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當前全球經濟繁榮的原因,是否作出了錯誤的解釋?
最近,我一直在拜讀羅伯特·艾倫的大作;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經濟史學家,現在是牛津大學納菲爾德學院的經濟史教授,正在研究當今世界和1870年之間的差別。
1870年,有人認為,經濟增長將扎根,并席卷全球。不過,這種信念還比較邊緣,帶有烏托邦色彩,僅為部分理想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所信仰。即便他們,也并非都對此深信不疑。1871年,世界上最有影響的經濟學家約翰·斯圖亞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在他所著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中寫道:
“到目前為止,機器的發明是否會將人類從瑣屑的勞動中解脫出來,還是個問題。它們使更多的人陷入沉悶和監禁般的生活,使更多的制造商或其他什么人來發財。”
有人認為,18世紀至19世紀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的諸多發明,“將人類從勞動中解放出來”。為什么穆勒會質疑這種看法呢?
羅伯特·艾倫給出了答案。18世紀至19世紀關鍵發明,如蒸汽機、新煉鐵方式、火器改進、機械精準度提高和紡織自動化等,都是重大突破。但是,它們只有在特定情形下才能被有效利用。
笨重、低效的蒸汽機只有當煤是免費的時候,用起來才不虧本。原始的紡織機器,也只有在棉花很便宜、非熟練工人相對較貴的時候,使用才合理。熟練手工藝工人的技藝水平,原始機器很難達到。使用非熟練工人的勞動通常比煤更便宜——當時,開采煤很費力。技術進步明顯沒有將人們從繁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從全世界整體來看,勞動相對便宜,棉花和煤炭經常較貴。只有大不列顛、比利時、法國東北部、德國西北部和新英格蘭等地,才有工業革命發生的條件。這些國家具備三個特征,能得到美洲奴隸種植的廉價棉花、便宜的煤,而且隨著全球貿易走向繁榮,他們的勞動力價格亦隨之提高。
大約從1400年算起,對歐亞大陸的人們來說,是一個相對繁榮的時期。黑死病使歐洲人口降至14世紀中期水平的二分之一至四分之三。更大的農場也使農民可以生產更多的糧食,還可以和貴族討價還價,把地租降低。亞洲也有類似的瘟疫。看上去,歐亞大陸就連非熟練工人也很容易過活。
但是,羅伯特·艾倫發現,到1600年,歐亞大陸非熟練工人的真實工資卻下降了。全球貿易從地中海轉向大西洋,阿姆斯特丹和倫敦從中獲益,迅速發展起來。佛羅倫薩、維也納和北京的非熟練工人的生活卻愈發艱辛。相比之下,德里雖然暫時像阿姆斯特丹和倫敦那樣從全球貿易中受益,但到了18世紀,德里變得像佛羅倫薩、維也納和北京一樣:在這些地方,窮人想要養家糊口非常困難。
17世紀初,旅行者從歐洲西北部來到亞洲。他們驚嘆于亞洲各國的遼闊疆域、統治者難以計數的財富,以及經濟的繁榮。這些來自歐洲的觀察者,更是驚嘆亞洲商業繁榮和先進手工業、良好秩序和社會普遍富足。他們將亞洲與自己國家作了鮮明對比,寫下評論,帶回祖國。但到了19世紀,歐洲旅行者卻不再會發出這樣的感嘆。根據當時記錄,與從前相比,歐洲統治階層更加富裕,中下階層卻愈加貧窮,但這種差別僅存在于歐洲西北部。此時,生活水平、貧富差異,以及機械和蒸汽技術的先進程度,在佛羅倫薩等地大體都一樣。
1871年,穆勒認為,工業大發展只能停留在馬爾薩斯時代,那時資源非常有限,人口增長是龐大的包袱。
但一個半世紀后,穆勒被證明是錯的。世界人口從1870年的12億增長至目前的63億。為了供養額外的51億人,尋找生存空間和提高農業生產力,一直是一項艱巨的任務,但人類并未因此變得如1870年時那樣貧窮。每個人都在猜,未來是不是會回到馬爾薩斯時代,這取決于我們能否控制全球變暖,使其影響最小化,還要應對好全球變暖給社會、經濟和政治帶來的混亂和破壞。
穆勒之所以是錯的,是因為重要的發明不斷出現。后來的事實證明,工業革命并不僅僅是一系列偶然的發明,相反,它使真正嶄新的事物得以運行,它本身便是發明創造的原動力。
1870年,工業革命成果的擴散戛然而止,成為一個謎題。經濟學家對此感到困惑,因為我們傾向于討論市場經濟的重要性。但是,中國自唐朝末年起就存在發育到一定程度的市場經濟;市場經濟從中世紀末期起也存在于歐洲。這給我們提出一個巨大的疑問:我們對當前全球經濟繁榮的原因,是不是作出了錯誤的解釋?■
作者布拉德福德·德龍(Bradford DeLong)為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經濟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