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馬營在朦朧的睡眠中聽到了這恐怖的聲音。這個聲音的背后似乎緊跟著一場災難。這個響聲在馬營的意識里就是死神給他們家的一個提示,他在睡著的時候無論如何還得睜上一只眼睛,或者說他與妻子兩人的四只眼睛至少要有一只是沒有閉上的,如果閉上了,也是醒著養(yǎng)神的,不能處于不知不覺中,這關(guān)系到三個生命的生死存亡。對這個聲音警覺的時間,決定著馬營一家與死神分手的時間。警覺得早,死神會和他們說再見;警覺得遲,死神將會死皮賴臉地和他們在一起。馬營是懂這個道理的,他像當年上大學軍訓時半夜緊急集合,一把將驚醒的妻子拉起來,踩上拖鞋,直奔女兒臥室,不料被腳下一個肉乎乎的東西絆了一下,他和妻子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們家的貓撕心裂肺地叫著從馬營的腳下跑走了,速度之快如離弦之箭。女兒并沒有被凌晨三點鐘的這些混亂吵醒,她鼻息均勻,睡得異常安靜。馬營翻開被子的時候,看見女兒將衣服脫得精光。他氣急敗壞地“哎”了一聲,將被子重重地蓋了回去。這一個多月來,他每天晚上叮囑女兒要穿著衣服睡,萬一有情況,脫險容易。可女兒經(jīng)常在半夜里將衣服脫掉,她說光著身子睡覺舒服。特別是昨晚,他和妻子每人說了不下五遍,加起來就是十遍,那只是在不到三分鐘的時間里重復的,說要準備在夜里逃避地震,不能脫衣服,說最后一遍的時候女兒幾乎睡著了。此刻,馬營面對自己快十五歲的女兒二話沒說,用被子將女兒裹嚴了,抱在懷里,和妻子一起沖下樓去。
這是夏天的時候,被子薄薄的,馬營抱著女兒走出小區(qū)的時候,像是抱著一條棉被。
從家屬區(qū)出來不遠就是新建的廣場,他抱著女兒跑過馬路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廣場上已是人山人海,一片喧囂。女兒醒了,喊叫著要從被子里鉆出來,馬營與妻子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情況給女兒解釋清楚。女兒赤身裸體,妻子又沒來得及拿衣服,他只好讓女兒裹著被子蹲在地上。這時,圍過來好多人,想看看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和馬營妻子打著招呼。
有人問:“孩子怎么了?”
“跑得急,沒顧上帶衣服。你們真快!”妻子不好意思地說,手里提著一雙女兒的拖鞋。
“我們吃完飯就來了,你們跑什么,都幾點了,有什么急的!”
“剛才有地震,我家桌子上的啤酒瓶倒了!”妻子說。
“我沒感覺到,只是頭暈?!币粋€穿著棉衣,打著哈欠的中年婦女搖了搖頭。
“我二十個晚上沒睡覺了,聽說還有余震?!迸赃呉晃涣鄽q的老漢躺在用三條棉被鋪墊的行軍床上,有氣無力地說。
“我們家親戚從省城打來電話,說近期內(nèi)有六級余震,我們一家在廣場上已經(jīng)待了十個晚上了,就是沒覺得有什么余震。”這是馬營他們一樓的一個女人得意的聲音。
妻子聽到這些話,覺得離題萬里,有點不悅地說,“在外面是感覺不到的,如果你在房子里,那感覺很明顯,我家桌子上的啤酒瓶都倒了?!逼拮右贿B問了十多個人都說沒感覺到什么。
馬營聽到了妻子她們的對話。他看著對面的樓里靜靜的,偶爾也有一兩家的電燈突然拉亮或熄滅,而且有規(guī)律,像是幾個人在同時進行著,從下到上,從左到右。
這是第十一次了,前面有九次是被朋友們打電話叫醒的。他對這種脫離危險的方式已經(jīng)感到厭煩,但桌上的瓶子確實是倒了的,網(wǎng)上說這是預知地震的有效方法。馬營記得這次往樓下跑的時候沒碰到別人,不像白天,到一二樓時人都擠到一起。
馬營感到身體涼下來的時候,抱起女兒準備回家睡覺,妻子不同意,她說要再等一下,說不定剛上樓余震就跟在你的屁股后面,那時后悔都來不及了,再說了,沒幾個鐘頭天就亮了,大家一起回家吧。依妻子的看法,他們一家就不應該在家里睡覺,要和這些成群結(jié)隊的避險者一樣睡在露天或野外。
