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金
室友搬出去之后,我擔心陳太太可能會漲房租。以前我每個月為半間屋付三百美金。如果房東要漲價,我就不得不另找個地方。我喜歡這個殖民式的房子,房前有一棵巨大的櫻花樹,雖然已是初夏,開花季節已經過去了,還是引來很多鳥,給人一種鄉村的感覺。盡管有平和的氣氛,但房子太靠近法拉盛市中心,可以聽見主街上的交通噪音。房子也靠近我打工的地方,一切都很方便。陳太太住一樓;我的房間在樓上,還有三個年輕女子也住在樓上。我以前的室友是個木匠學徒工,他搬走的原因是那三個女房客是妓女,經常在家里接客。老實說,我也覺得不舒服,但我已經對她們習慣了,尤其是喜歡阿香,一個二十多歲、瘦弱的越南女孩,她父母三十年前從中國移民到堤岸市,西貢垮了之后,那里的房地產比較便宜。另外,我初到紐約,有時候一個人很難熬。
果然不出我所料,陳太太那天晚上到樓上來了。她長得矮胖,鼻子旁邊有顆很大的痣。她坐下來,拍了一下染過的頭發,說道:“萬仁啊,你現在一個人用這間屋子,我們應該談談租金了。”
“我恐怕付不起比現在更多的房租。你可以再找一個房客。”我用手指指她身后的空床。
“好吧,我可以登廣告,不過我還有另一個主意。”她朝我靠過來。
我沒有回應。我不喜歡這個福建女人,覺得她太油滑了。她接著說:“你有沒有駕照?”
“我有北卡羅萊納州的駕照,但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在這里開車。”我曾經給夏洛特郊外的一個農場運過蔬菜。
“這不應該是個問題。你可以換成紐約駕照——很容易的。車輛管理局就在附近。”她微笑著,露出縫隙很大的牙齒。
“你要我做什么?”我問。
“我不收你額外的房租。你可以一個人住這間屋子,但我希望這些女孩子晚上有外客時你可以開車帶她們出去。”
我盡量保持冷靜,回答說:“這合法嗎?”
她咯咯笑起來:“別害怕。她們去酒店和私人住宅。沒有警察會沖進去的——非常安全。”
“我一個星期要開多少次車?”
“不是很經常,最多四五次。”
“你管她們的飯吧?”
“對,統統包了,除了長途電話以外。”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的女房友們總是一起吃飯。“好吧,我可以晚上開車送她們出去,但只在皇后區和布魯克林區。曼哈頓太可怕了。”
她干笑了一聲:“沒問題。她們不去那么遠。”
“順便問一下,我干活的時候可以跟她們一起吃飯嗎?”
“那當然。我會告訴她們。”
“謝謝你。”我停頓了一下,“你知道,這里有時候真寂寞。”
一絲狡猾的微笑掠過她的臉。“你可以跟女孩子們玩玩——她們可能會給你優惠價。”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她離開之前說得很清楚,我必須對一切保密。她要我幫忙主要是想讓女孩子們出去時感到安全。嫖客們如果知道一個妓女有個司機可以支使,會對她好一些。我在車庫里看見過黑色的奧迪。我已經好幾個月沒開車了,真的有點想念汽車曾經帶給我的自由感覺——如果高速公路上前面沒有車輛,我就好像能飛起來一樣。所以我挺想開車帶這些女人到處轉轉。
房東離開后,我站在房間里惟一的、面臨大街的窗戶前。櫻花樹冠紋絲不動,足有四十多呎高,毛毛茸茸一大片,襯映著繁星點點的天空。遠處,一架飛機,一串燈火,穿過爛布般的云層朝東邊無聲地駛去。我知道答應陳太太的條件會把我牽連到非法的事情中,不過我并不擔心。現在我已習慣跟妓女們住在一起了。我一開始琢磨出她們以什么為生時,就想立刻搬出去,像我的前室友一樣,但我找不到一個離打工近的地方——我在市中心一家車衣廠做燙衣工。此外,跟這些女人們熟悉了一點之后,我意識到她們不是別人所想象的“吸血鬼”。她們同其他人一樣,不得不干活謀生。
我也在出售自己。每個工作日我站在桌子前熨燙布片的縫線處、褲子的腰圍、襯衣的領子和袖口。地下室里悶熱,空調至少用了十年之久了,效率低,轉起來聲音大。我們給曼哈頓的商店做品牌衣服,每一件都必須熨燙得整整齊齊才能包起來裝運。
