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逸秋 彭 波 劉劍飛

“范老”與“老范”都是傳媒業界的年輕人對他的稱呼,前者是后輩們敬重他的為人與處事,后者是因為他的謙和與耐心。2004年他成為《傳媒》的封面人物時,正執掌著“南方”帥印;5年之后當《傳媒》的記者再一次坐到他的對面,范以錦已經是暨大新聞與傳播學院的院長,不僅實現了同事們對他“安全著陸”的企盼,而且他也將業界的資源帶回母校,“自在清閑”地做著學問。
1969年“文革”進入了第三個年頭,在這段幾乎被每一本新聞學教材稱為“中國新聞史上最黑暗的歲月”里,范以錦從暨大經濟系畢業,農村和農場勞動待分配之后,于1970年正式安排工作成為南方日報的一名年輕記者。埋首粵東山區記者站時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會做一輩子的南方報人,與同事們一起創出在全國有影響力的品牌報業”。
見證報業三十年
老范參加工作的1970年由于是“文革”中期,相對于“文革”前期的“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大串聯”乃至無休止的派斗、武斗,社會秩序相對平穩,因而他才擁有了畢業分配的機會,但“仍是耽擱了一些時日,不過在農村和農場勞動待分配的時候,我更加了解了底層百姓的艱辛”。
社會秩序相對平穩的“文革”中期,仍然存在激烈的“路線”斗爭,媒體也難逃成為斗爭工具的命運。在老范的記憶中,“林彪事件發生后,報紙開始批‘左,一段時間后說形‘左實‘右,又開始批‘右。鄧小平復出大抓整頓,報人深受鼓舞。過些時候,報紙又根據上頭的部署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而當時對‘假大空的崇尚又使得記者根本不必深入采訪,只要掌握好上頭的精神就行了。一個記者一個月能發一兩篇文章就‘很優秀了,沒有施展的良好平臺,無作為甚至亂作為”。
這樣的狀況一直到粉碎“四人幫”尤其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才有所改變,在“實事求是”成為社會與新聞界的共同準則之后,范以錦與他的同事們進入了一個有作為的時期。1976年年底他成為《南方日報》駐梅縣地區記者站的站長,爾后,他寫了大量反映農村現實的報道。“但在當時,舊觀念還沒有完全消退。1978年正值冬種時,我寫了一篇《不按長官意志辦就不能搞好冬種生產嗎?》的述評,批評了當時農村工作中‘左的傾向。見報后老百姓叫好,絕大多數干部叫好,但也有大興問罪之師的人,惠陽地區一位公社書記就寫了一篇批判文章,說我的文章搞亂了人們的思想、搞亂了生產計劃。但我并不害怕他的說法,因為感覺有中央政策在壯膽,我的報道符合實際就沒什么好怕的。
2001年底,范以錦成為南方日報報業集團社長。職務升遷之時,中國已經進入社會轉型期,矛盾很多但也充滿了發展機遇。老范的這段職業生涯因為逐漸走上了領導者之位,與此前的“自由自在”的記者身份顯得迥然不同。“從政府角度看,在社會矛盾凸顯期,為了社會的穩定需要加強新聞管理,以免不慎重的報道引發社會危機。我理解政府管理部門的心情和做法,實際上我們也是認真配合的。我不能接受的是那些打著維護穩定旗號的利益集團的摻雜,這對于推進新聞改革的害處和對政府形象的影響不言而喻”。
老范形容當時的自己是如履薄冰,但也是在那段時間借良好的經濟、社會發展機遇,南方報業進一步拓展疆域。“報社第一把手的工作重點是研究規劃好集團的發展戰略、思路、框架,尤其是人才結構,為集團內有才華的年輕人營造良好的舞臺”。
這樣的舞臺上,誕生的一份有影響力的報紙就是今天的《21世紀經濟報道》。當年沈顥、劉洲偉拿著自己的方案去找時任南方日報報業集團社長的李孟昱和總編輯范以錦,按照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多年的“誰出主意誰來辦”的原則,兩位領導批準他們擬定的方案,并讓他們分別擔任21世紀經濟報道的一二把手。“重用能出好主意的年輕人,南方日報報業集團不會擔心。也許他們會過于沖動,但總會成熟。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已形成了內部人才流動的機制”。
