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氣味
每一次回故鄉,雙腳一挨近村口那棵老榆樹下的土臺,內心便被一種熟悉的親切的東西緊緊吸住了,以致我總是全身癱軟,雙目閉合,直入肺腑地深深吸上那么一口……一種久違了的、溫馨中帶有某種說不出的舒適和愜意的氣息緩緩通過鼻翼,瞬間血脈般歡快地彌漫了我的全身,仿佛疲憊不堪的旅人回到家把汗臭的身體浸泡在一池暖暖的洗澡水中。
啊,我總是被那種氣味兒所陶醉!那種北國鄉村慣有的,混合著牛糞味兒,羊圈中腐敗的膻腥味兒,果園里樹汁的清香以及菜園一角那尊蹲坐經年的大醬缸的濃郁之氣。
太陽曬得人全身暖融融的,曬得田里勞作的人稍稍有了一些困意。但是趴在哪家門檻上打瞌睡的大黃狗聽到腳步聲仍然豎起了耳朵,兩只兇悍的大白鵝依然嘎嘎叫出了聲,驚起幾只老家雀撲嚕嚕躥起,旋風般上了村街旁的幾棵白楊樹梢。
村子真靜啊,仿佛是一座空村,又好像家家戶戶住滿了正打瞌睡的農人。他們和遠處山坡上正被牧童趕入云端的羊群一樣,做著悠悠千載的白日夢。而池塘一樣靜謐幽深的蒼穹上,此刻閑閑飄來一朵白云。停也好,不停也好,一朵閑云路過村莊的上空,正像一位鄰村串親戚的鄉客,波瀾不驚地把她柔美的身影投在嘩啦啦響的小溪上。
對于鄉村,我總像一個饑餓的孩子一樣,貪婪地把頭拱到敞著懷兒的母親的胸脯上,那誘人的奶香和著母親身上淡淡的汗氣比世界上任何美味佳肴都令人癡迷和沉醉。宛如藥鋪中一味老中藥的沉香,又仿佛祖母打開珍藏多年的樟木箱蓋時散發出的密實、厚淳的氣息。
正是半頭晌(我總是這時辰回老家的),黃瓜架和倭瓜架碩大的花朵間有蜜蜂嗡嗡轟鳴的演奏,點點滴滴的陽光把那忙碌小東西的翅膀晃得金燦燦的。村街西邊經風沐雨的柴火垛散發出一股朽敗的霉味兒。一群勤快的雞們正在柴垛下的蔭涼里刨食。
我喜愛那些住在僻遠鄉村里寂寞的莊戶人的樸素生活,在我們這個擁有悠久文明的東方古國里,那被通常稱作“落后的”舊式的農耕生活,那衰朽的低矮的羊圈式的茅草房,黃泥壘就的煙囪,以及籬墻上綠色的苔蘚、高翹的檐頭和熏黑的青崗柳上枯死的木耳……我有時只要跨進這樣沉靜的北方村屯哪怕逗留一日,心兒就會跟門口那頭倒芻的老牛一起,津津有味地深陷下去,深深沉陷下去。
啊……這兒的樸素的鄉土生活是那樣靜,那樣安逸,竟使我有一會兒要忘記自己,忘記外面世界的奢華,也忘記時間的流逝和人生的苦短!那些早年的壯志與夢想,那些曾經忍受過的痛苦、欲望以及擾亂心智的惡魔般的罪愆的肆虐……如今在這質樸平靜的泥土深處似乎全都不復存在了。此時此刻我只留戀這些低賤的淡紫色的土豆花,晨曦中帶著憂傷的牽牛花和正午燦爛的雞冠花瓣兒。我只愿意在肥實得走路直哼哼的豬們的哼唱里續做我早年的半截殘夢。而遠處那枝繁葉茂的糖梨樹、李子樹和山楂樹下的兩個鄉村少女,是否也是我那首沒有寫完的詩句的注解?