馬營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啤酒瓶倒了,他們都說沒感覺到地震。妻子向他靠近了一下,說她的腿像摔斷了一樣痛,她抱怨說馬營這方法純粹是異想天開,純粹是自己折騰自己。她還說是不是咱們家的貓被踩傷了。馬營突然覺得他媽的是不是貓,是不是貓把酒瓶弄倒了。肯定是貓,這該死的貓!這只貓曾經(jīng)在一個月夜里,趴在三樓的陽臺上拍窗子,想約人家的雌貓出來,結(jié)果把獨身的老太太嚇成了恐慌癥患者,見人便都說自家窗子上有鬼,沒三月就走了。想到這里,馬營掄起拳頭,恨恨地砸著腿說,他媽的是貓,部長!不是地震。
妻子沒聽明白,什么貓、部長、地震的,就問馬營是不是被嚇傻了,說胡話。馬營沒理會妻子的話,他想部長今晚沒出來,說明自己下午說的話有效果,這樣部長會高興,部長一高興,他的日子就好過了。
馬營是這棟樓里唯一的一名還在上班的政府公務人員。他住的這棟樓屬于市上給老干部解決的福利房,是快二十年的老房,沒有年輕人住這里。從汶川地震開始他就沒清靜過,每天都有人向他咨詢有關(guān)地震的消息。二樓退休了的組織部長,一看見他就叫上了,小馬呀,今天政府那邊有沒有最新消息啊?馬營知道他這個最新消息就是今晚有沒有地震。他心想,地震這種事連國家都測不中,我怎么知道呀,況且此事屬于機密,我馬營是一個守“便民服務”電話的普通職員,能知道嗎?可他又不好說不知道,說了,那部長肯定會像上次一樣批評他:你們不知道,誰知道。他只好原則性地說,我們這里發(fā)生的地震都是余震,沒有什么危害性,即使有也不要緊。部長問,樓房會倒塌嗎?他說不會。部長點了點頭,馬營把手里的預防地震災害的有關(guān)資料給了他一份。部長如有所獲地走了。臨走時還問馬營今晚有沒有地震,他說沒有。但這個回答經(jīng)常讓馬營忐忑不安,如果有怎么辦?
這天晚上十點多鐘,妻子的電話響了。妻子說她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說是午夜十二點左右有破壞性余震,他們都到外面空地上了,你們怎么還不動,在等死?馬營初聽這話,有點氣憤,這不是造謠生事嗎??善拮硬桓桑f這種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死活要馬營一起走。妻子說話時神秘兮兮的,那個晚上,在十二點三十分到來的時候,他們一家已在人頭攢動的廣場上度過兩個小時了。馬營看著廣場上東倒西歪的男女老少和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睡姿,對余震的恐懼有八成消失了。馬營說這純粹是謠言,問妻子是誰打的電話,妻子說是個朋友,既然沒有余震發(fā)生就好,我們可以回家了。
“老公老公我愛你……”妻子的手機突然響了,馬營牽著女兒的手正走在馬路中央,他三兩步奔到對面小區(qū)門口,看著妻子拿著手機左顧右盼地從馬路中間搖晃著走了過來。妻子說現(xiàn)在不能回去,朋友說凌晨二點左右還有一次余震。馬營問是誰打的電話,妻子說是朋友,她看到馬營有點生氣了。馬營大聲地、幾乎是吼著說,“是什么朋友打這種不負責的電話?”馬營從大街上看過去的時候,人們齊刷刷地手里拿著一點亮光,如遙遠的太空閃爍的星星,看樣子他們是收到了同樣的信息而不是電話,因為他們沒有將手機放在耳朵旁邊。馬營怒氣沖沖地拉著女兒回家去了。十分鐘后,妻子也回家了。
馬營在飯廳的餐桌上倒放了一個啤酒瓶。說是地震發(fā)生前,有預兆,就是地殼會先動一下,之后約三十秒或一分鐘,才有正式的地震到來。當那個啤酒瓶倒下,從桌子上掉到地板上摔得粉碎,聲音足以驚醒沉睡的任何人。這是馬營從網(wǎng)上得到的預測地震的辦法。馬營想從今晚就開始用這辦法,不再聽各種傳言而瞎折騰。
