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 M. 福斯特( Edward Morgan Forster, 1879—1970)是20 世紀英國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出身于中產階級。他以其深刻的社會良知和清醒的理智在小說中率先關注英國人“發育不良的心”這一主題。在《英國性格枷鎖談》(“Notes on the English Character”)一文中,福斯特指出,英國公學制度培養出來的人有“充分發展的體格、相當發達的頭腦但發育不良的心”。在福斯特看來,這個階級“堅實、謹慎、完整、能干,但想象貧乏,行動虛偽。”“正是最后這兩種品質在福斯特的小說中成了主要的諷刺對象。”(Rex Warner: E.M.Forster ,Longman)
在小說《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A Room with a View)中,福斯特描寫了一系列有著“發育不良的心”的人物形象。其中,塞西爾和露西可以說是這個階級的“發育不良的心”的典型代表,只是露西在小說的結尾終于面對了自己的弱點,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去尋找真正的幸福;而塞西爾始終沒有改變自己那頑固的頭腦和僵化的思想。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寫的是出生在英國倫敦附近一戶中產階級書香之家的姑娘露西愛上了美國青年喬治·愛默生,但出于世俗的偏見,卻與英國青年塞西爾·維斯訂婚。最后,經過許多曲折與塞西爾解除了婚約,而與喬治結為百年之好。之所以會經過許多周折而出現這樣的結局,就是因為英國中產階級的這顆“發育不良的心”,讓她面對真情、面對自己喜歡的人而不敢大膽表白,而是嚴格地遵守著資產階級所謂的教養“美德”。
幾個世紀以來,從工業革命之前的負面形象“魔鬼”,到18 世紀末、19 世紀初的“天使”,再到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出現的“新女性”,英國女性的形象發生著巨大的變化。雖然如此,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的英國中產階級女性仍然從小就被灌輸以“淑女準則”,小心翼翼地維持自己在旁人心中的“天使”形象,不敢越雷池一步。來自英國中產階級的露西正是這種社會形態下的產物。對于擁有一顆“發育不良的心”的她來說,所在階級的保守態度比起她自身的本能和欲望更能影響她的所作所為。由于受到英國中產階級那一套關于體面和尊嚴的道德觀念的約束,因而拒不承認或壓抑掩飾內心自然而神圣的感情。她去佛羅倫薩是為了完善其“教養”。當愛情悄然出現的時候,她必須抑制它。她讓自己記住,已經與塞西爾訂婚。她迫使自己相信,喬治是微不足道的,他的舉止令人討厭。英國批評家比爾評論說:“《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的真正意義即在于這么一個復雜的概念:有一個大腦的真理和一個心的真理;在真正的愛情產生中,這兩者缺一不可……正是這一復雜的概念才使得這部小說高于其他的愛情小說。”真誠與愛情遭到慘敗,被蒙上了恥辱,被埋藏到露西的心靈深處。露西在真誠與愛情之上堆滿了她能想到的各種自欺欺人的借口,以制止它們重新出現。她就在這個充滿了謊言和中產階級偏見的世界中,像演戲一樣地生活著。她那顆“發育不良的心”阻礙了她正視自己的感情和投入生活的熱情。福斯特之所以這樣安排小說的情節,旨在告訴讀者英國中產階級的這顆“發育不良的心”是多么嚴重地控制著他們的行動、影響著他們的思想。而人們沖破它的束縛,又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塞西爾是英國中產階級的“發育不良的心”的又一個典型代表。