則國家之富強指日可待。他對這一點是非常自信的,“誠如是,三十年而民不大和,治不大進,六十年而中國有不克與歐洲各國方富而比強者,正吾莠言亂政之罪可也。”
二、嚴復的法治觀
嚴復通過翻譯西方啟蒙思想家的著作,將法治的理念引入中國,認為法律是“治國之經制”,使“上下所為,皆有所束”,只有懂得以法治國的人,才是“知治之要”,國家、人民“皆待法而后有一日之安”。中國如欲富強而久安,就應該重視以法為治,建立一套上下咸遵,“一國人人必從”的完備的法律制度。
嚴復的法治觀主要是針對傳統人治觀而提出的。嚴復認為,人治帶有很大的偶然性,遇賢則治、遭愚則亂,且中國歷史上“君為圣明”者不多,只有漢武帝、光武帝、唐太宗等少數幾個人,大部分都是昏庸之輩。所以三代以來“昌世少而亂世多”,人民飽受人治之苦,國家難以長治久安。而法治則不存在遭賢則治、遭愚則亂的問題,帶有一定的持續性和穩定性,有利于國
家和社會的發展,有利于人民生活。
嚴復又從中西法律的比較中說明人治和法治的不同。他認為中西法律的區別大致有這樣幾點:其一,中西法律的來源不同,西法由民眾選出的議會制定或由君民共同制定,中法則來自皇帝的諭旨或詔書;其二,中西法律的效力不同,西法對本國君、民都具有約束力,中法只約束其臣民,君主則超乎法律之上;其三,中西法律遵循的原則不同。西法遵循三權分立,中法則將三權統于皇帝一人;其四,中西法律的宗旨不同,西法“首明平等”,中法最重“三綱”。
嚴復對中西法律的比較可以說揭示了人治和法治的本質差異,而三權是否分立又是人治和法治問題的核心,法治建設最重要的就是要確立三權分立的原則。嚴復認為,中國專制制度下,立法、司法、行政之權皆操于皇帝一人之手,皇帝言出法隨,生殺隨意,擁有絕對權力。在極端專制下,必視國家為一己私產,天下百姓為一己臣妾,所以天下興亡實一家一姓之興亡,對百姓來說只不過是換了主人而已。“天子之一身兼憲法、國家、王者三大物,其家亡,則一切與之俱亡,而民人特奴婢之易主者耳。”所以“專制之制”“百無一可者也。”要改變“天子之一身兼憲法、國家、王者三大物”的狀況,就要實行三權分立,做到民權與君權分立,司法與行政分立。
1.民權與君權分立
所謂民權,即“民有權而自為君者”。民權與君權分立,使民權與君權相抗衡,是法治的要義,也是立憲的宗旨所在,“今日所謂立憲,不止有恒久之法度已也,將必有其民權與君權分立并用焉。”民權既立,則君權必受限制,天子亦須尊重民權,服從法律,“有民權之用。故法之既立,雖天子不可以不循也。”
限制君權,保護民權,其要在制定憲法,而憲法之制定,其要在設議院,使其掌握立法權,此為西方治理之要而為國人所不備也。如西方“立憲之國,最重造律之權,有所變更重創,必經數十百人之詳議,議定而后呈之國主,而準駁之,此其法之所以無茍且,而下令常如流水之原也。”經議院“數十百人之詳議”所立之法,必合民權與君權分立之法意,上下咸遵,一體同守,實施起來自然順暢如流水。
2.司法與行政分立
中國傳統社會是人治社。在地方,州縣行政長官同時也是司法長官。省級雖設有專門司法機關。但其判決仍需省行政長官批準。朝廷中的司法機關名義上是最高審判機關,實際壟斷最高司法權的是皇帝。受皇帝指派的行政官員都有權參與司法。無論地方還是朝廷,雖然在機構設置的形式上有所區別。但司法與行政不分的實質沒有變。由于司法與行政不分。行政常常高于司法,而法官又無法獨立審判。致使百姓冤抑無所吁訴。難有持平之獄,最后只能將司法公正寄希望于審判者的道德良知或青天大老爺之類的明察秋毫,而具有道德良知的審判者或青天大老爺與司法公正之間并不具有邏輯的必然性,也就是說,審判者的道德良知或青天大老爺只是司法公正的一個前提,審判者的道德良知或青天大老爺未必就一定能夠導出司法公正。
正是基于對中國歷史的深刻洞察,又受洛克、孟德斯鳩分權論的影響,嚴復力倡司法與行政分立,使法官獨立審判,其他權力皆不得干涉。如他所說:“所謂三權分立,而刑權之法庭無上者,法官裁判曲直時。非國中他權所得侵官而已。”防止專制制度下因帝王、守宰“一人身而兼刑、憲、政三權”而產生的司法之弊,從制度設計上保證司法公平,實現社會正義。這也是中國擺脫人治,走向法治的必由之途。但法官在擁有獨立審判權的同時并不意味著不受法律的約束,他必須在法律的范圍內“論斷曲直,其罪于國家法典,所當何科,如是而止。”這是司法公正的內在要求。防止因司法官的任意裁量而造成另一種專權。
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嚴復在主張法治的同時又重視道德教化的作用,反對專任刑罰,反對“專以法之所許所禁”來規范人們的行為,認為在中國禮和刑各有不同的作用,“禮防未然,刑懲已失”,不能忽視道德教育的作用。他認為人之所以犯罪的根源在于“計短”,這是由于民智不開、民德不新的緣故。所以要防止犯罪,應當從教育人手,“急急于教育”,以開民智、新民德,使“細民知自重”,民知自重則恥于犯法,“其效深于以刑也”。
三、嚴復自由觀和法治觀的現實意義