誰會想到我會落在一個血汗工廠里!我父母上封信又催我去上大學。但即使我拼命,也考不過托福。我弟弟剛被一個獸醫學校錄取,我給他寄了三千美金的學費。假如我來美國之前學會一門手藝就好了,比如管道工、室內裝修,或氣功,做什么都比熨衣服強。
妓院沒有名稱。我曾經有一次在廚房里看見一個報紙廣告說:“夢中天使——亞洲不同國家的女孩,身材絕妙,心腸溫柔。”沒有聯系訊息,只有一個電話號碼。這是她們共用的號碼。我差點對著廣告大笑起來,因為她們三個都是中國人。當然,阿香可以冒充越南人,她的母語是越南話,娜娜可以假裝成馬來西亞人或新加坡人,因為她從香港來,說帶有口音的國語。但莉莉里里外外都是中國人,個子高高的,是上海來的學生。她英語說得好,電話都是她接。
不同于大多數地下妓院,這一家不定期換妓女。我猜想夏天一過莉莉就會返回學校,陳太太可能會再招一個二十多歲英語說得流利的。不過我不知道房東是不是真正的老板。她們提起一個叫老鱷的人。我從未見過此人,但聽她們說,他在這一帶有些黑生意,而且也是個人販子。
我喜歡和房友們一起吃晚飯。通常是晚上八點左右。比較晚,但對我來說還好,因為我多半是七點才離開工廠。很多時候,我不是惟一同她們一起吃飯的男人;她們也免費招待她們的客人。飯菜都是家常的——白飯加兩三個菜,其中一個是肉類,另外兩個是蔬菜;她們偶爾用海鮮代替蔬菜;還有湯,通常是菠菜或荸薺或竹筍配蝦仁、豆腐,或蛋花,甚至鍋巴。幾個女人輪流做飯,一個人一天,除非那個人有客,另一個就去廚房里頂替。有些客人很喜歡餐桌上的氣氛,留下來聊天聊上好幾個小時。
每當有另一個男人在飯桌上時,我就會保持沉默。我匆匆吃完飯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看電視、玩單人紙牌,或翻雜志。但如果我是惟一的男人,我就會盡量地多待一會兒。女人們似乎很喜歡有我在場,甚至會拿我開玩笑。阿香不僅長得最漂亮,飯也做得最好,醬油用得少一些;而莉莉用糖太多,娜娜幾乎什么都油炸。一天,阿香燒了一條大鯧魚,炒了土豆芹菜絲,這兩樣都是我最喜歡吃的,但我并沒有告訴她。那天晚上她們誰也沒有客人,所以晚餐七點半開始,我們不緊不慢地吃著。
娜娜告訴我們:“今天下午有一個家伙說,他女朋友剛甩了他。他在我房間里哭了——真惡心。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只說,你得忘了這事。”
“他付你錢了嗎?”莉莉問道。
“當然了,他什么也沒干,給了我八十美元。”
“嗯,奇怪,他為什么來這里?”我說。
“也許只是為了有個人說說話。”阿香說。
“我不知道,”莉莉插嘴說,“也許是想知道他還能不能跟另一個女人做。男人都是軟弱動物,沒有女人在身邊就活不了。”
我從不喜歡莉莉,她對我說話總是半閉著眼睛,好像不愿意理我似的。我說:
“外面有很多單身漢,大多數都過得很好。”
“像你一樣。”娜娜插進來,嬉嬉笑著。
“我單身是因為我太窮了結不起婚。”我坦白道。
“你有沒有女朋友?”阿香問道。
“還沒有。”
“假如我不是性工作者你愿不愿意跟我?”娜娜問。她的橢圓型臉毫無表情。
“你的品味對我來說太昂貴了。”我笑著說,雖然只是半開玩笑。
她們都笑了起來。娜娜繼續說:“來吧,我會給你個大優惠價。”
“我不能這樣利用你們。”我說。
她們又大笑起來。但我真的是這個意思。如果我和她們其中一人睡,就可能會和另外兩個做同樣的事,這樣會花一大筆錢,何況還很難和她們所有人保持平衡。再說,我不清楚她們是否都干凈、健康。即使她們都沒毛病,我也不喜歡莉莉。最好還是誰也別沾。
這時電話響了,莉莉接了起來。“你好,寶貝,我能為你做什么嗎?”她用甜蜜蜜的聲音說。
我接著吃飯,仿佛不感興趣,但仔細聽著。莉莉告訴打電話的人:“我們這里有很多亞洲女孩。先生,你對什么樣的女孩感興趣?……是的,我們有……當然漂亮,每一個都很漂亮……起碼一百二十……嗯,先生,你和那女孩兩人之間商定吧……等一下,讓我記下來。”她抓起一支筆,開始寫下地址。此時,阿香和娜娜吃完了晚飯,明白她們其中一人將有生意要照顧。
莉莉對著電話說:“好了,她將在半小時內到……絕對啦,先生。謝謝你,再見啊。”
莉莉掛了電話,轉過身來說:“阿香,該你去。這男的名字叫韓先生。他要一個泰國女孩。”
“我不會說泰國話!”
