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樂》是當代美國文壇著名非裔女作家莫里森的第六部長篇小說,小說以“爵士樂”時代的紐約哈萊姆區為背景,以一個三角戀愛故事形成小說的主體架構:55歲的喬·特雷斯(Joe Trace) 邂逅并愛上了18歲的少女多卡絲(Dorcas)。后來,喬發現多卡絲移情別戀,并在一次舞會上開槍將她打死。喬的妻子維奧莉特(Violet)知道真相后大鬧多卡絲的葬禮。
莫里森在創作小說的過程中一直在深入地思考人類身份形成過程中地點與空間關系(Butler)。《爵士樂》中,莫里森展示了遷居北方城市的非裔美國人在社群感、拋棄了黑人傳統文化之后如何變成了分裂的人(Higgins)。更重要的是,“《爵士樂》著重展示了化冷漠為友愛的過程:主要人物相互之間的關系都朝和解方向發生了變化”(王守仁,吳新云)。而這一切都是以空間和地點發生置換與移位——從南部遷往北部,從鄉村遷往都市的背景下發生和形成的。同時,莫里森在小說空間發生變化的過程中又注入了時間的內涵,并以時間的反復跳躍為主要形式特征。
本文擬運用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中的空間三元辯證法、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的邊緣化策略以及多琳·馬賽(Doreen Massey)的女權主義地理學的理論主張,借用文化研究中的“空間”、“地點”等概念,以空間和地點的置換和移位(displacement)為主線,結合黑人的文化傳統和歷史,論述黑人個體的生存與發展與黑人社群(community)之間的辯證關系,圖繪小說人物的主體性在都市社會空間中經歷碎片化并最終得以重新確立的過程。
一、 “空間”
空間及其空間觀念在歷史的語境下不斷發生著變化。最初,“空間”屬于哲學范疇。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將空間視為一個客觀存在的容器,其本身不具備任何特性。英文“space”的詞源為拉丁語“spatium”,意為“間歇”、“距離”。從新柏拉圖主義開始,“古希臘的三種空間經驗”,即處所經驗、虛空經驗和廣延經驗,才開始整合為近代意義上的空間(space)概念。
福柯1967年在柏林的演講稿《關于其他的空間》(Of Other Spaces)中將我們的注意力轉向了“地點”的空間性。他認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焦慮主要與空間有關,而與時間無甚關聯。”(Foucault)把地點和地點間的空間關系(也可叫做地點的‘處境’)作為當代空間性的核心,這是福柯異形地志學的一個鮮明特征。雖然福柯很少提及生產過程,但他的地點和處境說所表現的見解與列斐伏爾對現代日常生活的批判,他那感知的、構想的和實際的三元辯證法正相吻合。(包亞明主編,陸揚等譯)
法國哲學家昂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 1905-1991)認為,“實際的再現空間把真實的和想象的、物質和思維在平等的地位上結合起來,或者至少一方不是先天地優于另一方,它因此成為‘反面空間’誕生的領域,這是反抗統治秩序的空間,這種反抗的空間是從從屬的、外圍的和邊緣化了的處境產生出來的。”(陸揚等)
在列斐伏爾和福柯的基礎之上,愛德華·S·索亞(Edwards S. Soja)進一步發展了空間的觀念,認為人類生活中空間性(spatiality)、歷史性(historicity)和社會性(sociality)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而且它們是三元辯證(trialectic)的關系。索亞認為,自19世紀末以來,居主導地位的現代性和現代主義偏重歷史性和社會性而忽略了空間性,從而扭曲了三者互為辯證的關系。他認為,“這個本體論似的假說,并不像它乍聽之下的那樣狂妄和標新立異,因為它只不過是將物理世界向來采用的本體論的三元組合:空間、時間與物質(matter),再加以引申并展現其社會性的特點罷了。關于物質的這一點,我代之以社會存有(social being),然后將存在性的三元辯證加以社會性的催化作用,而變成關于生成(becoming)的三重本體論。我將生成定義為關于歷史(歷史性)、地理(空間性)及社會(社會性)的塑造意識之社會建構”(許紀霖)。
二、“地點”
“在超音速旅行和信息高速公路時代,地點又再次成為社會學者和哲學家們關注的核心問題” (Su, 2005:20)。過去,地點被認為是停滯的、靜止的,不具有任何意義;現在,學者們又重新對地點產生了興趣,并不斷有研究專著相繼出版,如追根溯源,學術界轉向地點研究的熱情是應對全球觀念發生轉變的結果,即開始關注個體如何與其棲居、穿越和想象的場所及位置相互聯系起來。
“地點”這個概念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空間中的點”。福柯在1967年的演講中談道,“地點是由點或要素之間的鄰近關系確定的;形式上,我們可以把這些關系描述為序列的、樹狀的或格子的關系……這些關系描繪了不同的地點,它們之間不能彼此化約,更不能相互重疊”(Foucault)。
蒂莫尼·布倫南(Timothy Brennan)在其文章“從發展到全球化:后殖民研究與理論”中對“空間”和“地點”兩個概念做了明確的闡述:“空間更趨于抽象,并且是無處不在的:它意味著資本、歷史、活動,并且在一個即時通信和‘虛擬’的世界里趨于使距離變得不再有任何意義;相反,‘地點’意味著一個人的記憶或經歷的內核或中心——一個居所,一個熟悉的公園或城市街道,某個人的家庭或社群等。顯然,這一組概念的意義是含混不明的,前者是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是向前看的;而后者則是帶有人情味的,是固定的、靜態的”(Timothy Brennan)。