塞西爾是露西的未婚夫, 溫文爾雅, 舉止瀟灑, 家境富有且有良好的社會關系, 是他人眼中的理想丈夫,但是他也因為循規蹈矩地遵守陳腐的社會準則,而喪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活力和激情。福斯特甚至把他比喻成“一尊哥特式雕像”。他不是不會顯露感情,而是不敢顯露感情。在與露西的關系上,他對露西根本沒有任何真誠、自然的感情可言。即便是他與他的戀人——露西親吻時,他也要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會被人發現,他的勇氣消失了,而且顯得那般做作和缺乏激情,演出了那么令人發笑的一幕。他雖受過良好的教育,滿口音樂、藝術,一副溫文爾雅的紳士氣派,他總認為別人都是些“無可救藥的凡夫俗子。”但實際上,他心底狹窄、精神空虛、感情貧乏,集中體現了這個階級的虛偽做作和勢利冷漠,而又充滿等級門第的偏見和出身教養的優越感。當在“塞西”別墅住的幾乎是臥床不起的老太太有可能會影響到別墅的出租的時候,塞西爾勇敢地而且毫無同情之心地說“把她攆走”。當他為哈里先生的別墅介紹房客的時候,也并不是出于真誠的幫助別人的目的,而是為了駁斥哈里先生,并且使愛默生父子成為附近生活的人們的笑料。然而,由于他的所作所為完全遵從英國中產階級的道德規范和行為準則,因而受到像巴特里特小姐這類人的大力贊揚和支持,同時還得到了維護中產階級道德規范的宗教的支持。
福斯特認為“發育不良的心”有兩大癥狀:即對情感有意識的克制、壓抑以及對情感感覺的遲鈍。想象貧乏,行動虛偽,這兩種品質妨礙個人性格的發展,危害社會交往的真誠和諧。而小說中也正是塞西爾的這種品質影響了他與露西的正常交流,他不會和任何人親密相處,與女人更是如此,不會依靠自己的想象力理解別人。露西與音樂的聯系是洞察露西的心思的關鍵,更是與露西進行交流的關鍵。比布先生說“我猜想總有一天,她的生活也會像音樂那樣美妙出色。她的腦子里的‘密封艙’會打開的,音樂和生活將融為一體。那時,我們會看到她非常了不起的。” 但是有著“相當發達的頭腦”的塞西爾并不能夠真正地理解露西的心;不能夠通過露西的音樂而達到與露西的內心深處的交流。他雖然有著翩翩的舉止,良好的教養,但這些并沒有使他更好地與別人“連接”,反而使自己與他人產生隔閡。因為在他與露西的關系中塞西爾是自私的,他從未真正地理解她與她的音樂的聯系,特別是貝多芬。音樂有難以置信的能力使露西忘掉她的全部麻煩,看見并且更清楚評價她的生活。在塞西爾母親的宴會上,音樂在塞西爾和露西之間的聯系中起巨大作用。當露西彈完了舒曼的曲子之后,塞西爾要他彈貝多芬的曲子,但是露西搖搖頭繼續彈舒曼的曲子。塞西爾完全不能讀懂露西。露西不能在聚會上對別人暴露她自己;她不能讓那些陌生人看見她的真實的自我和她酷愛的音樂。在聚會之后與他的母親交談過程中,塞西爾并不理解露西不彈貝多芬的理由。他只是認為露西不彈貝多芬是因為露西覺得舒曼的曲子更適合晚上的聚會。如果他理解露西的音樂是她的力量,她的存在,她感情的閥門和她激情的關鍵,他就會知道她不服從的原因。塞西爾完全不能理解音樂對露西的重要性,實際上,他不能理解她的真實的本質,而這恰恰是塞西爾的發達的大腦但是“發育不良的心”的真實體現。如果塞西爾能夠知道怎樣與露西進行最好的交流,如果他能夠理解露西通過音樂要向他傳達什么,那么他們之間的交往就會和諧而美滿。遺憾的是塞西爾和露西不理解彼此,他們除了在社會上具有相同的階級基礎之外,他們之間幾乎沒有別的可以增進他們關系的基礎。這也注定了他們關系的失敗。
在英國公學制度下培養出來的塞西爾的腦子里,只存在著一種封建關系,保護人和被保護人的關系。他以自我為中心, 身上有著男權社會的高傲和優越感。他對露西的“愛”,實際上是男性對女性的一種恩賜,而根本不是真誠、自然的感情,更談不上什么平等。他始終將露西設想成中世紀的女士,等待著他這位中世紀騎士去保護。可實際上,這位雄心勃勃想保護一切人的塞西爾在與露西接吻時“變得很不自然,眼光不斷向周圍掃去,生怕有人看到他們,他的勇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塞西爾總是把露西視為一件藝術作品,而且把她與風景聯系起來”把使她客觀化并且忽視她是一個活著的人,沒有認識到“風景中最要緊的是距離和空氣”。