“說幾句越南話,讓他知道你不是中國來的。反正他聽不出區別來,只要你知道怎樣讓他爽就行了。”
阿香回到她的房間,刷牙,化妝。莉莉交給我一張紙,上面是我們的目的地——雙運酒店的一個房間。我開車送這幾個女的去過幾回,知道怎樣去。我戴上棕色鴨嘴帽,好遮住眼睛。
幾分鐘后,阿香出來了,準備好可以走了。“哇,你真漂亮!”我說,相當驚訝。
“我漂亮嗎?”她拾起手臂,轉了一下,讓我從側面看她。她的腰凹進背部的下方。
“像只小狐貍。”我說。
她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她穿了一條米色超短裙,抹了口紅,但她更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弄壞了化妝,所以臉上看起來比她的嬌小身材要老一些,她身材有曲線,但繃得很緊。她走路時牛仔布錢包在細小的肩膀上甩著,她的腿和臀部左右擺動,好像要跳起來。我們倆一起下樓去車庫。
酒店在一條繁忙的街上,兩輛公共汽車停在前門,一輛仍從后面排著氣。成群的游客收拾行李,導游大聲召集他們辦理住店手續。我在轉彎處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讓阿香下車。“如果需要我上去就打電話。”我告訴她,“我會在這里等你。”
“謝謝了。”她關上門,信步走開。她的步態很悠閑,就像是酒店的住客。
我往座椅后面一靠,想打個盹,心卻往下沉。她年輕漂亮,不應該這樣賤賣自己。只為了一百二十美金,她將和任何男人躺在那里。雖然她得定期給父母寄錢,但還有其他的方式謀生。她不笨,可以學會技能從事一門受人尊敬的職業。她在越南讀完了高中,現在能說一些英語。以我從在飯桌上得到的印象來看,她是個非法移民,而娜娜有加拿大綠卡,莉莉有學生簽證。她們肯定可以賺一些錢,但絕不像報紙廣告上許諾的“按摩”專業——“一個月兩萬多美元”。通常情況下,這些女人在家里接客要價一百。但她們還得把其中的四十給陳太太。有時客人會給她們一點小費,二十到六十美元之間。娜娜骨瘦,相貌平平,嘴略微有點大,所以她在家接客的價碼是八十美元,除非那個男的年紀大或者有大把的現金亂扔。碰上好日子她們每個人除了付給房東的之外還可以掙兩百多。時不常的,有些惡劣的客人不但拒絕給小費,還順手牽羊。莉莉有一次丟了一對銀手鐲,被一個自稱也是來自上海的男人偷走了。
我問過阿香有關出入酒店和私人住宅的情況。她說比起在家接客,每回可以多賺三十到四十美元,雖然風險大些。有一天晚上,我開車帶她到國際客棧見一個嫖客,到了之后她發現有兩個人在套房里。她還沒來得及退開,他們就把她拖了進去,拼命地作踐。她覺得她的兩條腿已不在身上了,不得不脫下高跟鞋走回到車上。她一路哭到家。第二天病了,她卻不肯去診所,因為沒有健康保險。我建議她去孫園藥店看梁醫生。她花了十美元掛了個號,老先生把手指放在她手腕上號脈,說她腎虛,而且,她肝火太盛。他開了一大堆草藥,幫助她復原。打那之后,我要陪她進酒店。在走廊里等她,但她總不讓我進去,說那樣太顯眼了。
我在車上沒法睡覺,想著阿香。她和什么樣的男人在里面?她還好嗎?如果那嫖客年輕美俊,她會喜歡干那事嗎?她像蕩婦一樣表演嗎?有時候夜里我睡不著,就會幻想她,但我清醒時就會保持距離。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血汗工廠里的燙衣工,清貧如洗,毫無特長,可能永遠無法泡個像樣的妞。而找個妓女做女朋友又太沒面子了。最多我可以做阿香的好朋友。
當晚,不到五十分鐘她就出來了,有點不尋常。我很高興看到她回來,雖然她眼里淚汪汪的,露出恨恨的光。她滑到乘客座位上,我啟動車子,離開了路邊。“怎么了?沒有麻煩吧?”我問道,害怕那嫖客發現她不是泰國人。
“又倒霉了。”她說。
“怎么回事?”