鄉村——后工業時代的貧困牧歌似的挽歌,我不安靈魂里悲愴的謠曲!我總是從一小片頹塌的農舍、浮藻窒息的泥塘、雜草萌生的水溝和破落的煙房上看到過去年代的故事——那恒久的,一個國度或一個時代持續跳動的脈搏。
如今,這一切遼遠的,安詳景象都被一種不安的躁動替代了,仿佛細密的雨滴放肆地敲擊著麥穗和野花,仿佛雨后的一抹彩虹在破碎的弧形夢境里低低哭泣。也許我是一個愿意懷舊和戀舊的人,但誰能忍心拒絕芬芳青草的香氣和河灘上野鳥喧嘩的啼叫溫柔地擊打在你臉上和手上的那種感覺呢?
有時,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死后,懇求家人能把我葬到某個鄉村的古老墓地(一個生滿柞樹、核桃樹的向陽的小山坡上),那兒青草茂盛,野花灼灼,又適宜鴉雀光顧唱歌。躺在那能望見不遠處的村莊以及村莊上早晚升起的炊煙。我在那兒和其他安眠在那兒勞累一生的鄉民們相伴為鄰,彼此也許還能聽見愜意的鼾聲,我想那時我才會真正安息了……
美麗的牛糞
西疆張子選的詩“泉水捧著鹿的嘴唇”讓我的朋友、散文家鮑爾吉·原野讀后大為動容,我讀亦然。其實每個在鄉村長大的人,對自然萬物總是懷有溫良和悲憫的。這是人天性中最淳樸、自然的部分。所謂“道德如白草”,說的即此種善真。
上小學時,學校要求學生勤工儉學,每日上學時背著糞筐沿途撿糞是其中一項。在所有的牲畜糞便中,我最討厭吃糧食一類的穢物。像豬屎啦、狗屎啦等等,而食草類牲口們的糞便,從心理上講,我竟從未覺其臟。
羊糞味膻,狀如一粒粒黑顏色的中藥丸,不易撿取。馬糞、驢糞和騾糞塊如老式蛋糕,易碎。唯牛糞不僅體積大,而且形狀酷似人類用面粉蒸出的花卷(只是顏色不同),且牛糞表面還凝有一層深赫色的、淡淡光澤的表皮。使那東西儼然一件美麗的藝術品。鄉人有俗語形容某人個矮,謂之“不足三泡牛屎高”,足見那牛糞的分量。所以我們這些上學途中四處巡脧的孩子,一見牛糞就會蒼蠅般哄地搶上前,寶貝似地撿回筐內。若是遇見干牛糞,就更欣喜,因為經過風吹雨淋和日曬,牛糞此時本質上已近干草,徒具其形,卻又極是干凈輕快,挎在筐里不壓臂彎。
我總是奇怪牛糞的形狀。母親做白面花卷時,那工序是頗復雜的,不僅要將發酵醒好的白面疙瘩用搟面杖壓成薄餅,還要淋上豆油撒上蔥花再卷成棍狀切成小塊,然后將一塊塊扭好麻花勁兒的花卷入鍋蒸熟。兒時我曾仔細觀察牛的后腚,總是弄不明白那個龐然大物的屁眼如何能屙出這等美妙尤物。難道牛的肛門長出一朵花來,還是有啥特異功能?