不給露西以“距離”和“空氣”,不讓她有自己獨立的思想、自由,試想那將會是個什么樣子? 沒有自由就沒有活力,沒有活力還談得上什么真風景? 從這里我們又一次感受到了塞西爾身上所表現出的福斯特常常提到的“發育不良的心”。對他來說,露西是一個物體,是他頭腦里的某些東西,并非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強迫別人改變習慣,按他的方式講話。他根本無法理解露西所渴望的交流與平等。當露西向他表達自己的觀點時, 他甚至認為:“她(露西)的長處應該是嫵媚, 而不是辯論。”他總是想“保護”露西和她的母親,每時每刻試圖改變露西的性格,告訴她怎樣才算是迷人、逗人或符合淑女的身份,告訴她男人心目中的女子氣質應該是什么,讓她們聽從他而不是聽從她們自己。露西內心并不是一個叛逆者,但是她常常會受到一些性別的限制。她與塞西爾的婚姻并不是建立在男女平等的基礎上的。與他對露西的愛相比,他更多是在想著女人應該怎么做。而他并不知道露西需要的是男女之間的平等與尊重;她也不想被別人“保護”著;她需要為自己做出選擇。就像露西母親所說的,塞西爾有教養,聰明,富有,出身名門,懂規矩,可以說是一個地道的“充分發展的體格、相當發達的頭腦”的人,但是他只懂得漂亮的東西,而不懂得如何去使用它。他把自己裹在藝術、書本和音樂之中,同時也想把露西裹進其中。當喬治向露西坦露心跡時,他說道:“即使我把你抱在懷里時,我還是要你有自己的想法。” 而這與塞西爾借愛的名義剝奪露西的獨立,使她成為自己的附屬品有著何等鮮明的反差!
愛情本應該是無法抗拒的,愛情是人應該忘記一切,應該把什么客套、體諒和其他可詛咒的文雅舉止統統地拋在腦后。但為什么塞西爾不能像其他充滿激情的年輕人那樣做呢?這正是小說所表現的“相當發達的大腦與發育不良的心”的沖突。在真正的愛情產生過程中,有一個大腦的真理和一個心的真理,這兩者缺一不可。在真正的愛情誕生之前,兩者應起著積極的作用。愛情一旦與這兩者相結合,就會轉化成一種富有想象力的激情,塞西爾由于他本身的“發育不良的心”而不具備真摯的感情,毫無疑問他注定是會失敗的。作者也通過這個沖突表達了一個社會主題:人怎樣才能正視自己的感情和內心的欲望,為什么要用所謂的體面和高尚的遮羞布將他們遮掩起來呢?其帶來的人與人之間的“沖突、隔閡、麻木、分歧”難道不是所謂的體面和高尚帶來的苦果嗎?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隨著露西美滿的結局而告一段落。如小說的末章里充滿哲理和預言的一句話 “愛與真理最終將幫助人類渡過一切難關”。這里的愛指的是露西與喬治之間相互平等、尊重的愛,而不是塞西爾那種封建主似的恩賜的愛。在真實自然與虛偽刻板之間的斗爭中,后者注定要失敗。只有精神從 “發育不良的心”中解脫出來,具備正確的理智和真實的情感,才能走向自由的、真實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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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巍然(1978—),女,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碩士,北京石油化工學院外語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學、英漢對比翻譯。
賈朝杰(1978—),女,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碩士,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外國文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