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新
[摘要]儒佛的德育目標具有超越性、可能性、實踐性的特點。從比較的角度闡釋儒家和佛教的德育目標,對于認識中國傳統的德育和汲取現代精神文明的思想資源,是有積極意義的。
[關鍵詞]儒家佛教德育目標超越性可能性實踐性
[中圖分類號]D64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09)02—0070—04
儒家和佛教的德育目標是中國傳統德育的重要內容之一,也是我們繼往開來,建設和諧社會可資借鑒的一個重要思想資源。將兩者進行比較,不難發現,儒佛的德育目標在超越性、可能性、實踐性等方面既有相同的地方,也存在著明顯的差異??梢哉f,儒家的德育目標是中國傳統德育目標的主干,佛教的德育目標則補充和豐富了儒家的德育目標。
一、成圣成賢與涅槃成佛:德育目標的超越性
人總是用理想提升自己,德育的要義之一是要用理想的道德人格塑造人。德育目標既然是對培養對象品德規格的設計,就要預先設計一定的人格理想,對被培養者起到一種導引、參照的作用。在中國古代德育史上,儒家站在人生之內體證萬物之生命本源,并據此追尋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審視人生的意義,追求人的道德完善,他們設計的人格理想是成圣成賢??鬃影褌髡f中的堯舜禹塑造為理想的圣人,把他們看成與天同樣的偉大和崇高?!拔ㄌ煳ù?,唯堯則之。”從孟子開始,將傳說中的人物化為歷史存在的人物,他說:“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并認為圣人是倫理道德的化身,所謂“圣人,人倫之至也”?!笆ト酥诿?,出于其類,拔乎其萃?!笔ト嗽谌寮业掠谐蔀槌F實的人格神,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正如王充所言:“儒者論圣人,以為前知千歲,后知萬世,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名,不學則知,不問自曉。故稱圣則神矣。”從德育理論的作用來看,儒家把圣人神化、理想化,表達了人類難以釋懷的烏托邦情結,它鑄造了儒家德育目標的超越品性,對于激勵后世的人們進行道德修養和人格的提升,具有重要的動力作用。
佛教站在人生之外,用超人的眼界認識世間的種種假象,揭示人生悲劇性的根源。佛教倡導的人格理想是超越生死的痛苦,獲得人生的解脫,進入涅世界的徹底覺悟者:佛陀。佛陀有“自覺”、“覺他”、“覺行圓滿”三個道德品位,不僅自己大徹大悟,而且幫助他人覺悟,自覺覺他,已臻無上境界,故其信仰者又尊稱佛陀為“世尊”,意為佛舉世獨尊。佛陀是絕對超越、絕對完善的理想人格,是佛教道德的最高體現者。威爾遜指出:“宗教的目標是極值性的,它的實現沒有極限。宗教的任務不是使人們達到那個目標,而是使人們充滿希望地走過人生的旅途?!狈鸾痰牡掠繕司途哂羞@樣一種精神的“極值性”,它讓信仰者樹立道德生活的信心,消除生死因果,滅除一切煩惱,達到涅槊成佛的境界,從而獲得最高的和永恒的幸福。這是佛教涅架成佛精神的魅力所在。
佛教的德育目標與儒家的德育目標一樣,具有烏托邦的色彩,有要求過高,脫離實際之嫌,但不能不看到,道德更直接反映的是人們的精神需要和追求。高于現實去追求美好的理想,這是人類的一種本質屬性。當代的實踐越來越說明,人們在無盡的物質追求下,因喪失精神而深感痛苦、悲哀、孤獨與失落。人們懷著濃厚的精神饑渴,越來越趨向于從各種善念、善行,從各種理想、信仰中乃至從宗教、神壇中擺脫物質的枷鎖,找回失去的精神。因此,從道德需要和人生理想的角度看,儒佛德育目標的烏托邦精神,在今天依然有其實用價值,因為“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