“那個男的是個官員。他要我給他寫個收據,只當我賣給他藥品或別的什么東西。我到哪里給他弄收據啊?神經病!”
“他跟你討價還價沒?”
“沒有,但他使勁咬我的乳頭,肯定出血了。到家后我得擦一些碘酒。我的顧客會以為我有病了。”
我嘆了口氣,不知道如何回答。穿過三十七大道時,我說:“你能不能做一點危險性較低的事情維生?”
“你給我找份工作,我會做的。”
這讓我啞口了。她往我手里塞了一張十美元的鈔票,這是我和這些女人們達成的默契——每次我開車,她們都會給我同樣數目的小費。事實上,只有阿香和娜娜這樣做,因為莉莉不在外面接客。她對付電話和找上門的嫖客。
我謝了阿香,把錢放進上衣口袋里。
三個女人經常對比她們的客人。她們都認為最好的一類是老年男人。老嫖客通常較少攻擊性,更容易取悅。他們中有很多人都硬不起來,講骯臟笑話的時間比干正事的時間多。這些老山羊共有的另一個強項是更大方一些,“小金庫”里多一些老婆不知道的閑錢。老頭子們很少在妓女們這里吃晚飯。他們中有些人是陳太太的朋友,在這種情況下,女孩子們要像招待貴賓一樣招待他們,甚至給他們吃偉哥。我聽了很驚訝。
“偉哥?”我問莉莉湯先生的情況。湯先生六十多歲,彎腰曲背。“你不怕他會心臟病發作嗎?”
“只有半片,沒什么大不了的。陳太太說他總是需要額外的幫助。”
“再說他給你報酬不錯,”娜娜說,“莉莉,他今天給你兩百?”。
“一百八。”莉莉回答。
“他有老婆嗎?”我問。
“沒啦。她前不久死了。”阿香說道,剝開一個五香花生。
“他怎么不再娶?”我繼續問,“至少他應該找個人照顧自己。”
娜娜嘆了口氣:“錢是麻煩的根源。他太有錢了,找不到一個值得信任的太太。”
阿香補充道:“我聽說他有幾家餐館。”
“還有你們的血汗工廠,萬仁。”娜娜緊盯著我,擠出一個笑。
“不對,不是他的。”我反擊道,“我們廠的老板是一個從香港來的女孩,叫妮妮。”
這話把她們逗得哄堂大笑。其實,我們車衣廠的老板是個臺灣人,來美國之前在大學教書。
很多嫖客是已婚男人,不愿意在情婦身上花錢和時間,害怕丑聞和復雜關系會毀了他們的婚姻。所以他們盡量保住面子,偷偷摸摸地沉溺于聲色。但凡事總有例外。一天,阿香說,一位中年客人告訴她,他因為太太生病,已經將近兩年沒有性生活了。阿香勸他多來,至少每月來兩次,以便恢復性生活。像他現在這樣,完全不行。“他是個好人,”阿香告訴我們。“他沒法跟我做任何事。他說覺得對不起他太太,但他仍然付錢給我。”
“那他首先根本不應該到妓院來。”莉莉說。
我看得出來,阿香和娜娜也不是真的喜歡莉莉。她常常抱怨丟失了東西,有一次她指責娜娜用她的手機打電話給舊金山的什么人。她們吵了一架,之后好幾天互不搭理。
那個男人有一位長期臥病的太太的故事讓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警察,知道他的家庭狀況,他逛妓院時我會逮捕他嗎?大概不會。以前我以為所有的嫖客都是壞男人和腰帶不緊的家伙,但現在我可以看出他們中有些人不過是殘廢,有嚴重的個人問題,但不知道如何處理。他們到這里來,指望妓女可以幫忙。
有天夜里我上床睡了,娜娜的房間里傳出叫喊聲。起初,我以為這只是她為了取悅客人而假裝叫床。有時候,我被這些女人和男人弄得很煩躁,噪音讓我睡不著,讓我幻想。后來娜娜尖叫了起來:“滾出去!”
我穿上褲子,沖出房間。娜娜的房門沒關緊,我從門縫里看到一個約莫六十歲的肥肚子男人站在床邊,對著娜娜瘋狂地指手畫腳,這是我第一次碰見一個老嫖客在找麻煩。我靠近了些,但沒進去,陳太太曾經對我說,這些女人需要時就去幫一把。她沒說得太明確,但猜想她是要我保護她們。
“我付錢給你了,所以就要留下來!”那個男的吼叫著,揚了揚手。
“你不能過夜。請你離開。”娜娜說,一臉的不耐煩。
我進去了,問他:“你犯了什么毛病?你不是已經玩夠了時間嗎?”
