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運隆
摘要:屠格涅夫的《豬人筆記》從生命感知的角度去進行空間敘事。以鮮活靈動來突出大自然旺盛的生命活力;以純樸渾厚和熱愛生活的積極態度去寫農民身上的生命本質;以衰敗沒落來寫地主的生命現狀,表達出鮮明的生命主題,從而與讀者建立起一座交流生命感情的橋梁。
關鍵詞:空間敘事; 生命主題; 鮮活靈動; 純樸渾厚; 衰敗沒落
中圖分類號:I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9)07-0122-03
任何一個作家的創作都是在特定的空間中去進行的,通過對空間場景的描寫來表達自己明確的話語。從這個意義上講,空間就是作家表達自己對生活獨特感受的藝術載體,具有明確的主觀性。正如20世紀著名的哲學家巴士拉在他的《空間詩學》中指出的,空間現象的一般特性是由主觀經驗產生的,空間不是客觀的、絕對的、而是主觀的、相對的。[1]所以,文學作品的空間首先是作家感知的對象,作家與空間建立起某種聯系,并賦予了空間的意義。而作家對空間的感知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于自己的生存意識和生存狀態,而無論是生存意識還是現實的生存狀態中,起決定作用的是他關于對生命的理解,他怎樣去理解生命,就會有怎樣的生命價值觀,也就會去追求怎樣的生存方式。同樣,他也會對現實人們的生存狀態及精神世界作出自己的生命價值判斷。并把這一切都賦予在空間之中,使空間具有明確的生命意識。由此,我們通過對作品的空間解讀,就可以把握作家關于其生存狀態及其生命倫理的獨到理解。去感受他“考究各種生命感覺的真實意義”,[2]從而影響讀者對個體生命意義的確立和對人的社會生存價值的追尋。
屠格涅夫是19世紀俄國重要的小說家,他從1847-1874年創作了大量反映俄國鄉村生活的短篇小說,他選擇了其中20多篇優秀作品匯集成一個短篇小說集,取名《獵人筆記》,它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角度,講述了一位獵人在俄羅斯中部山區狩獵的故事,展現了鄉村優美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純樸渾厚的農民的生存狀態以及衰敗沒落的地主老爺們的精神世界。作家在描寫這些藝術對象時,處處透露出鮮明的生命意識。小說采用的是空間敘事的模式,無論是對大自然的書寫,人物的活動以及內心世界都是在特定的空間里來展開。在空間結構方面主要是以桔瓣型的并置方式來顯示作品的敘事主題。“并置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有利于敘述過程之外的各種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聯系,使它們在文本中取得連續性的參照與前后的參照,從而,構成一個整體,換言之,并置就是詞的結合,就是對意象和短語的空間編織”,[3]這就是說,空間結構是動態的,相互連續的空間構成中是有節奏的,它是小說基于主題而建立起的一種連續性。所以,這部小說正是以具有獨立意義的空間組合構建成了一個關于對生命感知的藝術世界。
一
生命的屬性是指符合生命產生、發展的過程以及存在方式規律的本質特點,它規定了生命內在質的要求。自然生命在其存在過程中追求的最基本原則就是快樂幸福,具有生命的活力。而體現這種快樂和充滿活力的表征就是鮮活、靈動。這部短篇小說集首先是以生動的風景描寫著稱的,當我們隨著作家生動文字的描繪在欣賞一幅幅優美的風景畫時,會發現對自然的描寫是有層次的,主要是突出自然景物中鮮活靈動的生命美的特征,勾畫出跳動的生命節奏,渲染了旺盛的生命活動。
