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避“行政權三分”后,深圳的“大部制”改革是否具先鋒意義尚有待觀察
9月8日,深圳市政府機構改革的“三定”方案公布,標志著作為深圳綜合配套改革重中之重的行政體制改革,已階段性完成。
早在5月26日,深圳即公布了《深圳綜合配套改革試驗總體方案》(下稱《綜改方案》),宣布開啟深圳市在經濟、政治、社會等多個領域的新一輪改革。各項改革的計劃時間表清楚地顯示,政府機構改革將作為頭炮被打響。
隨著“大部制”改革自上而下啟動,這份由國務院批復的《綜改方案》,也明確提出深圳將“建立健全決策、執行、監督既相互制約又相互協調的權力結構和運行機制,在政府機構設置中率先探索實行職能有機統一的大部門體制”。
這是深圳特區歷史上第八次機構改革,其中最引人矚目的,當屬時隔五年被重提的“行政權三分”,這一結構設計被視為真正富有實效的“大部制”改革的基礎。在概念上,“行政權三分”也從五年前的局部試驗性提法,轉變成中央、省、市三級政府的共識。
所謂“行政權三分”,是將政府職能部門分為相互制約并相互協調的決策、執行和監督三大部門;而“大部制”,是指把政府相同及相近的職能進行整合,歸入一個部門管理,其他相關部門協調配合,形成“寬職能,大部門”的政府組織結構和體制機制。
“大部制”與“行政權三分”,可謂互為表里。圍繞“行政權三分”推進的“大部制”機構改革,成為各界對試圖重塑“改革先鋒”形象的深圳殷切的盼望。
7月31日,深圳市正式公布《深圳市人民政府機構改革方案》(下稱《政府改革方案》),9月8日,推出落實細節的“三定”方案。三成的政府機構部門被精簡,三成的行政審批被撤銷和調整,此次改革無論是在規模上,還是在力度上,都較此前歷次機構改革大為提高。
然而,在浮光掠影式地提及“決策、執行、監督”相互制約、協調的原則之外,監督部門未獲單列,“行政權三分”終未落實。
原本相輔相成同時進行的兩項改革,最終推開時卻形單影只。再次避開“行政權三分”后,深圳的“大部制”機構改革是否還能具有鮮明的先鋒意義,有待時間考驗。
精簡與調整
根據《政府改革方案》,深圳市此次機構改革共減少機構15個,精簡幅度約三分之一。精簡后的政府部門按照職能分別被命名為“委”“局”“辦”,形成7個委、18個局、6個辦的“大部門”格局。
深圳市政府原直屬機構中,除公安局、教育局、民政局、司法局、審計局、口岸辦、臺辦共七個機構暫不作調整,其他工作部門、直屬機構等都納入了調整規范。改革后,政府共設置31個工作部門(個別機構暫緩調整),大大低于中央規定大城市為40個左右的機構限額。
9月8日公布的“三定”方案,則對政府機構主要職責、內設機構和人員編制等內容進行進一步確定。其中,機構設置在減少15個的基礎上,又將其內設、下設及派出機構減少151個,其中,副局級5個,處級90個。副局級、處級機構的精簡比例為31%。
在機構設置的加減法之外,“三定”方案對部門內部及部門間的職責關系進行了調整。一些長期存在的職責交叉問題,在此次改革中明確地做了規定。
以發改部門和產業主管部門的分工為例。改革前的發改部門既管宏觀,又負責具體的產業管理,與產業主管部門一直存在交叉扯皮。此次改革,則強化了新成立的發展和改革委員會(下稱發改委)統籌全市宏觀經濟面的職責,而將微觀管理事務和具體審批事項,如擬訂有關專業規劃和政策、糧食行業行政管理及重要物資儲備的組織實施等職責,劃給相關行業主管部門。
新成立的交通運輸委員會則將對城市道路進行統籌建設,特區內外交通建設的標準也實行一體化,減少管理層級。而在以前,特區內及光明新區由原市交通局垂直管理,特區外則由轄區政府管理。城市道路由城管部門負責建設,特區外公路建設主體除市交通部門,還有區政府、區公路局、工務署及街道、村等,出現多頭建設狀況,管理混亂。
此外,根據“三定”方案的要求,深圳市政府將減去一部分“不該管的事”,以集中力量處理“未管理到位的事”。
改革后的深圳31個政府機構,共取消和調整行政審批事項194項,占深圳市現有623項的31%。取消和調整的審批事項,主要是根據行政審批事項所依據上位法層次較低、發生頻率不高、不宜由政府直接承擔的審批事項;或者部門整合后審批事項可合并、調整為其他管理方式等情況。
例如,發改委取消了產業政策確認、循環經濟示范項目審批、國家高技術產業發展項目配套資金審批等五項行政審批事項,并將借用外國政府貸款初審、年度重大項目計劃確認等九項行政審批事項調整為一般服務事項。