他瞇著眼看我,臉紅得像猴子屁股,表明他已經喝醉了。實際上,整個房間都散發著酒氣。“你是誰?”他咕嚕著,“你管不著。我想今晚留在這里,誰也沒法讓我改變主意。”
看得出來他以為這里和別處一樣,嫖客留下來過夜很平常,只要你付夠錢。“我只是個房客。”我說,“你大吵大鬧的,害得我睡不著。”
“那又怎樣?忍忍吧。我的錢要花得值當。”
他說話的工夫,我瞄了一眼娜娜的床。粉紅床單上臟污了兩處,一對枕頭扔在旁邊。地板上一把竹椅子被掀翻了。這時候阿香和莉莉也都起來了,但她們站在門外,看著。我告訴那男的:“這是這里的規矩:打完炮,走人。沒哪個女孩子該給你暖床。”
“我花了錢,她就得給貨。”
“好吧,這不是我的問題。我要去報警了。你把屋子都掀翻了,我們簡直沒法睡覺。”
“哦,是嗎?叫警察吧,看他們先逮走誰。”他現在似乎清醒了,眼睛發亮。
我繼續施壓:“這里所有的房客都會說,你闖進來毆打這位女士。”我對我自己說的話感到驚訝,看見阿香和莉莉都把眼睛背過去了。
“閉上你的臭嘴!我付錢給這婊子了。”他指著娜娜。
“她不是婊子。娜娜,你沒有請他來這里吧?”
“沒——沒有。”她搖搖頭。
我對他說:“看,我們都是她的證人。你最好出去,現在就走。”
“簡直無法無天了。這世界上再也沒有誠意了。”他抓起拐杖,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間。
三個女人大笑,她們說老山羊是第一次來,還說有我住在同一層樓上她們覺得很幸運。此刻我們進了廚房,都徹底地醒了。娜娜放了一壺水,燒開了泡茶,這茶叫“甜蜜的夢”。
我對自己的舉動不是很滿意。“我像一個拉皮條的,是不是?”
“不,你做得很好。”阿香回答。
“謝天謝地我們中間有個男人。”莉莉補充道。
莉莉的話令我不安。我不是你們之中的一個。我心想。但事后我覺得她們比以前友善一些,甚至連莉莉都開始多和我說話了,并且睜大著眼睛說話。她們會問我晚飯想吃什么,而且一星期做三到四次魚,因為我喜歡海鮮。我們廠中午給工人提供米飯,所以我只需要帶點東西去下飯。每次輪到阿香做飯時,她都會把剩菜放進一個塑料盒里,讓我第二天上班帶去。娜娜和莉莉常常開玩笑說阿香對待我就像我是她男朋友一樣。剛開始我覺得尷尬,但慢慢地就習慣她們的玩笑了。
七月底的一天早上,我醒來時感覺肺里火燒火燎的。我一定是感冒了,但我還得去工廠,那里有一大堆衣服裁片等著熨燙。我和那些縫紉女工不同,不能在熨板前坐下來。車間里提供茶水,在一個鐵壺里,喝起來有魚腥味,但我還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潤喉嚨,也為了保持眼睛睜開。結果,我去廁所更勤。地板上有些地方不平,我走路時還得小心。到了下午我已是汗流浹背,脈搏像賽跑似的跳,所以我決定坐在靠墻的一條長椅上休息一下,但還沒走到就被絆倒了。我一爬起來,我的工頭——吉米·蔡,一位大約四十五歲、寬肩膀的伙計——就過來問道:“你沒事吧,萬仁?”
“沒事。”我含混不清地說,拍掉褲子上的灰。
“你臉色好可怕。”
“我可能在發燒。”
吉米開他的小卡車把我送回陳太太的地方,并讓我第二天如果還不舒服就別急著去上班。我說我會盡可能去。
我感覺很糟糕,沒有和房友們一起吃晚飯。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強迫自己不叫出聲來。但還是偶爾忍不住從鼻子里哼幾下,這樣使我感覺好一點。天黑之前,阿香進來了,把一罐橙汁和一個杯子放在床頭柜上,說我必須多喝水,以排出體內的毒。“你晚飯想吃什么?”她問。
“我不想吃。”
“嘿,你得吃東西才能好起來。”
“我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她那天晚上會很忙,因為是星期五。她離開之后,我喝了一點橙汁,然后躺下來,盡量入睡。我喉嚨稍微好了一點,但還在發燒。我后悔沒早點去藥店里買些現成的藥,房間里很安靜,只有蚊子微弱的嗡嗡聲。它一落到我臉上,我就一巴掌打死它。我太難受了,忍不住想家。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我總是設法把鄉愁壓下去,以便度過平平常常的每一天。一個大忙人是懷不起舊的。但是那天晚上我母親的身影老是出現。她知道很多民間藥方,可以輕而易舉地使我一兩天內就好起來,但她會讓我在床上多休息幾天,以確
保我完全復原。小時候,我很喜歡生病,好讓她多溺愛一些。我已經兩年沒見到她了。唉,真想她!