馬營那個晚上沒有睡覺,他幾乎是在看著周圍起伏的人頭和樓群里的燈光度過的。他看到大塊大塊的地毯把能容納幾千人的廣場貼得面目全非。當黎明來到的時候,廣場和所有的事物都被露水淋得像洗過一樣。馬營呆呆地坐在塑鋼椅子上,屁股上的潮氣凝成了大水珠,從椅子上一顆一顆滴了下來。他在漸明的亮光里看到偌大的廣場上,有很多人在行走和搖晃,像是在巨大的列車里,又像是漂浮在海面上左右移動、上下起伏。有人和衣躺在草坪上,有人緊抱著自己的老婆或丈夫,動作淫穢;有年輕人裸著身體睡在一起;有的人睡在車里面,這是最令人羨慕的有車一族,但大都是一家小三口;有的將旅行帳篷展示了出來,在晨光中晃動著,有幾個初中生走過去時,一臉壞笑,說肯定是新婚夫婦,聲音太大了,像牛哞;有的還在四處走動,像公安便衣,又像不自信的扒手,當有人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時,他們的動作會改變方向;有的在有氣無力地叫賣旅行帳篷;有的像死豬,橫七豎八,旁若無人地放著響屁;有的在夜色里偷窺別人的隱私,現(xiàn)在開始打著哈欠,雙眼還不放過別人的每個動作……
看著這些烏煙瘴氣、下流惡心的情景,馬營心想,下一個晚上不能再來了。這樣下去,何時才是盡頭。各種媒體異口同聲說余震至少還得持續(xù)三個月,這三個月里,每個夜晚總不能在這樣亂七八糟的草地上過吧??粗磉吺焖呐畠汉推拮?,馬營不明白,她們怎么能那么安詳?shù)卦谌绱诵鷩W的地方入睡,怎么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入了夢鄉(xiāng)。緊挨著他的是一對蜷縮在一張行軍床上的老人,四只眼睛朝布滿霞光的天空注視著。昨晚馬營沒有注意到這兩個老人的存在,他們在相互講述著一件或幾件往事。男的說,那是三十多年前,有過這么一回,他們在農(nóng)村的曬場上度過了整個夏天和秋天;女的說,算上這個,她已有四回躲避地震的經(jīng)歷了;他們倆同時嘆息了一聲說,不知還要經(jīng)歷多少回!他們相互笑了笑,接著開始無休止的咳嗽。馬營想,都這把歲數(shù)了,還怕死!不到家里好好待著,跑出來受這罪,真是不值。
“你就死在這個婊子的身上吧!——”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飛進馬營的耳朵,他站起來循著聲音的方向看了看。廣場西口隱藏在晨光陰影中的一部高級小轎車前擠滿了人?!岸际裁磿r候了,你還不忘記那個狐貍精……唔唔——唔唔——”一串哭罵聲沖了過來。很多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的人嘩啦一聲全體起立,循聲跑了過去。馬營沒有過去,妻子被草地上龐大的嘩啦聲震醒了,將圓渾渾的屁股在馬營眼前晃了幾下,問馬營是不是地震了,怎么這么大的響動。馬營說他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不是地震。這時,兩個一胖一瘦的中學生從馬營旁邊甩著胳膊走了過去,嘴角叼著香煙,說得手舞足蹈,神采飛揚,說到高興處還相互對笑幾下,然后貓著腰坐一下,接著再說再走再笑。胖子說,聽說那人沒當領導的時候感情特專一,現(xiàn)在當局長了,怎么就有那么多情婦,連一個晚上都不空過?瘦子說,現(xiàn)在是人人避災的時期,他倒好,一出來就找別人老婆去了,結(jié)果那東西取不出來,讓妻子發(fā)現(xiàn),逮了個正著。胖子壓低了聲音,怪怪地說,人的那東西怎么能拔不出來呢?狗才那樣。瘦子回過頭來朝左右看了看說,有可能他長的是狗的吧,不然怎么每個晚上都干那活,要是人還不累死。胖子站住腳,用手抓了一下小瘦子的褲襠說,你能行,聽說你把咱們班的毛娟都用了好幾回了,弄得毛娟走路都一拐一瘸的!她給女同學說,你不是人,是驢!哈哈哈……胖子像發(fā)了瘋似地大笑著走不動了,坐在臺階上繼續(xù)說,猛男啦!瘦子飛起一腳將皮鞋和胖子一起踢跑了,自己用一條腿跳著下了臺階……