儒佛的德育目標,在表面上看來是不一樣的,一個追求人世,一個追求出世。從人生境界的追求上看,儒家把圣人神化,“以圣代教”的主張代表著儒家道德實踐代替宗教之功能的立場,這與康德的“道德的宗教”,用道德化約宗教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佛教的人格理想設定具有強烈的神學色彩,但它把世俗道德隸屬于宗教信仰之下,以宗教信仰來賦予道德一種權威,它要解決的卻是現實人生問題。從功能角度來看,儒佛的德育目標都具有改良民性的教化功能和作為人生鵠的的提升功能。儒家用人文道德的方式表述了這一功能;佛教用宗教隱喻的方式也表述了這一功能。儒家與佛教,各自表述的方式不同,所表述的人生道理和社會作用卻是一樣的。
二、圣凡同類與眾生是佛:德育目標的可能性
儒家和佛教不僅賦予了圣佛高尚的品德與超凡的智慧,使之具有吸引人們模仿、追求的參照目標,而且在德育目標的可能性問題上,有著相似的思考,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闡述了圣凡同類、眾生是佛的人性基礎
先秦儒家從孟子開始,就把凡人放在與圣人同等的地位來考慮。孟子一再說:“圣人與我同類”,主張“人皆可以成堯舜”。到了荀子,則闡述得更為細致。他認為“涂之人可以為禹。今使涂之人伏術為學,專心一致,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在荀子看來,圣人與凡人都是人,都具有相同的人性。凡人可以通過持之以恒的進德修業而成為圣人,這種功夫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因為人人皆有善根。宋朝的程顥、程頤主張“人皆可以成圣人”,明朝的王陽明更是認為“滿街都是堯、舜”?!耙驗槭ト艘嗳艘玻淇诒嵌颗c人同,惟能立志用功則與人異耳?!?顏元:《習齋年譜》卷上)這就從邏輯上肯定了人人可以成為圣人的道德可能性。至于如何才能打通圣凡之間的關系,儒家的回答是“學而至之”。朱熹說:“為學,須思所以超凡人圣。如何昨日為鄉人,今日便為圣人?!边@僅僅是一個日常社會的常識,踐履于日常生活即可的事情。
佛教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大力宣揚人人都有成佛的本性。南北朝的竺道生提出“一闡提人”也可以成佛。“一闡提人”是佛教用語,指斷了善根的人。既然連斷了善根的人都有佛性,仍可成佛,世上還有什么人不具佛性,不能成佛呢?在此基礎上,禪宗更是明確人人皆有佛性,倡導“即心即佛”說。認為“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而眾生與佛的區別,只是在悟與未悟之間,“自性若悟,眾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眾生”。眾生之所以能夠成佛的依據,就是因為眾生有這種自性清凈的本心??梢?,滌除其宗教外衣,佛教人人皆具佛性說實際上是受了儒家人性本善思想的影響。這種一致性絕非出于偶然,問題的答案只能是說,這是長期以來佛教受儒家熏陶,以及積淀在民族心理深層的傳統道德修養方法影響的結果。
儒佛這種世俗化、平等化的圣佛觀,可以用《中庸》的一句話概括:“極高明而道中庸。”它非常高明而辦法卻非常平凡,也就是我們今天經常說的,在平凡的崗位上做不平凡的事。在平常心態中實現自我超越,在平常生活中實現精神境界的超越。這是一種在古代社會的安身立命之道,它成為了中國古代士大夫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是成就人生理
想人格的重要模式。
(二)設計了一個由低到高、循序漸進的德育目標分層系統