專職研究戰略的老范提出的第一個戰略就是“多品牌戰略”,“我大概在2001年年底至2002年年初,提出走多品牌戰略之路。這并不意味著之前沒有品牌,因為我們已經有《南方日報》、《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這樣的媒體,只是沒有直呼它品牌。外界認為我是第一個將品牌理念引入到到傳媒業的,特別是提出多品牌戰略。其實只是因為過去很多人不敢把報紙當作商品、把報業當作產業運營,未能在操作理念、經營模式等方面進行突破。我只是在已有品牌的基礎上,提出傳媒品牌理念和多品牌戰略,并完善組織結構及運營模式”。
按照范以錦所說,當時提出品牌戰略考慮之一是市場發展的需要,廣東報業競爭激烈,《羊城晚報》、《廣州日報》先后崛起,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僅依靠《南方日報》無法與競爭對手抗衡,于是便有了“南都”品牌;二是做強做大的需要,目光要投向全國,于是便有了《南方周末》不斷的向全國拓展、新創辦《21世紀經濟報道》、跨區域創辦《新京報》。此外,另一個指導思想是品牌延伸,確立“報系”概念。“關于‘報系概念的由來,是當年沈灝問我《21世紀經濟報道》有子報子刊和會展、論壇等平臺之后,應構建怎樣的組織架構,我隨口提出‘報系概念。以后,《南方周末》和《南方都市報》都有了自己的報系。‘龍生龍、鳳生鳳的滾動發展模式形成了,后來者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迅速發展”。
“當時提出走品牌戰略的時候,大家都齊心協力,沒有多少反對聲音。個別人也有小富即安的想法,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危機。一兩個媒體風險較大,多品牌有助于分散危機”。多年后,當老范回看自己的“南方”生涯,他認為自己并沒有給南方報業傳媒集團留下多少財富,但卻留下了發展思路,留下了人才,留下了未來發展的后勁。
一樣“領導”,兩樣心態
“報社領導崗位是光榮神圣的崗位,而在這個崗位上又會碰到陷阱,如履薄冰。我自1983年進入報社領導班子的23年間,從不敢怠慢,尤其是擔任總編輯、社長以后,進入了‘一級戒備狀態,把時間和精力都集中到報社的事業中。我企望花甲之年后能給我留點‘自己能支配自己的空間。我依時從集團領導崗位上退下來,于公于私都有利。從今天開始,我那根繃緊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所以,今天我要說——不當‘新聞官的感覺真好!”
2006年11月15日范以錦發表如上“離任感言”。除去關注度極高的“南都案件”外,范以錦在任期間經歷了大大小小的復雜事件,但每一次他似乎都“安然度過”,就像南方報業的一位中層干部所言“老社長很正直,肯擔事,有智慧,總是有很強的能量”。
化解復雜事件,范以錦說要有分析與判斷能力。2004年,南方都市報的記者去廣東某地醫療服務站看病,發現游醫亂診斷亂收費嚴重,回到報社后寫了新聞稿。醫療站的人得知之后,先是用廣告利誘“南都”不登載此稿,被拒之后又到上頭活動。有人給報社打電話,說一位很重要的領導要求不要見報。“當時有人給我打來電話問怎么辦,我說你讓我考慮一兩分鐘。兩分鐘后我告訴他們立即見報,規模能做多大就多大”,“之所以敢讓他們見報,是我分析首先重要領導不會為小醫療站說情,再說如果真的不允許刊登一定會有權威部門下禁令,不會通過熟人用傳話的方式,所以我判斷有領導撐腰是假的。見報之后這位領導看到了《南方都市報》的報道,批示稱贊《南方都市報》報得好。”
在領導崗位上,老范有幾次甚至有被撤職的危險。范以錦說“下級服從上級沒有錯,但要有自己的底線,讓我沖破道德的底線、良心的底線來保全‘烏紗帽,我做不到”。
老范的智慧與擔當讓他的新聞生涯順利走到60歲。年屆60時,他兩次向省委提交退位報告,并提出接任推薦人選,延長工作8個月后正式退休。“我對南方的感情自然是舍不得離開。但其一確實是時間到了,不想讓自己再承受不屬于這個年齡該承受的壓力。另外最重要的是當時南方報業處于相對平穩的時期,省委領導也提出要善待媒體,此時提出退休有利于班子順利交接”。
