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西華門內“皇史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最近20年,這里人影不斷,有時擁擠,有時冷清。現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的茅海建先生,是這里的常客。休息時,他常常在宮中閑蕩,有時也會坐在“金鑾殿”前的漢白玉石階上遐想,他后來在自己的著作中這樣寫道:“我試圖與逝者對話,雖不能心靈溝通,卻也增加了對他們心思的理解。盡管現代史學理論已經證明了再現歷史之絕對不可能,但求真畢竟是治史者不滅的夢境。”(見《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自序》)
茅海建教授的感慨,來自對求真的執著。每一次面對新課題,求真的探索還沒有開始,已經知道它的結果注定不會完美。假如只能無限接近而永遠不可能登頂,登山者還會出發嗎?
歷史重構,什么力量推動?
歷史本身是單一的,而人們對歷史的敘述和評價,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敘述者的更迭、社會環境的變遷而不斷演變。用后現代史學家的觀點看,歷史不像自然科學,一定可以找到單一的因果關系和惟一的正確答案,它其實是多解的。從這種觀點出發,歷史會變得非常簡單,因為歷史本身已經變成了由各種角度、各種身份去完成的“敘事”大集合,所謂的“客觀”并不存在。每個負責任的敘事者都會嘗試客觀地敘述,但是在敘事的過程中,他卻肯定會摻進主觀的成分。他要選擇,而選擇就包括放棄。他在敘事中想保留什么細節,舍棄什么細節,用什么樣的語氣,用什么方式把種種細節組織起來,全都隱約顯現著他本人的主觀判斷。若干年后,新的敘事者面對琳瑯滿目的原始敘事,需要再一次做出選擇。他的工作,有點像玩七巧板的孩童,材料就是這樣,不同的選擇與組合,形成五彩繽紛的不同的新世界。這樣的不斷變幻,讓我們樂此不疲。在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的吳靖看來,有三種力量,推動我們不斷尋找新的敘事方式和角度,從而完成歷史的七巧板重構。
時代變遷和多元記憶的釋放,是歷史重構的第一種推動力量。,逝者如斯夫,歷史事件的直接參與者漸漸消失,后面的人想要獲得這些知識,只能從書本或者傳統中繼承。在尋覓的過程里,一些以前被遮蔽的情緒、被邊緣化的人群會在無意中被發掘,站出來敘說他們視角中的那段歷史。
1993年,好萊塢導演奧利弗·斯通“越戰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天與地》。終于殺青。見識過戰場真相的奧利弗·斯通,也通過《天與地》的全新敘事方式,完成了自己對越南戰爭的全部回憶與反思。越戰,是好萊塢的類型片。在《天與地》之前,無論主角是軍官、百姓,還是政府要員;無論影片傳遞的是支持還是反對戰爭的態度,都是從美國的立場看過去的產物。“越戰三部曲”的前兩部(《野戰排》和《生于7月4日》),也是這條軌道上運行的一個單元。不過,隨著越戰漸漸遠去,越來越多的越南移民開始在美國社會站穩腳跟,以越南人為主角的回憶錄和自傳開始擺在書店的柜臺上。這些曾經被邊緣化的聲音,與美國社會泛起的民權運動和女權主義思潮匯成滾滾洪流,推動學術界和文化界構建新的敘事。《天與地》的敘事藍本,是美籍越南人萊莉-海斯利布的自傳《當天與地互換位置時》和《戰爭之子,和平之母》,《天與地》的主人公和敘事角度,破天荒地變成了越南女性,好萊塢的越戰影片終于構建出新的歷史敘事方式。
在吳靖看來,歷史重構的第二種推動力量,來自曾經被壓制的群體。在官方的、正統化的歷史敘事中,失敗者的真相必然會被掩埋,但是也許他們遲早要站出來說話。和第一重推動力量不一樣,前者只是被主流敘事所忽略,他們的出現不意味著顛覆和抵抗。正如《天與地》的出現,絕不會推翻“三部曲”中的前兩部。但是來自第二重推動力量的聲音,卻是要為自己翻案。
今年4月18日,第五屆美洲國家首腦會議召開。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給美國總統奧巴馬遞過去一本30年前出版的歷史著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書的作者是烏拉圭著名記者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內容講述了西方發現拉丁美洲之后,五個世紀以來對這塊大陸的經濟掠奪與政治掌控。
在西方的敘事體系里,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標志著現代化的開端,也是美國歷史的起源。沒有美洲的發現,就沒有美國。所以,美洲大陸的發現與開發,以英雄的敘事方式展開,哥倫布是地理大發現的英雄。但是二戰以后,尤其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拉丁美洲土著民族自我意識覺醒,他們開始用完全相反的敘事方式,重構地理大發現之后的美洲歷史。在拉丁美洲左翼人士眼里,哥倫布發現美洲,是美洲苦難的開始,是美洲人被屠殺、被奴役、被掠奪的歷史的開始,而不是一個英雄的、邁向現代化的歷史的開始。哥倫布不再是英雄,而是開啟美洲苦難的肇始者。沒有拉丁美洲幾十年去殖民化的斗爭,這部分被壓制的聲音仍然不會被聽見,而它的出現,必然顛覆傳統的敘事邏輯。