馬營看著他們倆打鬧著狂奔遠去的背影,心里一陣發(fā)冷,他跺了跺腳,想把內(nèi)心的寒氣跺掉,結(jié)果把旁邊帳篷里的人吵醒了。那人睡眼矇眬地從里往外探出頭來,想看看是什么聲音如此沉重。那張臉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了,帶著浮淺的虛腫。馬營好奇地把目光從他掀起的窗口中送了進去,一張和自己女兒一樣稚嫩的臉把他的目光死死地抓住了。馬營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他在心里納著悶: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怎么和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睡在一起呢?不會是父女吧!他屏住氣用力將目光移了移,她裸露著一對結(jié)實的乳房……馬營像是從夢境中走了出來,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后悔自己不該看到這一幕。突然,“嘩”的一聲,那男的用力將窗口拉攏了。馬營嚇了一跳,他感覺到有一陣強勁的風從那聲“嘩”中刮了過來,把自己差點從臺階上刮了下去。他下意識地猛然抬起頭,朝剛才那兩個中學生走去的方向看了看。一輛白色的救護車風馳電掣般地從兩個中學生走去的方向狂奔而來,他看到車子停在了那輛被人圍得水泄不通的小轎車旁。
馬營覺得這輛白色的救護車印證了剛才中學生的談話。白天已經(jīng)和那輛救護車一樣明晃晃的。他看了看手表,是早上六點半。馬營走過去問女兒是不是要上學了,女兒從被子里跳了起來,說快遲到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外面,是脫得精光的。馬營一把將女兒按了回去用被子裹了,和來時一樣像抱著一條棉被似的抱了去,妻子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挖著眼屎跟在馬營身后。
“小馬呀,你這同志思想品德有問題!”馬營抱著女兒在二樓的過道里與張部長相遇了,部長滿臉嚴肅,透出上級對下級的不屑,“你怎么能騙我呢?你這是什么行為,你是黨員嗎?”馬營心想,這跟黨員有什么關(guān)系?這話問得氣喘吁吁的他一頭霧水,他把抱著的女兒給了妻子,自己留下來聽老領導指示?!叭绻蛲淼卣鹆?,今天我們可就見不上了!”馬營聽張部長這么一說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回想著自己這幾天是否說錯或做錯什么了。他兩眼直直地盯著部長同志,辯解說,昨晚沒有余震呀!部長背著雙手從鼻子里出了一股粗氣,哼了一下,一只手從背后抽了出來,在空中用力地劃了上去。馬營覺察到了速度帶來的風聲,他向后閃了閃,他想躲開那個難以預料的手可能會落到他的臉上。不料部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同時向廣場的方向指了指,慢條斯理地說:“既然沒有,你們一家怎么在外面?”馬營剛要解釋,張部長舉著一只手轉(zhuǎn)過身去,將防盜門從里面狠狠地關(guān)上了。馬營聽到關(guān)門的聲音,感覺部長那只空中的手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
他看到眼前有好幾個人上上下下,還向他打了招呼。
馬營不清楚自己在部長家的鐵門前站了多久。這時,女兒已經(jīng)背著書包從五樓下來了,走過他身旁時說,發(fā)什么呆呀?還將右手的兩個指頭在他眼前晃了幾下,問他:“爸爸,這是幾呀?”他搖了搖頭。女兒說聲拜拜走了。馬營的腦袋里突然閃過凌晨的光亮里的兩個中學生和那頂帳篷里袒露的雙乳,他大聲吼著對女兒說,到學校要好好學習!下到一樓的女兒被他的吼聲怔住了,定定地站了一會才無聲無息地離開。