圣佛的人格理想是按照儒佛德育的終極目標提出來的,對于普通百姓而言,圣佛神圣莫測,高不可攀·只能將之視為理想,而不可能作為普遍追求的目標。如果不將德育的終極目標具體分層,就會使之抽象化、虛無化,最終失卻修養與教育的效能。因此,儒佛從德育的實際出發,設計了成圣成佛的分層目標體系。
一般認為,儒家設計的德育目標或人格臺階有士人、君子、圣人三個不同層次。荀子說:“上為圣人,下為士君子?!敝祆湔J為:“古之學者,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朱熹:《朱子大全》74卷《雜著·第問》)“士”的標準是“行已有恥,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謂士矣。”“切切、但倔、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按孔子所言,士人是內有知識學問、外能應物,辦事有文明教養的人,這是儒家德育的基礎目標。
“君子”起初是指社會上身居高位的人,并無明顯的道德含義,經過孔、孟、荀的轉化和發展,成為道德理想意義上的人格稱謂。到了漢代,自天子至普通民眾(男子),只要道德情操達到一定境界都可以稱為君子。在儒家的人格臺階中,圣人是理想人格的標準,君子是現實的人格標準,達不到圣人君子水平的人,需要從學習“士”的基礎目標開始。兩千年來,正是在儒家德育目標的指引下,無數志士仁人學子,把實踐仁義道德作為人生的最高義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從而推動了中華民族道德文明的進步。
依照覺悟程度的不同,佛教設計了趨近佛陀的德育目標或人格臺階的具體層次為僧伽、菩薩和佛陀。僧伽即僧眾,是佛教為人世間所樹立的楷模,是佛教德育目標的基礎層次。僧伽的離凡脫俗,是入佛的階梯,但其追求的只是獨善其身,自我解脫,自我覺悟,自我完善。宋僧契嵩在《輔教篇》中對僧伽的人格形象作了具體描述說:“教也必尊僧,何謂也?僧也者,以佛為姓,以如來為家,以法為身,以慧為命,以禪悅為食?!狈鸾掏瞥缟疄椤叭龑殹?佛、法、僧)之一,其所以值得尊敬,主要是僧伽皈依佛教,了悟了佛教的真諦,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寬廣的胸懷和積極的追求,接近諸佛所接引的樂土。
其次的德育目標是菩薩。菩薩即法臣、法王子,意譯是“覺有情”、“大士”,指達到自覺覺他的道德品位,原為釋迦牟尼佛修行尚未成佛的稱號,后泛指“上求菩提心,下化有情”的人。菩薩與僧伽的區別是,他不僅追求個人自身的覺悟,而且以拯救眾生脫離苦海,自覺覺他,自度度人為行為的最高目的。菩薩的大誓大愿是:只要世上還有一人未能成佛,自己就決不入涅槃,“地獄未盡,誓不成佛”,其道德境界相當感人。正是由于菩薩拯救眾生苦難的精神,才受到民間高度的評價和普遍的信賴。
高僧釋太虛曾說:“學佛之道,即完成人格之道”,提出“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各真現實”。培育高尚的人格形象,從而導世化俗,正是佛教對信仰者的基本要求,由此可以看出,佛教的德育目標既是宗教偶像,又是道德偶像,如果剝去神學的外衣,其與儒家的德育追求異曲同工。儒家的人格理想是大我形象,是大丈夫的人格標準,其圣人、君子是人們的心理期望,有深厚的社會基礎。佛教的人格理想是超越自我的形象,是自覺覺他的人格標準,其佛陀一生向世人指點迷津,以為世人救苦救難為己任,是功德圓滿的理想神格,受到普通百姓的崇拜。儒佛德育目標的設計和教育,其目的是促使人們自覺地以理想人格為榜樣,克服自身的弱點,以提升個體的人生和道德境界,這是一種充滿睿智的策略。在只要求德育貼近市場經濟、道德理想被現實所同化的今日世界,中國儒佛學為圣佛的德育目標思想具有一定的借鑒價值。
三、知行合一與戒、定、慧三學:德育目標的實踐性