實際上,對“空間”與“地點”兩個概念的區分帶有強制性的意味,二者是相互包含的辯證的關系。人總是在社會背景中發生關系。
三、小說人物的身份異化
對于處在19世紀的鄉村黑人而言,城市是“奢侈浮華的、溫暖的、令人驚慌的,并且到處都是溫和的陌生人(amiable strangers)”。城市最大的一個好處就是它代表著現在,意味著擺脫壓抑的過去。正如小說中寫到的,“他們愛上它(城市)的部分原因是他們將縈繞心頭的憂慮和恐懼都拋在了身后”(“Part of why they loved it was the specter they left behind”),于是城市成為了一個釋放的空間,北方的城市在他們的眼中成為了希望之鄉。(the promised land)。“這個北方大都市對喬來說又是那樣的陌生,他努力使自己忘掉鄉下人的身份,努力去愛上這個城市,寬闊的街道、明亮的街燈、喧嚷的火車站和輪船碼頭,都使他們認識到人們在為這個城市而生,他們應該去愛這個城市”(毛信德)。
實際上,對于喬、維奧莉特和艾麗絲來說,空間與地點的移位(displacement)給他們所帶來的并不只是地理環境轉移——從南部到北部,從鄉村到城市——他們本以為來到北方就不會再受到種族歧視,能夠獲得自由與民主。然而,在充斥著權力的社會空間中,無論是南部還是北部,宰制著社會空間的主流話語沒有發生任何置換。這種情感移位、文化移位所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強烈的民族群體身份的缺失、黑人社群感的缺失。他們在北方的經濟狀況比在南方有所改善,但是他們仍然身處都市的邊緣。
雖然他們來到了城市,生活在城市中,但實際上并沒有成為都市生活的一部分。“維奧莉特和喬曾經盼望著能夠改變他們的生活。起初,他們北遷從而改善了經濟狀況,同時,他們在一個新的城市——紐約市重新開始生活,期待在情感和社會層面實現向上流動”。
喬在城市里成了化妝品推銷員,他的活動范圍也只是在黑人社區內部推銷化妝品。他們如此喜歡城市,部分原因是為了忘記過去所經歷的恐懼生活體驗,為了逃離暴力,追求自由、新奇的都市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們忘記了黑人傳統文化中的社群感。與爵士樂時代的多數美國人一樣,維奧莉特不斷地追求物質生活和經濟利益,將精神生活拋在了一邊。剛來到城市時,她還是一個“爽快的、有主見的女孩,一個勤快的年輕婦女”。然而,母親跳井自殺的事和金發黑白混血兒戈登·格雷(Golden Gray)的故事一直縈繞在維奧莉特的腦中。她一直沉浸在過去的記憶中。她漸漸變得沉默,甚至變成一個企圖用刀子劃破多卡絲臉的暴力的維奧莉特。而對于多卡絲和艾麗絲而言,雖然她們沒有經歷過慘痛的南方種植園生活,一直生活在城市里,但是多卡斯是一個沒有自我身份的人物,她的父母在東圣路易絲的種族大騷亂中不幸身亡,這給她的記憶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而移情別戀、與別的女人出走的丈夫則成為了艾麗絲痛苦的記憶。因而,小說中的人物在城市社會空間中是分裂的,碎片化的。
四、小說人物的身份認同
哈定和馬丁分析認為,“《爵士樂》中的都市居住者在莫里森的小說中是一個新的現象,他們組成了一個完全由背井離鄉的人構成的社群。沒有了社群的幫助與滋養,黑人個人的發展受阻。而這種背離的產生則源自于都市白人主流社會空間對黑人生活無孔不入的滲透和影響。空間和地點的置換使黑人由中世紀的農業社會一下子進入了工業社會,黑人在新的都市空間中無法定位,沒有了歸屬感,在紛繁的都市中感到更加陌生和孤獨。
伴隨著空間移位產生的直接后果是黑人文化傳統的削弱、黑人社群感的缺失。在白人主流文化意識無孔不入的影響下,他們內化了白人的價值觀念與道德標準,拋棄了黑人傳統文化中的社群感,黑人社群空間遭到瓦解。更重要的是,重建黑人社群空間,恢復黑人文化傳統的活力,是黑人贏得自我身份認同的關鍵。莫里森試圖通過這部小說,說明在紛繁復雜的城市生活中,黑人可以通過建構自己的空間從而實現黑人群體的生存與發展,而這個空間也就是為黑人個體的成長與發展提供支持與滋養的黑人社群,它既是一個想象的概念,也是一個能夠通過社會實踐進行構建的實體。莫里森提供了一種療傷的方式:直面你的畏懼,承認過去并勇往直前,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治愈過去的創傷。忘記過去只會永遠停滯,萎縮和枯竭,脫離群體,而在非裔美國文化中,社群就是生命力。
整體來看,小說呈現的是人物之間的三角戀情故事,但實際上這只是小說的表面,莫里森通過這部小說真正力求言說的是,在以白人為主的美國主流社會文化中,黑人要贏得自我的身份認同必須依托于黑人社群,并在黑人群體內部之間形成和諧共處的、自然的關系。
參考文獻:
[1]Brennan,Timothy. From Development to Globalization: Postcolonialism Studies and Globalization Theory [A].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ostcolonial Literary Studies. Ed.Neil Lazarus: 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2] Butler,Robert. Contemporary African American Fiction: The Open Journey[M]. New Jersey: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98.
作者簡介:
江鳳(1976—),女,漢族,重慶人,重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以及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