“再不能到外面去了,哪怕死在家里!”馬營憤怒地盯著墻壁說,將捏緊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昨晚放啤酒瓶的餐桌上。他想用響聲引起妻子的注意。在衛(wèi)生間洗漱的妻子雙手擦著護膚霜快步跑了出來。馬營背對著妻子,他知道此時妻子已和晚上判若兩人,那張晚上黃里透紅的臉,現(xiàn)在像雪花一般白。妻子把頭發(fā)向后甩了甩說,你想死,我還不想死呢?為什么——不去?馬營捏緊了拳頭,一轉(zhuǎn)身坐在餐桌邊,低著頭,看著在晨光里閃閃爍爍的啤酒瓶碎片說,這樣下去會影響工作和學習。妻子說,喲!連命都沒了,還要學習和工作?有什么意義?此時,馬營無法忍受妻子這樣理解他的意思,他倏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將兩只緊握的手用力攤開說,你知道什么是余震嗎?余震就是就在遠離震中的地方發(fā)生的地震感覺!根本就造不成傷害。你們這些人啊,腦袋進水啦?這話在馬營的感覺中是樓下的張部長說的,他還沒有從部長莫名其妙的問話里走出來。妻子覺得馬營聲音有點大,她只好把聲音壓了下去說,好吧,明晚就不去了。但你得想辦法呀,萬一出現(xiàn)了什么情況怎么辦?比如樓房倒了什么的,要死就死到一塊兒吧。
事實上,妻子被這么多半夜三更的起床外出弄得有點神志不清了,她說她晚上睡覺最怕睡著,白天里,有什么動靜,她都覺得像是地震,大喊一聲撒腿便跑,她這一跑讓單位上成百號人也跟著她往樓外跑。有一次,她辦公桌前的一盆花被風吹動了一下,她覺得是地震來了,沒命了似地驚叫了一聲,拔腿就跑,邊跑邊喊:“地震啦,快跑!”大家聽到她的喊叫,一個傳一個,以驚人的速度往樓下院子里跑。她往樓下跑的速度很快,到四樓時,樓道里塞滿了人。一位四十多歲的檔案管理員,搖著肥胖的身體從辦公室里出來往樓下跑,不小心,一腳踏空了,從四樓滾到一樓。和她以同樣方式下樓的還有三個男的,他們?nèi)齻€都是被她的巨大的滾動力帶倒的。
當大家一起站在院子的空地上時,都喘著粗氣,沒有人說話,甚至連給家里人打電話都忘了。他們緊張地等待著驚天動地的巨響,等待著這棟六層高的樓房在搖晃中突然倒下……他們壓著心跳和恐慌,在盼望的事件沒有到來時才開始說話,開始打電話,然后開始在院子里走動,打聽其他人感覺到了地震沒有。大家都說沒有,只是聽誰喊了一聲就開跑了。有的到別的地方看了看,說別人也沒有感覺到。后來領導說大家都回去,沒什么事,以后大家不要聽風就是雨,當然大家還是要注意防范。
虛驚一場過后,三三兩兩談論著回辦公室了。這時,他們滾下來的四個人發(fā)覺自己出了問題。那位女胖子雙腳腫得像饅頭,褲子從兩個屁股蛋中間開裂了,一條粉紅短褲在深藍色褲子里像一只眼睛一眨一眨的。那三個男的中有兩個呆呆地站著,像打暈的雞愣在那里,好像腦袋出了問題,鮮血猶如汗水從蒼白的面孔上漫下來。另一個“哎喲、哎喲”叫著說自己的胳膊斷了,在院子里走著轉(zhuǎn)圈子。大家被“哎喲、哎喲”的叫聲扯了回來,門房的保安撥通了110,不一會他們被送到醫(yī)院去了。
從五月的地震開始,這個樓里帶血的事件每一次都會出現(xiàn),但沒有今天這么嚴重。馬營的妻子后來知道是自己的感覺出了差錯,是自己的神經(jīng)太過緊張了,當聽到馬營說以后不出去了也就沒反對。廣播電視里全天候播著防震知識,你不去聽也知道該怎么做,再說了,電視里每天慘不忍睹、血肉模糊的畫面誰能接受。但那是事實,每天都有新的生還者被發(fā)現(xiàn),有新的肢體殘疾者進入意想不到的人生行列。