草原上的蒙古人用牛糞生火,內地人以為臟,是因為內地人沒有和藍天草原融為一體的機緣;也沒有與牛羊駿馬結成摯友的福分。自然如慈母,土地亦是。泉水捧著鹿的嘴唇,泉水捧著牛羊及眾生靈的嘴唇,其實泉水也捧著人的心靈。一個與土地肌膚相親的人,是不會嫌其貧瘠丑陋的。
就像一種名叫屎殼郎的昆蟲,是食糞蟲類中很著名的一種,“一切得天獨厚的本能才干,都被它們用來為后代謀求食宿。”(法布爾語)。母性是使本能具備創造性的靈感之源。說出來是頗有意思的,大多數豐富的類別里,能夠與以花為食的蜜蜂相媲美的,竟只有這些樂于凈化被牲畜糞便污染草地的各種食糞蟲類了。它們穿著樣式簡單又耐用的外衣,整日與糞堆為伍。據說古埃及人對它們懷有崇敬之情,視其為永存之象征。而這些擁有理想田園生活習俗的勞動者們,為了尋求幸福生活,或為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此刻正聞風而動緊鑼密鼓從各地匆匆趕來……
三十幾年后我還能看見當時的情景——一個貧窮的鄉村少年,頂著炎炎烈日,俯身于荒野草灘上,興趣盎然地觀察那些同樣弓著身子,壓低腦袋翹起屁股,以倒退的姿勢運送糞球的大小昆蟲的樣子。“加把勁啊,伙計們!”他有時會壞笑著,故意將糞球用草棍挑到深溝里,使屎殼郎一上午的工作化為泡影,有時又充滿憐意地幫助一位不幸的家伙,把那巨大的地球一樣隆隆作響的美味球體推送到坡頂……當然,如果一位固執者因腳步閃失判斷失誤鬧了個四腳朝天,少年也會一陣大笑,繼而搖頭嘆息的……
人類對自然的認識上有時充滿反差對照,這也跟生命延續中的現象一樣。我們所謂的丑美臟凈,在大自然那兒是沒有意義的。自然母親以污臭造出香花,用少許糞料提煉出令人類贊不絕口的優質麥粒兒供我們享用。這便使我對生活在某一瞬間呈現出的某種精妙的細節感到驚訝。
我現在久居城里,感覺(主要是對自然之愛的感覺)早已有些遲鈍了。在平坦、寬闊的瀝青馬路上,是絕不會有機緣觀察到美麗的牛糞的,也不會遇見忙碌勞作的圣甲蟲或屎殼郎們。我知道有一種東西在我的身體里靈魂里正悄然遠逝,那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常常為此黯然神傷。
說來也頗為有趣,大約在三十年前——我興致勃勃留跡于草灘野河之際,有一年冬天——大年初一的上午,在我家狹窄破舊的草屋里,來了一群說說鬧鬧串門嘮嗑的鄉鄰。那時我父親在水文站工作,是個喜好開玩笑的樂天派,平日沒少給人搞些惡作劇,比如悄悄往誰家挑水的水桶里放一塊石頭啦——那人挑水回家往缸里倒水時,石塊會砸裂缸體水流一地并嚇人一跳。惹得那家女人哭笑不得,只好跳著腳一頓亂罵。我父親為此頗為得意——那年春節,大伙拜完年說笑一陣之后便紛紛離去,我們送完客返回屋時,母親發現我家柜蓋上多了一包用紅紙裹著的禮盒(那個年代因為貧寒,節日送禮往往用紅紙包些白糖啦、蛋糕啦等等送給親戚朋友),母親喜滋滋地說,哎喲,誰來了還送了我們禮物哩。我們都以為肯定是好吃的東西,都眼巴巴圍著那包東西嗅嗅看看。若是平日,節儉慣了的母親是決不允許我弟兄三人饕餮之徒式的“狼”們大快朵頤的,但是那天,因為是春節的緣故,母親寬容地揮揮手,說:打開吧。我們小心翼翼拆開麻繩,掀開那層薄紙,一瞬間空氣似乎凝結一樣,所有人都愣怔地張大嘴巴,呆若木雞了。
也包括一貫嘻嘻哈哈的父親。
良久,嗚地一聲,母親受辱似的掩面哭泣起來。那紅紙包里,整整齊齊碼放著的,竟是一堆驢糞蛋!