就這樣,范以錦“安全著陸”了,之后成為暨大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從“新聞官”轉變為“新聞教官”。“宣傳有紀律、討論無禁區,從有紀律的地方來到無禁區的地方”,老范對傳媒界、傳媒隊伍的看法與退休后的生活方式一樣發生著轉變。
“在業界的時候,經常講傳媒大學生跟實踐脫節,但進入學界后我發現業界也跟理論脫節。以論文做個例子,學界寫的論文學術性比較強,針對性不夠;但業界寫的論文層次性不夠,沒有學術味和理論厚度,很多是工作性質的論文。我認為應該將二者結合,業界需要提升新聞和經營管理的理論厚度,要營造未來發展的后勁,否則就無法做強做大。我期待學界和業界能夠結合得更好”。
目前,做業界和學界溝通的橋梁是范以錦除去上課之外的另一個工作重心。2007年3月,暨南大學與南方報業傳媒集團決定合辦“暨大準記者南方訓練營”,這是范以錦倡導促成并親力親為操作的。訓練營活動中,暨大每年4月至9月從新聞與傳播學院選拔本科二年級學生及一些研究生參與訓練。南方報業傳媒集團派出業務精英進行培訓,然后讓他們進到南方報業見習,人力資源中心為“準記者”辦理實習手續,對他們實習期間的表現進行考核,并建立聯系檔案,長期追蹤考察,從中挑選優秀人才。這樣直接的鏈接高校與媒體的深度合作在廣東還是第一次。
成功的另外一例,就是暨大與《珠海特區報》的合作。“剛開始由我們新聞學院的老師給他們培訓,大概是3個月20多個課時,培訓老師既有學界的也有業界的。培訓之后他們感到很不錯,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于是我們在珠海特區報社招了近30名研究生,派老師過去上課。采編人員進步很大,最近幾年他們連續拿了廣東省的新聞一等獎,我心里很高興”。
報業改革的難度在于執行
成為院長之后的范以錦忙里偷閑地在新浪開了博客,也在一些傳媒刊物開設了專欄。《“負面報道”——一個被模糊了的概念》、《“躲貓貓”事件背后媒介與政府關系分析》、《2008重大傳媒事件》、《強勢主流媒體不應弱化輿論監督》、《“管控”管出“負面影響”》等文章表明他其實一直在關注傳媒界,只是因角度“不在此山中”而有了更“學術”的理解。
對于最近討論很熱的《中華新聞報》的破產清算,以及逐漸明確的報刊推出機制時間表,范以錦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分析了中國的報紙能生存下來的幾種情況:一是市場化程度高,完全靠走市場打拼,比如都市類的報紙。二是權威性極強的報紙,比如黨委機關報,憑借政府資源的支撐,能經營得下去,就是發生了經濟困難,政府財政也會鼎力支持。三是背靠大機關大機構(包括大企業)的報社,由于主管主辦單位經費充裕,擠點錢出來扶持報刊并非難事。四是辦得好的行業報,業內歡迎,以較高的價格定價發行不虧本。“但《中華新聞報》不屬于此間的任何一種,困境早就有了,它的破產清算跟金融風暴沒有多大關系,跟新媒體的發展對報業的影響也沒有關系。它的破產主要源于其地位的尷尬,走市場不好走,又沒有黨委機關報這樣的權威性和非保不可的地位。而一份報紙要想辦好,一是必須能夠持續投入,二是要有較強的人才支撐。《中華新聞報》擁有的投入資金有限,這樣對人才的吸引力也不夠。如果以周報的形式維持生存也許會好一些,但倒掉之前其日報的發展形式加速了自身的危機,同時由于其發展初期也沒有打下很好的走市場的基礎,等到‘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階段再來考慮走市場化之路,已無可能,其結果是能夠預料的”。
對于報刊退出機制的問題,老范更擔心它的實施難度,“退出機制并非今時今日才提出,但是因為涉及到退出人員安排等問題一直沒有真正深入推進。但退出機制是報刊業健康發展無可回避的路徑,這和大浪淘沙是一個道理。另外媒體的轉企改制也一樣,很好的出發點難就難在具體執行上,轉制一定要真轉,不能假脫離”。
63歲的“老范”離開業界已經兩年有余,但“要當勇士,不做‘烈士(無畏的犧牲)”的話語仍然擲地有聲。花甲之年的范以錦不僅沒有成為新聞的“烈士”,安全著陸之后仍然在用另一種方式關注著“南方”,關注著中國報業,也在另一番天地中繼續著他熱愛的新聞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