德育不僅是認知,更是實踐。儒佛的德育雖然旨趣不一,但都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非常重視德育目標的實踐性,而不是偏重于理論思辨。儒家德育目標的實踐性的形成,有著深刻而堅定的哲學思想基礎。儒家認為道德認識和道德實踐二者不可偏廢,并且致力于將這兩方面結合起來。例如,孔子提出“行篤敬”的主張;《中庸》倡導“力行”的概念,都要求以極大的精神力量去實踐這一思想觀念和主張。朱熹提倡重行的知行合一論,認為修養道德“只有兩件事:理會、踐行”。王陽明認為“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儒家把道德的踐履視為道德的生命,要求內得于己,外施于人,在道德實踐中促進人與社會的完善。以正心、誠意、修身為本,以齊家、治國、平天下為道德實踐的基本綱領和目的,形成了尊德重行的優良傳統。
佛教關于德育目標的實踐性的途徑和方法,各派的說法也不盡一致,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主張是大乘佛教的“戒、定、慧”三學?!敖洹奔唇渎?。佛教最主要的戒律是“五戒”。五戒的具體內容是:不殺生,不偷盜,不淫邪,不妄語,不飲酒。佛教認為每個皈依佛法的人都應當受戒,持戒修行,用戒律來約束自己的行動,磨礪自己的肉體,控制自己的世俗欲望,只有這樣才能修成正果,進入涅槃世界,實現人生的解脫?!岸ā奔炊U定,其主要內容是通過坐禪這種方式,收心斂性,使心處于專注而不散亂的精神狀態,這是獲得佛教智慧的修習功夫?!盎邸奔粗腔?,是指自我認識和理解人生的真諦,自覺提升人的思想道德境界,覺悟成佛。人們只有通過戒、定、慧三個階段的修行,才能克服自己的貪欲和追求,跳出苦海,超脫輪回,從而進入西方凈土。從德育的角度說,戒、定、慧三學中,“戒”側重于修身,是佛教德育的基本行為規范;“定”側重于修心,即通過凈心靜慮來實現道德意識的純凈;“慧”則側重于開啟德育智慧,即通過學習,觀照佛教義理,斷除一切妄見,把佛教的真諦內化為主體的道德意識。戒、定、慧三學的次第增進,構成了佛教德育目標求取“涅槃”的實踐系統,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
由上可知,佛教主張戒、定、慧三學與儒家的知行合一的方法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佛教“主定”,儒家“主敬”?!岸ā币灾辜艧o念為特征,“敬”以莊敬嚴肅為特點,二者各有所重,但都以實踐為宗旨。這說明儒佛德育目標的論證不僅提倡“體即是用,用即是體”的“體用一源”說,而且提倡“本體即功夫,功夫即本體”的修養論,這標志著目標與方法的最終統一。也就是說,儒佛的德育目標既是形上的,又是形下的;它既是理論的,又是實踐的;它將形上與形下、理論與實踐有效地統一于德育目標的踐履過程之中,提供給人們一個完整的道德生活指南。這對于遭遇道德實踐源于理論原則還是源于實踐需要的難題困惑的人類社會來講,也是具有某種引導作用的。
宋代名僧契嵩認為:“儒佛者,圣人之教也,其所出雖不同,而同歸于治。儒者,圣人之大有為者也;佛者,圣人之大無為者也。有為者以治世,無為者以治心……故治世者非儒不可也,治出世非佛亦不可也?!?寂子解:《鐔津文集》卷八)儒佛的德育都是“圣人之教”,是分別治世和治出世的,所謂治出世就是“治心”。治世治心,缺一不可。儒佛分工不同,目的一致,歸根到底是為了治人治世,維持社會秩序的穩定??梢哉f,佛教以宗教的方式支持了儒家的德育目標,儒家以務實的方式支持了佛教的德育目標。在中國的德育傳統中,世俗德育和宗教德育,尤其是儒家德育和佛教德育互相包含、相互補充,都在中華民族的精神文明傳承中發揮了獨特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