那個春節我們家一直不快樂。但父親卻說:這沒關系,送驢糞蛋咋了,驢糞蛋也能返騷!我后來知道那是一句鄉間俗語,意為再卑微的人也能有機會時來運轉。父親的話竟一語中讖!不久,我家也從鄉下調轉回了城里。
柴火垛
柴火垛蹲在村路的兩邊,和谷倉、黃泥瓦房、牲口圈共同構成鄉村圖景的幾個主要要素,仿佛一掛馬車上的車轅或車軸。秋天,新割的柴禾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清香,樹汁順著斷折的剖面慢慢浸出,仿佛一滴滴珠淚。而那些原先就有的,舊年的柴火垛,則像一位安靜地蹲在田間地垴的老人,一邊古意盎然地眺望著黑黝黝的大地深處,一邊飄著淡青色的旱煙的薄霧。
這時,誰家的籬門“吱扭”地響了一下,一個粗腰豐臀的農婦走出院子,急匆匆直奔柴草垛而去,她那包著粗布頭巾的身影在晦暗的光線里晃動——或清晨,或正午,或遲暮時分或黃昏時分。她抱起柴禾的姿態異常熟練也異常優美,仿佛羊兒越過羊欄的木桿奔向草甸,仿佛牛兒一邊咀嚼著包米秸稈,一邊搖著尾巴長長地哞叫。
而鳥兒在后山坡的矮樹林里啼喚著,蟋蟀在院落里的蕓豆架或葡萄架下唱歌,風輕輕掠過滿是塵土的街頭,使草尖不再顫動,連雞舍前那兩只威風凜凜的大白鵝也揚起脖頸,凝神細聽,聽那剛剛逝去的整整一個春天的記憶的嗡鳴和愛情的絮語。
而空氣中此時終于有了煙火的氣味,在鉛灰色的北方沉寂的原野上,有一縷炊煙裊裊升騰起來,慢慢融入同樣是鉛灰色的穹空中。
好像睡著了一般,那半輪殘月還淡淡掛在老槐樹的樹梢。月光微弱得幾乎可以忽視,月光像誰剩在木桌上的半個包米面餅子。而正在跳躍著的灶間的火苗,映照出的卻是一張煙熏火燎的熾紅的臉龐。
有夢幻般的歌聲蕩漾開來,有疲憊的腳步經過柴火垛向村子中心走去。這動靜驚動了古老的柴火垛下的一家動物——它們探出靈巧而狡猾的頭向外窺視。它們是生活在這兒的一窩黃皮子(俗稱黃鼠狼),而與之為鄰的圓碩的大倭瓜,此刻正做著秋熟的酣然長夢呢。
這時,又有誰家的嬰兒啼哭了。母親趕忙用乳頭堵住他的嘴,哭聲立刻變得模糊起來,仿佛馬棚中粗獷而暗淡的燈光。
而炊煙正在盡力向上升起,升向萬里靜虛的天空。廣漠的土地無邊地起伏,回應著又一縷上升的炊煙。這是一幅多么讓人感念的場景啊!五千年的古老村莊其實就是用炊煙這根青色的繩索捆綁并抽打著的。
那一直佇立無言的柴火垛,使我祖父的亡魂,終于有了安息的地場。
草香
世人皆愛鮮花的芬芳,我卻獨喜草香。
上小學時,學校開始向學生征集各種東西。因是鄉村小學,所收之物自然離不開農副產品:糧食啦,蔬菜啦,冬季生爐火的木柴啦,野花椒粒兒啦,天麻、細辛等野生藥材啦,晚秋的大繭啦等等。除此之外,春秋上學時,我們還要左肩背書包,右肩挎土筐,為學校的農用田撿拾牲畜屙的糞便(那是少年時代的我最討厭的一項勞動)記得走在崎嶇難行的山路上,我們十幾個小伙伴一邊匆匆趕路,一邊雙眼賊溜溜四下巡脧,偶遇牲口遺下的糞便,便飛也似搶上去。因為那個饑餓的年代,牛啦、羊啦、毛驢和馬騾這些牲畜是斷斷不允許農民自己飼養的,大牲畜都歸了公社和生產隊,普通農家養幾只雞鴨都受限制(口糧少得很),所以路上的糞便也極難遇上。我常常因為難以完成任務被老師責罵得哭鼻子。好在這些繁重的“苦役”中還有一項我比較喜歡的,那就是每年八月給學校喂養的牲畜割秋草。