我正迷迷糊糊時,有人敲門。“進來。”我說。
阿香又來了,這一次端著一個冒氣的碗。“坐起來,吃點面條吧。”她對我說。
“你為我做的這個?”我感到驚訝,這是小麥做的面,用手搟的,不是我們通常吃的那種米粉。她一定猜到了,我是北方人喜歡吃面食。
“是啊,給你做的。”她說,“趁熱吃,會讓你感覺好一點。”
我坐起來,用筷子和勺子同時吃。湯里面有韭菜和白菜絲,還有蝦仁和三個荷包蛋。我心頭一熱,把臉轉過去,不讓她看見我眼睛濕了。這是我家鄉的家常飯,我已經兩年沒有嘗到像這樣的東西了。我想問她怎么學會做這樣的面條,但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一個勁地狼吞虎咽。此刻,她坐在我床邊的椅子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我,眼睛微微閃著光。
“阿香,你在哪里?,莉莉在客廳里叫喚。
“這里,我在這里。”她起身離開,沒有關門。
我扯著耳朵聽莉莉說:“彩虹客棧有個男的要一個女孩去。”
“萬仁病了,今天不能開車。”阿香回答道。
“那地方在三十七大道上,只有幾步遠。你去過的。”
“我今晚不想去。”
“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去?”
“我應該留下來照顧萬仁。娜娜能不能去?”
“她正忙著應付別的客人。”
“你能不能替我去?”
“唉,”莉莉嘆了口氣,“好吧,就這一次。”“謝謝你啊。”
阿香回來時,我對她說:“你不應該花這么多時間陪我。你還有事情要做。”
“別傻啦。這是維生素C和阿司匹靈。吃完飯之后,一樣吃兩顆。”
那天晚上,她不時地過來查看我,看我是否吃了藥、喝夠了水、蓋好了她的厚被子,好讓我出汗,把感冒發出來。大概半夜時我睡著了,但我得不斷地起來撒尿。阿香在我屋里留下一個鋁制痰盂,要我用它,不必去廁所,免得又感冒了。
第二天早上,我的燒退了,但仍然覺得渾身無力,沒有以前那么站得穩。我給吉米打了個電話,說我當天一定會去上班,但我十點之后才到。即便如此,我的一些同事還是很驚訝我這么快就又出現了。他們一定以為我得了什么更嚴重的病,比如肺炎或者性病,會在床上躺一個星期左右。我很高興熨板上沒有積壓太多的活。
一個星期后,有幾個縫紉工離開了工廠,我們都更忙了。車衣廠里有二十個女工,除了兩三個以外,大多結了婚,并有孩子。她們多數是中國人,只有四個是墨西哥人。她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時間上下班,這是她們留下來的最主要原因。她們是按件數計酬,酬薪不是很高;大多數做全工的每星期掙三百美元左右。我跟她們一樣,上下班時間可以靈活,只要我不讓活兒積壓在熨板上或誤了交貨期限就行。我得承認我們老板傅先生是個很不錯的人,英文流利,精通業務管理;他甚至為我們提供保健福利,這是一些婦女選擇在這里工作的另一個原因。她們的丈夫都干粗活或者是小企業主,不可能為家人購買健康保險。我跟另兩位年輕的燙衣工馬克和丹尼一樣,不在意保險。我強壯、健康,還不到三十,不會在那上面一個月花三百美元。
最近我們拿到更多女裝的訂單,所以我上班去得更早了,大約七點鐘的樣子。但我白天休息得長一些,找個地方坐下來或者躺下來歇歇背和腿。
我們廠登廣告招縫紉工,替補那些走了的人。一天晚上,我帶著廣告回到家里。莉莉正在她房間里忙著應付客人,吃晚飯時我給阿香和娜娜看廣告,說我可以幫她們得到就業機會,如果她們有興趣的話。
“縫紉工掙多少錢?”娜娜問。
“一個星期三百左右。”我說。
“天,這么少啊——我不干。”
阿香插進來:“你們老板用不用沒有工卡的人?”