鮮活是自然生命的本質。大自然中任何的植物都是一個生命體,也是一個生命過程,它也有其生命的形態,這種生命形態是通過外在生長姿態、形狀、質地、顏色等表現出來的,它們也只有表現出鮮活特征也才能夠顯現出蓬勃的生機。所以,作家緊緊抓住植物生長的鮮活特征展開描寫,首先寫樹生長的姿態:“一棵棵強壯的橡樹站在美麗的椴樹旁,像一名衛士。”[4]“白樺林像神話中的樹一般,金光閃閃,在淡藍色的天空中炫耀著優美的身姿”,[5]“新生的槭樹婀娜多姿的舒展它輕盈的樹枝”,[6]這里運用了“強壯”、“優美”、“輕盈”等詞語來表現樹的陽剛與柔美,形象生動地表現了樹林生長所體現出的旺盛的生命活力。然后又寫了樹葉的質地,色彩。五月的陽光下,“爆竹柳的光滑的嫩葉亮閃閃的,像洗過一般”,[7]“樹葉上到處微微發紅的嫩葉閃著金光一般的強烈光芒,使人眼花潦亂”,[8]“一片片橡樹林在陽光下亮閃閃的,紅紅的”,[9]樹葉的鮮嫩的質地,在陽光的照射下發著金光,寫出樹的鮮活生命力。寫草原的空間則是以襯托的手法:翠綠的草原一直鋪到地平線,而在草原中,“草莓的粉紅色的卷須盡情的往上面伸展,這上面還密密麻麻地生長著一簇簇的蘑菇,……到處有一串串淺藍色的野豌豆,一朵朵金黃色的毛茛兒,半紫半黃的蝴蝶花,斑闌悅目,有些荒蕪的小路上長滿了帶形的一叢叢紅色的小草。”[10]這里,用草莓,蘑菇,野豌豆以及無數姹紫嫣紅的野花來點綴草原,烘托出草原無限的生機。
任何生命的產生、發展就是一個活動的過程,其存在的方式也是靈動的,活靈活現的,實實在在的去努力追求生命的價值,所以,生命不是靜止的,沒有靈動的生命是死氣沉沉的,也是難以想象的,所以除了寫出大自然鮮活的生命特征以外,作品還以動物和自然的聲響來寫出靈動的生命特征。在這部小說中,作家寫了馬、狗、鳥等動物,寫它們的神態,性情,聲響等,因為這些大自然的精靈也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馬的飛奔,鳥的鳴唱,以及樹葉的舞動都活靈活現地表現出生命的活力。在《契爾托普哈諾夫的末路》中,小說著力刻畫了一匹威風凜凜的馬的生動形象。它“性烈如火,甚至像火藥,卻又老成持重,有貴族之風!又能吃苦,又耐勞……它慢慢走的時候,仿佛抱著你一樣,快步走的時候仿佛讓你坐搖藍;飛奔起來,連風也追不上它!……四條腿像鋼鐵一樣,至于跌跌撞撞,那是從沒有過……這匹馬也很有自尊心……總之,這是一件無價之寶,不是平常的馬!”。[11]這些生動地描寫把馬身上所體現的強壯的生命活力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小說還寫到樹林中鳥的歡唱,“成百成百的云雀飛起來,唱著歌,又急急地落下來,伸長脖子,站在一塊塊土坎坡上”,“知更鳥更是亮開金嗓子,那聲音帶著天真而絮叨的歡樂意味兒”。[12]這樣的描寫既表現了鳥的生命力,又渲染了林中快樂的氣氛。
靈動的描寫不僅體現在動物身上,也體現在林中的樹葉之中。如寫樹上光線的變化,“太陽剛落山,但樹林里還很明亮……晚霞的紅光慢慢地從樹根和樹干上滑過,越升越高,從低低的,幾乎還是光禿禿的樹枝移向一動不動的,沉睡的樹梢……終于樹梢也暗了”。[13]這種光線的變化,既體現了時間流動的過程,但是更重要的是在視覺上產生了一種靈動的藝術效果。除此之外,還寫了樹葉發出的聲響,小說寫到,隨著陣陣風起,林蔭道響起一片片葉的響聲,“一株株挺拔的白楊樹,高高在人的頭頂上絮絮低語著……一陣風吹來,樹梢嘩嘩響起來,好像下落的波浪”,[14]“樹葉在我們的頭上輕輕地響著,單就荷葉的響聲就可以知道這是什么季節……而是一種隱約可聞的,引人入勝的閑聊聲”。[15]這些樹的聲響,葉的歡動,鳥的歡唱,馬的飛奔等等,都表現出了靈動的生命感,涌動著快樂興奮的生命激情。
很顯然,小說在大自然空間中表現出的鮮活,靈動的生命特征實際上也是作家的主觀感受在客觀對象上的反映,大自然中的樹林,草原以及各種動物本身也有自己的生命屬性,其本質要求也必然是鮮活,靈動,快樂的生存,而作家對生命的感知同樣是鮮活、靈動、極富活力,詩意地生存。這種感悟也正好在客觀對象上找到了對應物,即“心”與“物”的對應,這樣的審美感知使作家以自己生動的藝術之筆描繪出許多鮮活靈動快樂的生命形象。這種“心物感應”也體現了人對自然的感受,即“自然界的每一種景觀都與人的某種心境相呼應,而那種心境只能用相應的自然景觀作圖解”。[16]正是人對大自然有相同的生命感受,人也才特別的依戀大自然,“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獲得心境平和的決竊,在自然的永恒的寧靜中,人發現了自我”。[17]所以,人與自然正是由于生命的聯系才息息相通。小說空間里所表現出鮮活、靈動所構成的生命特征都體現了作者對生命本質的理解。