草哩,是烏拉草,榛柴秧子或毛毛狗。八月驕陽似火,我和幾個小伙伴各自荷了鐮,扣頂草帽便進了山。我們自然知曉哪旮旯草勢豐盛,草質肥美,我專挑一叢叢一簇簇的毛毛狗下鐮,其他草種我總因個人好惡而懶得眷顧。
那時陽光如瀑,白白地炫目著。山陡林疏,崖巖森森。耳聽得水響卻見不到那細如麻繩的山溪,我將唾沫吐在手心,甩開背著的干糧和外衣,緊緊腰帶,便伏身低頭刷刷刷地割將起來。
草兒又柔軟又有韌性,汁漿在草莖中流淌,手臂借助腰勁風卷殘云地反向一摟,便有清郁的馨香撲面而來,透過鼻息和肚腹,一直沁入到小小的心脾里。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香氣啊,多少年逝去后我仍然能嗅到它的余味,它入心入肺的精靈之氣。仿若一場帶著母性體息的薄霧,又似若有若無的一場淅淅春雨。我總是在這一瞬間閉一閉眼,身子像被什么打了一下似的,我緊慢吸上幾口。又徐徐吐出口濁氣,全身便如洗過似的,真是清爽得不得了。
這時,山雀子在林梢上咕咕、咕咕地啼喚著,草蠅和蜜蜂也嗡嗡然于周邊。一條青花蛇悄然游走于巖縫間,好像清涼的澗水。而一枚驀然跌落的松果,沿著山石嶙峋的陽坡一直滾到幽深潮濕的溝底,恰好擋住了一隊舉著樹葉鏗鏘前進的螞蟻的去路。
就這樣日影西斜,轉眼到了半下晌,伙伴們正相互吆喝著躺下小憩。我啃了半塊玉米餅,又尋到那只聞其聲的山溪飽飲一頓,這才一屁股坐下來懶懶地胡思亂想。脊梁上的汗早已把破了幾個口子的布衫浸透了,山風吹來,脊梁便涼絲絲地。我索性把布衫扒下,掛在矮灌木叢上(我討厭汗,汗那東西不光咬人,也咬衣裳哩,因為被汗經常浸過的布衫,一點也不禁刮磨)。
而八月的天真是藍得可以啊。看久了,仿佛能把人和心智整個融化進去似的。我斜躺在那兒呆呆望著高高穹隆,以及穹隆上偶爾路過的云朵,嘴里無聊地嚼著一根隨手折來的毛毛狗草莖,遐想著迷霧一般的未來歲月。草汁有點淡淡的苦味,又有點清新的甜,就如同山里孩子的命。我若無所思慢慢地咀嚼著,直到碧綠的汁液染滿嘴丫……
通常我要割整整十大捆才能收工回家。草兒割回后,剩下的工作就是攤在空地上曬晾了。但是初秋的九月常常淫雨連綿,如果一垛垛草捆不及時避雨,就會因潮氣捂困而腐爛霉敗,變成毫無用處的黑灰色朽草,那時不僅牲畜們不吃,連生火也燃不起火苗,真正成了百無一用的廢物了。所以整個九月,我都會照顧寶貝似的精心看管那些漸漸褪去綠意的草兒。直到它們充分吸收陽光之后,變成黃燦燦的金色干草。
啊,那是一些多么美麗柔凈的干草啊!草稈又輕又軟,散發著溫潤如玉的光澤。草葉和草莖被牙齒嚼咬之后,你會品嘗到一種甘冽的清香(這時候的草香宛如被窖封、腌制或釀造之后的純凈和憨厚,而不是青草時代的尖利和刺激了)。草的味道真像一壇封制百年的老酒。而喜滋滋的我哩,也真恨不能變成牛啦、羊啦、馬啦或撅嘴的毛驢子,美美地享受一頓哩。
平原上的落日
平原上的落日就像京戲中的老生唱腔一樣曠茫和蒼涼,好多次我從省城回老家,正好是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分,舒適寬敞的長途大客車在遼闊蒼茫的高速公路上疾馳,仿佛小船在風平浪靜的湖面上閑閑漂泊,除了些許輕微的顛簸和發動機的嗡鳴,幾乎感覺不到那風馳電掣般速度的威力,放眼車窗外廣袤無邊的冬日的曠野,一派北國慣有的黑土平原的靜穆與寥遠。