“廠里有一些非法工。我可以幫你說說。”
“我會縫紉就好了!”
她的話令我心跳起來。我繼續說:“學起來并不難。市中心有縫紉班,三個星期就可以畢業。”
“而且學費很貴。”娜娜補充道。
“不一定——三四百美元。”我說。
“我還欠老鱷一大筆債,要不然我早就不干出賣皮肉的活了。”阿香低聲說著。那人除了走私人口,還在皇后區經營幾個賭窟,其中一個最近被破獲。
我沒再說什么。當然噦,縫紉工比妓女賺錢少多了,但縫紉工可以過有尊嚴的生活。不過,我可以看出娜娜的邏輯——她在這里的工作更實惠。有時候她一天就能賺三百美元。我的房友們沒有顧客的時候花很多時間看電視、聽音樂,但她們可以這樣繼續過多久呢?她們的青春總有一天會褪色。然后做什么呢?我沒吱聲,拿不準是否應該當著娜娜的面告訴阿香我想些什么。
一個有點超重的鬈發白人從莉莉的房間里出來了。他看上去很生氣,自言自語說:“便宜的中國貨,真他媽的便宜!”他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轉身走了。阿香她們的客人大多是亞洲人,偶爾有一兩個墨西哥人或黑人,很少在這里看到白人嫖客。
莉莉從她房間出來了,哭著。她倒在一把椅子上,用指頭修長的手蒙住臉。阿香端了一碗面放在她面前,但莉莉靠在椅子上說:“我現在吃不下。”
“出了什么事?”娜娜問道。
“又破了一個避孕套。”莉莉說,咽了一大口氣。“他發火了,說他可能從我這里染上什么病,他只付給我六十美元,說我用了中國造的不合格的橡皮套。”
“真的是中國制造的嗎?”我問她。
“我根本不知道。”
“可能是,”阿香說,“陳太太總是在銀城買東西。”
“但那是韓國店。”我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一個人怎么可以因她的個人麻煩而怪怨國家呢?
那天晚上我要阿香出來,我們一起在櫻花樹下聊天。樹枝在冷風中擺動,樹葉像一窩蜂箭頭,在街燈的微光下閃爍。西邊有鞭炮聲在響,在希爾體育場那邊——紐約大都會隊一定贏了一場比賽。我壯著膽,對阿香說:“你為什么不辭掉這份性工作,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呢?”
她眼睛發亮,緊緊盯著我:“你的意思是想做我男朋友?”
“是的,但我也希望你不再出賣自己了。”
她嘆了口氣:“我必須付給老鱷一個月兩千美元。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賺到這么多錢。”
“你還欠他多少偷渡費?”
“我父母在越南付了百分之十五,我還要付一萬八。”
我停下來,腦子里盤算了一下數字。這是一大筆數目,但不是不可能還清的。“我一個月掙一千四百多,扣除房租和其他開銷,還剩下大約一千。你如果辭職我可以幫你還債。”
“我每個月從哪里去弄另外的一千美元呢?我想當縫紉工,但收入不夠。自從你提起之后我就一直在想那份工。我需要很長時間才會有足夠經驗掙到一星期三百美元,在這期間,我怎樣才能付清老鱷呢?”她咽了一口氣,繼續說:“我經常夢見回去了。但要真回去我父母不會允許我的。他們說我小弟遲早要來我這里。他們只希望我多給他們寄錢。如果我能夠跳船就好了。”
我們談了一個多鐘頭,試圖想出辦法
來,她似乎因為我要幫忙而興高采烈。但有時候她的興奮讓我有點緊張,使我懷疑自己是否太草率了。如果我們合不來怎么辦?我們怎么向別人掩蓋她的過去?盡管我不安,但在我心目中一直看到她在一個白色小平房里用一個大勺子在鍋里攪拌,一邊哼著歌——屋子外面,小孩子的聲音此起彼落。我建議我倆去找老鱷談談,看看有沒有其他方式來支付他。她進屋之前在我臉上吻了一下,說道:“萬仁,我會為你做任何事。你是個好人。”
我心中欣喜,在潮濕的空氣里站了很久,夢想著我們某天怎樣開始新生活。如果我有更多的錢就好了。我想要阿香和我一起睡,但又決定不這樣,害怕其他兩個女的會向陳太太報告我們的關系。一輪滿月照著沉睡的街,墻壁和屋頂沐浴在白色光芒里,蟲子膽怯地唧叫著,好像喘不過氣來。
兩天后,我提前下班,阿香和我一起去見老鱷,他在電話上聽起來像個廣東人。我們穿過北方大道,朝六百七十八號高速公路那邊走去。他的總部在三十二大道的一個大倉庫里。兩個妓女——一個白人和一個墨西哥人——在前面游蕩,身上只穿了胸罩和破舊的短牛仔褲。她們倆好像都吸了毒,那個蓬頭散發缺顆牙齒的白女人對我大聲喊叫:“喂,有多余的煙嗎?”