市場監管局則取消了“三來一補”項目設立登記、農貿市場改造升級經費補助、知識產權優勢企業認定及資助等九項行政審批事項,并將核發酒類生產許可證(初審)等四項行政審批事項調整為一般服務事項。
深圳市編辦主任王敏表示,“三定”方案具有法律效力,部門必須執行。已取消的事項,部門還在審批的話,行政相對人可以打官司。
除了部分行政審批事項的取消和調整,原先政府部門承擔的一些評比表彰、統計考核、宣傳培訓、辦展辦會等事務性職責也被取消和調整。
“行政權三分”缺失
此次機構改革預計在10月1日前基本完成。8月5日,深圳人大常委會會議便任命16個改革后政府部門的正職領導;次日,又公布了60名干部的任命和職務變動;至9月8日公布“三定”方案,改革宣告階段性完成。
此番進程顯示出迅捷的“深圳速度”,以及前所未有的力度。但是,就權力結構而言,與“行政權三分”的設想有別,《政府改革方案》將決策部門與執行部門做了一定劃分,但惟獨未見監督部門的單獨設置。
根據《政府改革方案》,“委”主要承擔政策制定、規劃、標準等職能并監督執行部門;“局”主要承擔執行和監管職能;“辦”主要協助市長辦理專門事項,不具有獨立行使行政管理的職能。
可見,“委”和“局”除了分管決策和執行,均包含一定程度的監督任務。
深圳大學管理學院教授馬敬仁是該方案起草人之一,他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決策和執行的分離是《政府改革方案》的一個重大突破,也是按照行政三分思路設計的改革舉措?!?/p>
但目前決策和執行部門內包含的監督權限,是一種職能監督,是對本部門職能邊界內的事務的監管和指導。這與“行政權三分”中的監督部門并不相同,后者是具有監察性質的監督——這顯然偏離了方案起草之初的設想。
馬敬仁在今年5月底《綜改方案》剛公布時曾介紹說,深圳市即將推出的機構改革,將設立決策、執行、監督三大部門,其定位不完全平等,其中決策部門和執行部門將處于同等級別,均受高一級別的監督部門的監督。
此外,監督的方式也將改變,一方面,新的制度將實行垂直制、派出制的方式來監管,有別于過去的同級監督制;另一方面,新的制度要求凡是由政府財政撥款的單位,將全部被納入監管范圍。這將意味著,之前在監督范圍以外的事業單位也將被納入監管的范圍之內。
按照設想,為了一改目前行政體制下決策層和執行層上下級的關系,使其真正享受同一級別,決策部門和執行部門將簽署績效合同,各自分別對本年度內的工作安排做出承諾,由監督部門年末統一監察和評估。
最終的改革方案不僅未提高監督部門的級別,甚至未單獨設立,“行政權三分”也化為泡影。
前車之鑒
其實,“行政權三分”在深圳并不是一個新的探索,也不是第一次夭折。
“行政三分制”方案最早提出于2003年。當時這一方案的構想是,對一些政府部門進行撤并和調整,以大行業、大系統的方式設立決策部門,負責制定政府的法規、政策、辦法,并就每個決策部門關聯的業務設若干個執行局。決策權在決策局,執行權、審批權在執行局;決策局只管決策,而執行局則是單一的執行。
此外,單獨設立監督部門,監察局、審計局地位相對獨立,部門首長直接對市長負責。
但是,2004年3月,這次改革的官方文件,即《深圳市深化行政管理體制改革試點方案》,在16次易稿之后,終于公布,最終沒有提及“行政權三分”。
“當時改革的時機還不成熟。”2003年曾參與深圳“行政三分制”方案設計的汕頭大學法學院院長杜鋼建表示,當年“大部制”改革在中央和省級層面尚未鋪開,在中央層面,僅有中央編制辦一個部門在推進機構改革,中央政府對“行政權三分”也沒有透徹的認識,只是認為深圳“應該做點什么”。
在深圳政府各部門之間也存在激烈的意見分歧。杜鋼建向記者描述了當時表決的情形:一些部門負責人提出,“從來沒聽說一個部門只決策不執行,這樣是根本無法開展工作的”。因此,最初方案中提出的決策部門和執行部門分離獨立運作,最終只能不了了之。
時過境遷。“行政權三分”的最初構思,后來已與中國在行政管理體制改革上的政策導向不謀而合。
2008年2月27日,中共十七屆二中全會通過《關于深化行政管理體制改革的意見》,要求按照精簡統一效能的原則,和決策權、執行權、監督權既相互制約又相互協調的要求,進一步優化政府組織結構,規范機構設置,探索實行職能有機統一的大部門體制,啟動了從中央至地方的“大部制”改革進程。
此次深圳機構改革,其實亦是一次“大部制”改革。但在實踐中,深圳仍選擇較為穩妥平衡的方式,避免步伐過大。
從9月8日公布的“三定”方案來看,政府機構總編制并沒有實質性的減少。領導職數減少394名;其中,局級減少56名,處級減少139名,科級減少199名。編制減少492名,其中,公務員編制減少356名。