馬營說,先得在衛(wèi)生間存儲足夠多的食品和水。妻子說有牛奶就可以了,那樣營養(yǎng)和水分都夠。馬營說還要足夠的方便面,就要“康師傅”桶裝的那種,萬一災難到來時,他們可以照常吃飯,等待救援。妻子說牛奶要“伊俐”和“蒙?!钡膬煞N牌子,還要把純牛奶和酸奶對半搭開;妻子說孩子喜歡喝酸奶,正在長身體,要多備些雞蛋和肉……馬營說,行啦行啦!這不是去旅行,這是預防生命不要丟失的,你以為是去享受!妻子說我們家在頂樓,倒塌后是在最上面的,我們會被最先救出來的。馬營想了想,覺得妻子這句話說得還有道理。他們的談話持續(xù)了一個多鐘頭,是他們倆結(jié)婚以來最漫長的一次促膝長談,談得溫情脈脈,談得相互舍不得離開了,談得像剛剛開始談情說愛的戀人。余震讓他們倆重新走到了十多年前戀愛的路上,那時他們形影不離,要不是在一個月內(nèi)就結(jié)了婚,恐怕他倆就被單位開除了,因為他們倆從白天談到黑夜,從黑夜談到黎明,都不去上班了。
平時他們總覺得上班是最重要的,今天例外,妻子說要和馬營一起去買東西。單位領導也說了,這幾天沒有特別的事還得正常上班。馬營和妻子此時想到一起了,他倆共同認為領導所說的特別的事就是“防震”。
他們來到小區(qū)外面最近的一家超市,說要五箱牛奶、三箱方便面、兩箱水、一箱火腿腸……服務員話沒聽完就從中間截住說,你們要的東西早就沒了,五天前就被人排隊買光了。那幾天,這里人山人海,夜以繼日。你們怎么現(xiàn)在才來?現(xiàn)在城里都沒這些貨了,聽說有余震,居民都來買,有的來了幾次……聽說省城也沒有了,外面的貨因為交通堵塞,沒法運進來,更多的是運到災區(qū)了……聽說還有地震!你們不知道?服務員神色異常,像看著三十年前的兩個陳舊的人突然來到自己面前,交流有點困難。馬營不相信她的話,他親自到貨架上看了兩遍,妻子也在超市里來來去去走了兩遍。馬營覺得莫名其妙,向單位的同事打了個電話,問了些有關(guān)情況,放下手機對妻子說,要不到別的地方去看看,離市區(qū)十公里有個叫寧莊的鎮(zhèn)子,那里或許還有存貨。
他們從寧莊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多鐘了,女兒一個人在家,問他們到哪里去了。他倆弄得滿身是灰塵,上氣不接下氣地抬著一箱子礦泉水。馬營在沙發(fā)上呆坐著,他不能理解的是,別人把防震用品都買完了自己怎么不知道。妻子說幾天前,她就看到聽到別人在搶購那些食品,你愣是不信,現(xiàn)在倒好,什么都沒有了……說著眼淚刷刷地往地板上掉,說現(xiàn)在沒法活了,每天都去廣場上睡覺。馬營說,別這么沒有知識,我們這里頂多是余震,不會造成危害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心在跳,地震這東西本來就不好測,誰能說得準不會造成危害,他在安慰妻子的時候自己心里也沒底了。
“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手機響了,是單位同事小吳打來的電話,說是有好多人打“便民熱線”,要馬營來處理。那些人說他們家昨晚上被盜了,說他們?nèi)^(qū)幾乎所有的人家被盜了,說在晚上十點鐘他們同時收到一條信息:今晚十二點左右有七級余震,請速到開闊地帶,保密,你最親愛的朋友。他們不約而同地到了廣場上時,發(fā)現(xiàn)很多人已經(jīng)在那里了,都說是朋友說的。有的說是自己在省地震局工作的親戚打電話的,并且囑咐一定要保密;有的說是部隊上的朋友說的;有的說是北京的朋友說的……說什么的都有,都異常自信。第二天回家才發(fā)現(xiàn)自己家被盜了……馬營讓小吳先把這幾種情況整理清楚,等著他來。
馬營問妻子,昨天晚上是誰打的電話,妻子說一個朋友。馬營問是不是一條保密信息,妻子只笑不答。
那時候,馬營一只腳已經(jīng)跨出了家門,一只腳還在家里的地板上。他突然停了停,像回憶起了什么事,將抬起的左腳放下來。他回過頭大聲地朝屋里喊了一句:走的時候別忘了把家門鎖好。