我搖搖頭,阿香和我趕緊進了倉庫,那里面裝滿了大箱大箱的紡織品和鞋子。我們在一個角落里找到辦公室。一個魁梧的男人靠在一張皮椅子里,抽著雪茄。他看見我們就坐了起來,趾高氣揚地笑著。“坐。”他說,指著沙發。
我們一坐下來,阿香就說:“這是我男朋友,萬仁,我們來求您幫個忙。”
老鱷朝我點點頭,然后轉過去對阿香說:“好說,我能為你做什么?”
“我需要多一點時間。我可不可以每個月付給您一千三?”
“絕對不可能。”他又笑起來,鼠眼左右轉動。
“一千五怎么樣?”
“我說了不行。”
“你看,我身體不好,不得不換一個收入低的工作。”
“這不是我的問題。”他的細八字胡搖動了幾下。
我插進來說:“我會幫她付錢給您,但我們現在根本無法每個月湊出兩千。請再多給我們半年時間。”
“規矩就是規矩。如果有人破了規矩不受罰,規矩就沒效了。我們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人延期,所以,想都別想跟我耍滑頭。如果不按時交夠錢,你知道我們會做什么。”他朝阿香勾了勾拇指。
她看著我,眼里涌出淚水。我拍拍她的手臂,表示應該離開了。我們謝過他見我們,就起身離開了倉庫。
回去的路上,我們談著如果不按時付月款會有什么后果。我很謹慎,知道跟老鱷這種歹徒打交道是很危險的。我聽說過亞洲黑手黨怎樣懲罰人的恐怖故事,尤其是新來的人如果冒犯了他們,他們就把他推進貨車里運到新澤西州的罐頭廠,把整個人攪成了寵物食品;他們曾割了一個小女孩的鼻子,因為她父親沒有付給他們保護費;他們綁住一中年婦女的手,塞住她的嘴,把她裝進大麻袋,然后扔到海里去了。中國幫派到處傳黑手黨的故事,恐嚇人們,這些故事有些可能只是謠傳,就算是真的,老鱷也可能根本不是黑手黨,但他可以把我或者阿香輕易地干掉。他即使不是幫派頭目,也是個暴徒。此外,他很可能在中國和越南有關系網,他們可以傷害我們的家人。
晚飯后,我走進阿香的房間,她屋里很清潔,有菠蘿的味道。窗臺上有一瓶金盞花。我對她說:“要不我們離開紐約?”
“去哪里?”她的聲音很平靜,好像她也一直在想這個主意。
“任何地方。美國很大,我們可以換假名字住在一個偏遠的小鎮,或者搬來搬去,像墨西哥人一樣在農場干活。總有我們活下去的辦法。我們可以先去北卡羅萊納州,然后從那里繼續往前走。”
“我家里人怎么辦呢?老鱷會拿我父母當人質。”
“你不必擔這么多心。你得先照顧你自己。”
“如果我就這么消失了,我父母絕不會原諒我的。”
“但他們不是一直在利用你嗎?你是他們的搖錢樹。”
這句話她好像聽進去了。片刻后,她說:“你說得對。我們離開這里吧。”
于是我們決定盡快離開。她手頭有些現金,大約兩千美元,我的銀行賬戶上還有一千四。第二天早晨上班的路上,我去國泰銀行取出了所有的錢。我感覺有些低沉,知道從現在起我不能給父母寫信了,否則老鱷的人會追查到我們的下落。對我家人來說,從此我就像死了一樣。在這個地方,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把損失當作必要。
那天下午,阿香悄悄地往手提箱里裝東西,并在一個旅行袋里塞了一些我的衣服。我真希望能夠跟老板和一些工友告別,能夠從陳太太那里要回我的三百美元押金。晚飯時,娜娜和莉莉取笑阿香,說她已經開始給我當清潔夫人了。我倆盡量顯得正常,我甚至還講了幾個笑話。
幸運的是,那天晚上沒有外客電話。那兩個女的一上床,阿香和我就溜出屋子。我提著她的手提箱,她拎著我的旅行袋。櫻花樹在霧中模糊起來,樹冠邊緣朦朧,像一個小山丘。一輛卡車在主街上轟隆響著,我們邁步離去,手挽手,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