1.嚴復的自由觀是他在翻譯西方政治法律著作的過程中形成的,所以必然是政治法律意義上的自由觀,本質上屬于法律價值的范疇。自由是法律的基本價值之一,法律的目的就在于保障自由,防止政府或他人的隨意侵犯。但自由同時也受法律的限制,在法律的范圍內自由才是正當的。法律與自由的關系是西方政治法律思想家們自古以來就想解決的一個問題,這方面的論述是非常豐富和深刻的。如亞里士多德說:“公民們都應遵守一邦所定的生活規則,讓各人的行為有所約束,法律不應該被看作(和自由相對的)奴役,法律毋寧是拯救。”西塞羅說:“為了得到自由,我們才是法律的臣仆。”洛克說:“法律按其真正的含義而言,與其說是限制還不如說是指導一個自由而有智慧的人去追求他的正當利益,……法律的目的不是廢除或限制自由,而是保護和擴大自由。”孟德斯鳩說:“自由是做法律所許可的一切事情的權利;如果一個公民能夠做法律所禁止的事情,它就不再有自由了,因為其他的人也同樣會有這個權利。”盧梭認為:“惟有服從人們自己為自己所規定的法律,才是自由。”馬克思指出:“自由就是從事一切對別人沒有害處的活動的權利。每個人所能進行的對別人沒有害處的活動的界限是由法律規定的,正像地界是由界標確定的一樣。”
嚴復主要宣揚了法律保障自由的一面,而對自由的邊界即法律的限制著墨不多,這是基于對當時社會狀況的考慮。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法律首先要解決對自由的保障問題,這是最急迫的問題,自由的法律限制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宣揚自由,保障自由,才可以開民智、新民德、鼓民力,實現國家的獨立和富強,它的目的意義超過了立法上的技術意義,這是救亡圖存的特定歷史條件所決定的。
今天的歷史條件已經完全不同了,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既有對自由的保障,又有對自由的限制,對自由的保障和限制也更為理性、更為科學。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法律保障市場主體在平等條件下的交易自由,但同時又對交易的范圍和內容有所限制,以避免對國家利益、社會穩定和他人利益的侵害。
隨著西方社會的發展,自由的內涵也發生了變化,被賦予更多的現實內容,如工作機會,教育權利,患病后得到及時救治等。“如果某人所需要的工作、教育、醫療等照顧得不到滿足,就不能說他具有完全的典型自由的地位。”就此而論,我們在基本權利的保障上還不盡如人意,失業問題,教育不公問題,醫療保障問題等還很突出。黨和國家正在逐步解決這些問題,以使廣大人民群眾的基本權利得到更充分的保障。
2.嚴復法治觀的意義在于促進了當時社會人治觀向法治觀的轉變,并對后來的歷史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今天的法治觀無疑可以追溯到維新時期的法治啟蒙運動,追溯到以嚴復為代表、宣傳西方法治主義思想的啟蒙思想家們。通過他們,使國人的觀念中增加了有別于人治的另一種國家治理模式。但這樣一種法治觀,最終沒有在中國生根發芽,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沒有相應的經濟基礎。當時的經濟仍然是自然經濟占主導地位,自然經濟條件下不可能產生法治,因為人們不需要太多的經濟交往和社會交往,不需要完備的法律制度來規范經濟行為。要想從人治觀變為法治觀,首先必須改變經濟基礎,使自然經濟轉變為市場經濟,這種情況下,觀念的轉變才是可能的。“人們的觀念、觀點和概念,一句話,人們的意識,隨著人們的生活條件,人們的社會關系,人們的社會存在的改變而改變。”生存狀況不改變,自然經濟結構不改變,觀念就無法得到改變,所以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不可能實現真正的法治。
市場經濟為法治社會的建設提供了可能。市場經濟條件下,市場主體權利意識增強,利益訴求多樣,在自由、平等的條件下相互競爭,競爭就需要法律,需要規則,所以市場經濟一定是法治經濟,迫切需要建立與之相應的法律制度,以規范市場行為,提高生產效率,增進社會福利,促進社會和諧。
隨著市場經濟的推進和完善,源于西方的法治觀念和原則也開始在中國確立并逐步本土化,如“法律是公意的體現、法律的目的是為人民謀幸福、法律至尊至上、國家是人民的創造物、人民是政府的主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自由就是做法律所允許的事情、權力必須分離并互相監督和制約、罪刑法定、罪刑相適應、刑罰必須人道、審判機關獨立行使審判權等,不僅是我國新時期立法和司法活動的基本指導思想,而且也成為全體民眾的共識。”本土化的法治原則無論在實踐領域還是在意識領域都超越了維新時期的法治觀,顯示出市場經濟對法治的巨大推動作用。
從嚴復的法治觀到今天法治原則的確立,其間經歷了許多社會的變革,但畢竟我們引進了法治,并完成了本土化的改造。沒有以嚴復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們的法治啟蒙,中國人法治意識的覺醒或許還要晚一些,法治建設或許還要從觀念的啟蒙開始。嚴復的法治觀為今天的法治建設準備了歷史條件和思想條件。
責任編輯王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