二
社會生命也是生命構成中一個重要的方面,它主要指人在社會現實生活中應表現的生命屬性。如對待生活的態度,生活中的創造力,反映人作為生命應具備的善良、關愛、正直、樂觀等美好人性。小說也正是通過人們的生存現狀及表現出的人性來揭示了作品中所表現的生命意義,并作出生命的價值判斷。首先展示的是普通農民的生活狀態及其精神特征。在十九世紀俄羅斯貧窮落后的背景中,農民的生存狀態極為悲慘,苦不堪言。然而,小說沒有用更多的筆墨去寫農民苦難的生活場景和他們絕望悲憤的情感。而是寫他們在極為惡劣的生存狀態中所表現出來的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生活態度即是對生命的一種認知態度,它確立了基本的生活價值傾向,并以此來指導自己現實的生活實踐。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就會促使人去奮斗,開拓,追求理想的生存方式,而悲觀的生活態度就會使人放棄生活的努力,過著一種無所作為的生活。小說所寫的普通農民雖然地處社會的下層,境況艱難,但他們并沒有放棄自己的努力,而是以積極的態度去面對現實,決心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現狀,使自己更好的生存下去,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快樂的生存理念,也是對生命熱愛的表現。《霍爾和卡里內奇》中的霍爾就是這樣一個樂觀快樂的農民。他相貌平常,身材矮小,但是,他的一舉一動都表現出自己的自信和自尊,他從不怨天憂人,思維敏捷,講究實際,精明能干,從來沒有放棄努力。為了不受地主的干擾。他領著一家人住在森林的深處,清靜的過著自己的日子,他善于經營,辛勤的勞作,積攢了錢財,還蓋起了自己的房子,生養了一群身強力壯的小霍爾,一家人生活安寧,人丁興旺,完全展示了作為生活主人的風采,同時,也表現了作為一個普通人應有的快樂生活的生命原則。
而在《美麗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楊》中,作者又為我們塑造了與霍爾完全不一樣的農民形象卡西楊。他沒有霍爾那樣的精明能干,相反,生活得很不順利,沒有幸福的家庭,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然而,他也沒有表現出悲觀的生活態度,他沌樸,向往大自然,離不開大自然,他一走進大自然之中就忘記了現實的苦惱與不幸,完全融入到大自然快樂的生活之中,他會模仿各種鳥的叫聲,還可以高興地與樹上的小鳥對唱,還能聽懂云雀的歌兒……他社會地位低下,被人瞧不起,人們罵他是“瘋子”,但是,他卻有自己獨立的思考,他生活的理想就是要“讓一切人都過上富裕、公道的日子”。他那種純樸善良,與世無爭的平靜心態完全體現普通農民的生命情懷,也體現了人類生命的本質要求。
作品不僅寫出了農民快樂的生存方式,而且,還寫了這些普通人身上的美好性情。那就是善良、正直、樂觀。人的性情也是人的生命屬性的表現,善良、熱情、正直、樂觀等等都是符合生命的內在要求,而人們在日常生活表現了這樣美好的人性,也體現生命的倫理價值觀,所以,這也是衡量生命的一個重要的價值尺度。小說寫了眾多的普通農民,他們在接人待物所表現出的善良、熱情的天性,在對生命認知方面的樂觀,利他的心態都折射出美好的生命之光。《活骷髏》中塑造了一個鄉村少女露凱西婭的動人形象。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苗條、豐滿、白皙而紅潤”,能歌善舞,對人熱情,村子里的小伙子都追求她,然而,不幸的命運降臨到她的頭上,意外的摔傷導致了終身殘疾,變成了一個頭顱干癟,四肢干枯,面呈古銅色的“活骷髏”,生存極為艱難。但她從不怨恨命運,也從不放棄生存,一個人在一間草屋里躺了七年,她能夠在與她接觸的人和事情中去尋找生活的樂趣,還常常關心別人,臨死前,她還請求女地主減免農民的地租。這種美好的人性自然地也體現了生命的本質要求。