那個黑影的出現(xiàn)就在此刻。他剛好將腦袋轉(zhuǎn)了過去,準備把還在屋里的左腿抽走,好關(guān)上門。“咔嚓”一聲,他聽到防盜鐵門關(guān)閉的響聲,馬營抬頭看時,一個黑影在樓道一閃而下,只聽得噠噠的下樓聲。
那個黑影在馬營的腦海里幻生成樓下的張部長,但他馬上就否定了。馬營走過張部長門口時心里像有只兔子在跳。幾天前,在市政府防震救災新聞發(fā)布會上,張部長和市長顯得親密無間,像兄弟一樣有說有笑,會后親自拿著1000元的特殊黨費走向了捐款箱。隨后,他支持抗震救災的事跡被市各大媒體爭相報道。
二十一日下午的時候,馬營知道他還會碰到張部長。這次他通過各種渠道得到了一張“內(nèi)部明電”的復印件,內(nèi)容是說二十五日凌晨二時左右可能會發(fā)生六級余震,請各地區(qū)做好相關(guān)預防工作,是省上專家組的研究意見,屬于機密。馬營得到這份密電后比往常下班早一些,他知道張部長會在他回家的時候與夫人出去散步,據(jù)說那是他心情最好也是各種意見能夠得到接納的最佳時期。
馬營在樓下晃悠了大約一個鐘頭,卻沒見到部長從樓上下來。那時,春天剛剛過去,天色還早,夕陽把整個城市上空都染成紅銅色,溫暖從那些光線中散發(fā)出來,被一陣緊一陣的晚風搶走了,涼意不時向馬營襲擊而來。當他哆嗦了一下的時候,妻子滿面春風地向他走來,夕陽的紅色涂在她臉上,使她的臉像一朵盛開的鮮花,艷麗無比。妻子問馬營,你在等我?馬營點了點頭。馬營背對著陽光,妻子沒有看清他的臉色。
馬營走到二樓的時候,對妻子說他要找張部長說個事,讓她先走。妻子上樓了,馬營站在部長家的門前,側(cè)著耳朵聽里面是否有人。馬營什么也沒聽到,他伸出去準備摁門鈴的手在空中停了停。以前他從沒給部長送過報紙文件之類的東西,早晨又發(fā)生過不愉快,現(xiàn)在這樣做是不是合適?他決定明天去。馬營走到四樓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轉(zhuǎn)過身又走到二樓,勇敢地摁響了門鈴。開門的是部長孫子,孫子說他爺爺正在看電視,孫子把那張“內(nèi)部明電”復印件拿了去,關(guān)了門。馬營心想這次部長會高興的吧,這可是省上的涉密文件,是他冒著風險弄來的啊。
馬營的后背被人抓住的時候,頭腦里出現(xiàn)了早晨那個黑影,但他隨后聽到了一個聲音:小馬,你等等。馬營站在三樓的第二個樓梯上,他小心地轉(zhuǎn)過身,張部長一手拿著文件一手抓著他的后背說,這是機密,你拿走吧,我知道,謝謝,這樣做組織上不允許的!你是干部是黨員是人民公仆是有保守秘密責任的,你這是違反紀律的,你知道不,以后不能這樣!張部長說得馬營的腿顫抖不止,馬營的笑容僵在那里,臉像一張折皺的紙。馬營知道自己是站在樓梯上擋住了別人的去路時,他的身前身后已經(jīng)圍了五個人。他手里的機密文件有幾個人或許已經(jīng)看了幾遍。
“內(nèi)部明電”里提到的那個晚上終于到來了,張部長一家在晚飯后,被一輛銀色小面包車接走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馬營那天似乎心情不錯,唱著歌去了廣場。他們是在午夜十二點后,一家三口到廣場去的。那個本來不應該平靜的夜晚平靜地過去了。馬營一夜未眠,所有恐懼,以及恐懼中所有的期待,隨著黎明的到來都結(jié)束了。
作者簡介:
陸軍,本名丁陸軍,1971年生于甘肅省通渭縣。經(jīng)濟學碩士。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國家政務信息化培訓講師。大學期間開始創(chuàng)作,作品涉及小說、詩歌、散文等方面,發(fā)表于《詩刊》、《飛天》、《光明日報》、《甘肅日報》等報刊,獲省級以上文學獎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