在部分部門編制減少的同時,另一些部門編制適度增加;其中正處級機構增加11名,處級領導職數增加43名,公務員編制增加77名??傮w測算后,人員編制略有減少,變化不大。
這一安排有其客觀需求。
深圳市編辦在回復深圳市人大代表歐陽泉的一份《關于提高政府執行力的建議》的報告時指出,深圳市行政編制自1995年后就未作大調整,現有行政編制與需求相比長期存在較大缺口。編辦表示,解決這個問題除了向上級機構申請增加編制,還將通過機構改革來實現。
另一方面,深圳市編辦主任王敏也向《財經》記者坦承,編制未有大的變動,是為了保證改革能夠平穩推進。
對于相關人員的分流,深圳市主要采取三個途徑來解決。一是人員隨職能劃轉,即部門負責專項事務的人要隨該事務走;其次,各部門編制有增有減,編制增加的部門可以適當吸收一部分分流人員,削峰填谷;其余富余人員則進行內部安排,在一段時間內自然消化。
在較高級別的領導職位上,機構改革的過渡性特點更為明顯。
從政府新部門的任命來看,局級層面上“一正多副”情況普遍,甚至有些部門副職配備超過十人。對此,王敏表示,中央在短時間內允許超職數安排,因為“此次部門整合力度非常大,領導職數少了,在位官員多出了一些”,改革要平穩推進,必須合理解決這個問題。
王敏說,這一安排可以使整合后的部門分工更加精細?!耙郧耙粋€領導管三五個機構,現在一個領導可以只管一個機構,分工更細?!?/p>
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王敏表示,在相對期限內,職數一定要消化到“一級領導職數配備二至五名,特殊情況超一名”這個規定的數目。
“大部制”突破之艱
人事問題上的小心翼翼,不免令深圳在行政改革領域的突破打上折扣。作為第一批赴深圳“拓荒”的干部,深圳市原政協副主席周長瑚向《財經》記者表示,深圳市目前還沒有遇到一些明顯阻礙發展的問題,因此,改革的方向不易把握,改革的動力也不足。
周長瑚認為,改革要遵循“觀念改革到機制改革,再到體制改革”這樣的過程?!皼]有機制改革,只進行體制改革,將來在執行過程中又會發現機制上的不健全,要么重新修改方案,要么改革停滯不前?!?/p>
事實上,中央和地方各級的“大部制”改革文件,無不指明“大部制”改革的路徑,將是首先進行政府部門職能、機制的變革。而在實踐中,自2008年3月國務院實行機構改革以來,各地包括廣東省,均亦步亦趨在地方層面推行“大部制”改革,但流于“上行下效的應景之作”。
在改革空間上,作為中國改革前沿的深圳,亦難有“破格之舉”。
在7月31日《政府改革方案》公布后,參與方案制定的馬敬仁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對于“行政權三分”再度被回避頗感無奈。他告訴記者,監督部門之所以不能單獨設立,主因在于國家現有體制的束縛。
“監督體制作為國家體制的一部分,地方監督部門要服從上級政府的垂直領導?!瘪R敬仁說,中央在《綜改方案》中明確賦予深圳市先行先試的權利,但是地方政府仍無法掙脫整體上的體制限制。
深圳大學中國經濟特區研究中心主任鐘堅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也表示,地方改革要做到徹底,必須要從中央層面開始自上而下的改革,否則地方改革必將淪為空談。
對此,周長瑚指出,歷史上深圳數次改革都是“半步走”。在機構調整和改革中,如果深圳步伐過大,可能出現各部門垂直管理線條的斷裂,政令上傳下達也將受到影響,難獲支持。
他進一步指出,目前的“大部制”改革尚有些急于求成。成熟的“大部制”是在公民社會和社會組織建立并且健全背景下的產物?!按蟛恐啤标P鍵在于政府事務的剝離。而現在深圳市還沒有建立完善的社會組織,因此目前的改革并未解決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如剝離出去的事務如何承接并確保運轉順暢等。
“改革的次序不對?!敝荛L瑚指出,目前應在機構改革的同時,大力培育社會組織,并使其真正發揮作用,以推動和鞏固改革成效。
廈門大學公共事務學院教授徐輝則提出,行政體制改革是政治體制改革的前奏,“行政權三分”和“大部制”改革最終都會涉及和涵蓋黨政、人大等系統。
在大層面保持原狀的情況下,深圳市行政體制改革能走多遠,無疑充滿了不確定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