最后一種推動力量,是為了撫平傷痛、了卻心結。每當災難發生,失敗降臨,怎么去平息創傷,找到失敗的原因?需要后面的人不斷構建新的敘事來完成。許多中國學者都有所謂的晚清情結,針對這個課題層出不窮的再研究和再認識,從不同角度重構往事,幫助后人尋找歷史真相的同時,也在汲取失敗的教訓。在研究中。有人直言不諱地寫道:“歷史學最基本的價值,就在于提供錯誤,即失敗的教訓……一個沉思的民族往往比興奮中的民族更有力量。歷史學本應當提供這種力量。” (見《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緒論》)采訪中吳靖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戰爭和屠殺,對于被害者來說,如果僅僅是聚焦于苦難,那就不是一種讓當代人或后代人釋懷的歷史敘事方式,我們總是希望從中找出一些正面的東西,或者說經過苦難,我們得到了什么,我們學會了什么,我們超越了它。這樣的記憶才會變得有意義。
歷史重構,陷阱與誤區
歷史就像一塊七巧板,材料就是那些,但有人拼出怪獸,有人拼出天仙。重新構建的敘事,背后永遠打上時代的烙印。
1958年首映的《冰海沉船》,其敘述方式和1997年首映的《泰坦尼克號》有著天壤之別。在前一部電影的敘事里,人們看到頭等艙的旅客被優先安排到救生艇里,底艙的旅客則被緊緊鎖在鐵柵欄后面。40年后重拍的“冰海沉船”——《泰坦尼克號》,橫跨在社會等級中的生死鴻溝已經悄然消失,不再需要轟轟烈烈的革命,一場愛情就可以打破所有的沖突與對立。
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變化?一個需要知道的事實是,自從上世紀70年代學生運動和民權運動退潮,西方社會普遍經歷了保守主義回潮,大規模全球化浪潮掀起,消費主義盛行于世。平等與大同的理想沒有消亡,實現的方式卻完成了轉變。這些理想,過去需要一場社會運動,今天卻可以通過個人努力,通過文化和消費的層面來實現。在今天的西方社會,人們還可以佩戴格瓦拉或者毛澤東像章,但他們的戰場是辦公室而不是大街。
一切重新構建的敘事,都要放在社會大環境中加以仔細辨認,既不要稀里糊涂地鉆進敘事者安排好的陷阱里,也不要忘記最基本的原則,乃至在重構的光環下迷失了自我。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的著名學者徐友漁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 在一次又一次的歷史重構中,他更擔心的是“知識界有些人受到西方時髦理論的影響,對于戰爭的正義性和非正義性、侵略與反侵略的界限已經不清楚”,甚至“已經到了顛倒是非的程度”。
學者是有感而發。在當今的文藝作品中,對人性的挖掘常被擺在最時髦的位置供人頂禮膜拜,而原來強調和注重的正義與非正義的黑白界限,則在有意無意中遭遇淡化或模糊。在電影《南京!南京!》的開始,兩軍對壘,危機四伏,日本軍隊在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態下踏進南京的城門,處處遭遇抵抗,將近20分鐘的時間,為后面的情節做足了鋪墊。構建這種敘事方式的結果,完成了導演對南京大屠殺成因的某種闡釋,也就是戰爭怎樣釋放普通人內心的黑暗,而“這種釋放導致了殺戮的無度”。在他看來,這樣的闡釋“非常符合人類戰爭史上的慘劇”,因而也是規律性的東西。
然而,人性的過度闡釋,卻有喪失原則的危險。追憶“文化大革命”,所有人首先會想到譴責,譴責“四人幫”和在“文革”中作惡的所有人。從這個基礎上再深入一點,親歷者就不免要反省自己,因為風口浪尖上的很多人,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然而,徐友漁認為,“再進一步深入下去就會很微妙,很復雜”。因為繼續追問下去,我們必然會發現,每個人的人性都有惡的一面,走到這一步,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在人性的層面上,“大家就都等量齊觀了”。
徐友漁進一步指出,在這樣的重構中,侵略者和被侵略者極有可能在最后關頭“走到一起來”。在侵略者里,也有團隊精神和互助友愛的精神;在日本軍國主義的鼓勵下,日本軍人也會提倡愛國與獻身,他們既會拯救自己的戰友,也能奮不顧身地去戰斗,而在二戰中,他們奮不顧身地戰斗就意味著屠殺更多的中國人。徐友漁認為,假如拋離大環境而把人性中這些好的品質抽象地拿出來考查,我們必然陷進錯誤的結論中,泯滅戰爭的正義性和非正義性、侵略者和被侵略者之間的差別。
如何避免這樣的陷阱?忠實于歷史,是最簡單的答案,然而卻又是最難做到的。陸川說,同樣一件事你得聽四個人描述,“比對完了你就能肯定哪些是真的”。然而真的這樣簡單嗎?很多人都看過日本著名導演黑澤明的《羅生門》,可是誰能確定哪個人說了實話,哪個人一直說謊?所以徐友漁說,在忠實歷史基本事實的基礎上,分清大是大非才能讓我們“挖掘出一些很精細微妙的東西”。假如我們在追求某種深刻性的同時,犧牲了最簡單最明白的大是大非問題,那么“這種深刻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