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乏抵抗惡的力量時,人文主義是脆弱防線,突破了,剩下的就是善的滑鐵盧
1975年,帕索里尼在拍攝完《薩羅,或所多瑪的120天》后不久,遭不明襲擊死亡。這位一度癡迷蘭波詩歌的怪杰,在人生的最后幾年,實現了創作向黑暗的逆轉?!靶员緪骸笔桥了骼锬嵬砥陔娪爸袑徱暽幕拘艞l,對“惡”的揭示系統化,史詩化,有目的,有預謀,摧毀西方人文主義傳統對人的終級看法。從1969年拍攝《豬圈》,其后一部部規模巨大、人物眾多的影片都是惡的詩篇,挑戰觀眾的審美極限。在1972年拍攝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里,結尾出現了人類從撒旦的排泄物里降落的景象,再沒一個導演如此孜孜以求糞便與造物主之間的干系。關于人的終極結論,居然讓帕索里尼一躍成為惡魔化銀幕的先鋒。
對人的極端蔑視,乃至對大眾出言不遜,是19世紀以來許多藝術家的共有態度。這些類似波德萊爾的先知們,是出于揭示人類生活惡的真實質地而曠野呼告,還是偏執于一己之見,對造物主產生了不該有的鄙夷與敵意?試圖對人類整體性把握、帶預言色彩的藝術家們,往往充滿對人的憤怒,而且這種憤怒至今未歇!闡釋“惡”的作家多到不勝枚舉。戈爾丁的小說《蠅王》,堪稱“人之初,性本惡”的最完整表述。拉斯·馮·提爾的電影《狗鎮》,集“人之后性更惡”這一新箴言之大成,發揚光大,讓人觸目驚心。
帕索里尼早期拍過《羅馬媽媽》《軟奶酪》《馬太福音》,表現人道主義與人子的神恩學說,并非后期一口氣到底地呈現單極化傾向,極盡展現偷窺、亂倫、雞奸的無惡不作的暴民。帕索里尼置身的意大利社會,物質主義與叢林原則造就了黑暗一統天下,他一定是從中發現了宗教與人文主義傳統在殘酷社會里的無用與乏力。他之前,在人文主義廢墟里堅守的作家,寫就了一曲曲哀歌(如托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簡直是一曲歐洲文化的惜別之歌,愁緒重重,主人公內心病象極深。維斯康蒂將這部小說拍成電影,背景音樂用了馬勒的交響曲),但帕索里尼用惡魔的剪刀顛覆了這一傳統,自己也決絕地放棄了這一立場。
由帕索里尼展現的世界,回想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名言,讓人覺得精致、詩化,充滿自我祝福,一廂情愿。他的“世界之夜將達夜半”,倒與帕索里尼契合。海德格爾這類洞悉世事的大師,絕對想不到自20世紀開始的文化顛覆、人文主義的退場與死亡之后,輪到荒蠻的裸猿登場。時代的愚人船送走了一批批文化遺民,船沉人亡;留下的赤裸者認可了世界給他們的生物身份與編號。時代的隆隆雷電無情,轉換身份的新人們成為資本與物質洋流里的角馬,為天空的雨云渡河,相互踩踏。今天致人文主義的困境,在于科技與資本,而能與其對位的生命哲學,是帕索里尼的“惡”與加繆的“荒謬”。在實用主義通行無阻的世界上(物質消費生活是其形態),我們見不到那些帶人文色彩的藝術品了。銀幕間多是惡的暴民,好萊塢不靠譜的蜘蛛俠與變形金剛,輕喜劇里的人偶,零星幾個威尼斯深感失落并終將告別的最后貴族,形似幻影。
在香港電影《大話西游》里,被孫猴嘲笑的唐僧讓人印象深刻。唐僧遇事理論多多,唱英文歌驚世駭俗。他與孫猴之間的爭執,有點像人文主義者與荒蠻者的爭執。他的緊箍咒是人文之咒,而身背大棒、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的孫猴,介于人獸之間,有個佛教味極濃的名字:悟空。唐僧每次念咒讓悟空疼痛時,其實是用“人之初,性本善”之類的信條制止孫猴熱衷殺戮的獸性與猴性(當然有不少老眼昏花、人妖不辨時分)。今天聽唐僧在悟空耳邊說的,是出家人的呢喃,他告訴悟空,你是人,不是獸。身在滿天星空與萬丈紅塵之間的孫猴好像聽懂了,但還是不解自己究竟是人是獸。
中國人這些年愛用“大話”這一形式戲說“西游”,解構無處不在,解構無度時稱為“惡搞”。《大話西游》這部電影是拿獸說人,把唐僧那一套弄得灰頭土臉;而帕索里尼的《豬圈》,是把人放到豬圈里,拿人說事,說出肉身的絕望,以及這一絕望可能導致的惡。在《薩羅,或所多瑪的120天》里,帕索里尼借用但丁詩歌的地獄構造表現墨索里尼時代的噩夢:這個世界是一座地獄,豬圈,很臟,邪惡,人文主義的師傅正被強力的獸拱倒在地,踏上了一只腳。帕索里尼發出了先知的極端言辭,也可看做對世界的毒辣警告。惡,降臨了,徘徊不去,如此強大。在缺乏抵抗惡的力量時,人文主義是脆弱防線,突破了,剩下的就是善的滑鐵盧?!?/p>
賈曉偉:文藝評論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