三
屠格涅夫以自己對生命的快樂、美好的獨特感受去塑造生動的藝術形象,同樣,他也從生命的角度去感受現實的社會生活,以敏銳的感受力認識到了生活中另一類人的生活方式及其精神世界,那就是鄉村地主,并對他們作出了否定的生命價值判斷。這些人是俄國農奴制的社會基礎,也是農奴制文化的精英代表,但是,19世紀俄國農奴制已十分落后,停滯、衰敗、毫無生機,這種死氣沉沉的現狀完全表現了這個社會已經完全衰敗,沒有任何生機。而鄉村地主的生存狀態及其精神特征也完全體現了這種衰敗沒落的生命現狀。在鄉間,他們雖然也有很高的社會地位,但他們沒有先進的管理農村經濟的理念,也沒有任何從事生產的能力,他們思想僵化,貪婪狡詐,偽善陰險,對農民極為殘暴。這樣丑惡的人性當然不構成生命的本質屬性,更不能彰顯出生命美好的本質。《總管》這篇小說就寫了一個青年地主賓諾奇金的生活,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教養,風度翩翩,張嘴就提到人的平等與自由。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自稱有教養,會尊重人的地主就因為仆人沒有給他溫熱葡萄酒,就對仆人大打出手,性情極為殘暴,冷酷。而有的作品是寫地主沒有基本的生存能力,成天無所事事,精神空虛,過著一種窮困潦倒的生活,以此說明了這些鄉間地主的身上已經沒有創造生活的激情,更談不上有開創生活的生命活力,最終將被社會所淘汰。《契爾托普哈諾夫的末路》中的地主契爾托普哈諾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在人們眼中,他雖然也是一位“老爺”但是家里早已是衰敗不堪了,他從不過問生產,成天酗酒,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精神空虛,院子里破敗,凄涼,“一根根木頭都發黑了,而且……煙囪壞了,屋角有些霉爛,而且傾斜了”,[18]家里窮得“除了一張十三條長短不齊的腿,歪歪扭扭的活動桌子和一張坐癟了草墊的椅子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家具了……天花板上掛著一條條又粗又黑的蜘蛛網”。[19]這些生動的描寫完全反映出這個人物身上衰敗的生命特征,他身上的精神氣質和毫無生機的生命特征都完全代表了當時整個農奴制社會文化的本質。這與他生活中代表快樂生活的普通人和那匹充滿了生命活力的馬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就決定了他在生活中永遠不可能找到快樂。最后,他被生活所拋棄,憂郁而死,走上了生活的“末路”。他的死亡既是他個人缺乏生命活力的必然結果,也揭示了他所代表的那個農奴制社會的必然崩潰的歷史命運。
綜上所述,屠格涅夫在這部短篇小說集中,主要是從生命的角度來寫人物的活動及大自然優美的景物空間。每一個空間都有一個明確的生命要素,如植物的鮮活,動物的靈動,農民的善良、樂觀,地主的衰敗等等,這些要素是相互關聯的,這一連串的并置空間也就構成了展示生命本體的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而且,從對大自然的書寫到對人物的生動刻畫,其空間轉換也是有層次而又富有節奏的。另外,作者在藝術手法上也是富有變化的。他從正反兩個方面來寫,寫農民及自然的美景是從正面著手,處處透露出鮮活、靈動、快樂的生命意識,追求一種幸福的生存模式,以此來體現人類生命的內在本質要求,而寫鄉村地主則是從反面寫出了地主身上衰敗的生命特征,揭示了其沒落的生命意義。作者正是以生動的藝術形象傳達出鮮明的生命意識,從而,與讀者架起了一座交流生命情感的橋梁,強調我們應該有快樂的生命理念,只有充滿生命的活力才是幸福的生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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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