長久以來,在我和落日之間,似乎達到了某種默契。坐車時我總是習慣性地選擇右側靠窗的位置,為的是有機緣能與那老友般的自然景象有個交流的享受(有時,如果不能達到這么個小小心愿,我會寧愿忍饑挨凍等待下一趟車,這似乎成了我內心的某種秘密)。
而此時此刻,落日正像一位睿智、達觀的老者,信步向西天一步步行進。我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她絢爛的背影,在高速行駛的車廂里,我與落日之間雖然相隔萬里之遙,但是,我倆倒常常能相視會心一笑。我們默然無聲,紋絲不動,只有公路邊一排排高大的白楊樹飛也似地向后移去。
車廂里的人們正昏昏欲睡。我把目光放在原野上偶爾閃過的逐漸灰暗的村舍、道路或暮靄里緩慢移動的行人身上。我看見一輛三輪拖拉機正無聲地向凌亂的村莊駛去。開車的是一青年壯漢,而坐在車廂板上的卻是兩個扎著花頭巾的鄉村女子。他們是收工回家么?我猜測他們正在往家里趕,因為眼下正是村婦們煮晚飯的時辰,家家煙囪里都冒出一縷縷淡淡的飲煙。飲煙在向晚的微風中被吹得稍稍有些歪斜,并且一律被夕暉染成了橘紅色。
黝黑的平原深處,另一對騎自行車的農人也正緩緩往這邊趕(由于光線晦暗,他們幾乎被我忽略掉)。我仔細眺望,發現坐在后車座上的女子,正把兩只手緊緊摟住騎車男人的腰,同樣扎著頭巾的腦袋也愜意地倚靠在男人寬闊的背上。
夕陽在跟著車子奔跑,我發現夕陽簡直無所不在。
夕陽給整個大地都涂上一層柔和溫情的油彩。只要你有耐心,仔細去巡脧,總能在一小垛遺棄在田疇上的包米秸的干枯的葉子上,在一小塊凍嚴實了的魚塘的冰面上,在沼澤地中央一大叢野蘆葦的白穗中,在一排排電線桿的瓷軸或細長的鐵線上,在猛然閃過的一條寬闊大河的白茫茫的激流冰縫的涌動里,夕陽總是給我們留下那夢一般絢麗的光澤。
車廂這時倏忽一暗,落日仿佛一顆熟透的果子,猛然加快了腳步,向起伏不定的地平線墜落。而在此之前,落日是由耀眼的燦爛逐漸過渡到溫和的平實的。這一過程極像某個偉人向平民的角色互換,或一個帝王,一個被大眾追捧的神向蕓蕓眾生的還原,當那層光澤緩緩消逝,人們會從他們身上讀到滄海桑田、世事蒼涼的戲劇性的歷史感。
這是對的,一個人失去外在的偽裝,才能顯露其樸素的內心,才可以與我們注視和交流,才能以仁厚的廣博對待世事萬物。我在與落日的無聲對白中,總是能讀懂她眼中流露的苦悶與惆悵,讀懂她由如日中天時的輝煌到卸去重負日暮西山時那靈魂上的欣悅與松弛。她好像落回土地的一枚榛果,為肉體的歸宿尋找到了安歇之地。
驀然,一只暮鳥啼叫著,一聳一聳越過幽暗的大地向靜默下來的西天飛去,我似乎嗅到了一種灰燼般的氣味彌散開來,耳畔同時響起挽歌似的合唱,落日沉入了地平線之后,莽莽蒼蒼的東北大平原在青帶子一樣的高速公路兩畔,如同終于平和下來的晚潮后的大海,而車廂里良久無言的我,此刻則完全成了一條沉入夢鄉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