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想到我終于有一天要化作一堆土,我將什么也不是,我不能看花看草看月光,不能看這個世界,我便要一陣痙攣……
人就是這樣,人終于要在所有的物質面前,在俗世面前,從人的峰巔狀態從人的瘋狂從人的精致或從人的仇視人的低調人的病態人的虛偽,從人的不是地獄卻勝似地獄的現實中,一寸寸放棄,一層層解除“武裝”,最后說“不”。從“要”到“不”,從“敵意”到“友善”,世界開始親和,野獸們不那么迅跑……后來是徹底的安靜,植物們的根系奔涌過來……
2、他曾耕種過河邊那片黑得冒油的沙地,今天他去看它,它卻到處堆著亂石碎碴。
孩提時,他就曾吃過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玉米,很甜也很香??墒乾F在這里卻成了亂石碎碴堆放的地方。他感到沒勁,人很蔫。
玉米,玉米,我的玉米,你在哪里?
哦,堆放碎碴亂石的土地,你是否還在孕育著我的玉米啊?
3、寫作是我的一種傷痛,放棄卻導致我的另一種傷痛,所以在我筆下的事物沒有不破碎的(不死亡的)??偸且徊揭徊节呄蛩劳?,死得沉重,才能推遲我的痛苦。我沒有辦法讓它們活下,或想辦法讓它們活得更好。
我認同叔本華的話,人生就是痛苦。但關鍵是如何將“苦”釀造成“甜”,將“苦”的形式轉化為藝術的形式。
4、綠豆是美麗的,尤其是父親的綠豆,現采現曬,硬,且又亮又綠,干干凈凈沒有灰。真不敢相信那是一些綠豆,一粒一粒,又圓潤又均勻,像鴿眼一樣閃亮。那天我去父親那里,幾天沒去我怕他孤獨。他在他的小涼亭里吃飯。堤上吹來風,很涼爽。雖是一個人,卻吃著三四碗菜。涼亭邊的坪臺上就是綠豆。西邊草垛上一個篩子里也曬著綠豆。在與他閑談中,我的目光便被這些青綠色的豆子所吸引。
的確很受看!
“你干脆帶一些去消暑?!?/p>
父親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硬是拿一個薄膜袋子給我裝了滿滿的一袋。
綠豆帶回家,往柜子里一放,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忽悠一晃,已是第二年的夏天。我想起了綠豆,便打開了柜子。你猜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了密密麻麻的芝麻粒般大小的硬殼昆蟲在薄膜袋上爬,在四方柜子里爬,爬了一會兒,它們突然騰空,越過我的頭頂,飛向了我身后窗外的天空。
啊,我的綠豆,父親給我消暑的綠豆,全變成了蟲子!
這時,我下意識趕到屋外,望著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天空,我開始懷念我的父親……我該到那片生長過綠豆的土地上去看看父親了。
5、風馳電掣的現實使我愈來愈放心不下我自己。一種恍惚,一種“隔世”,一種驅散不盡的傷感的情緒先驗地籠罩著我,使我無法排遣。我想哭,但我哭不出,我愈來愈懷疑人的那種自豪、那種志得意滿、那種狂放不羈、那種沾沾自喜的可信性、真實性……街道斜對面那些端著酒盅舉著筷子,望著雞爐子鴨爐子魚爐子微笑、大笑、狂笑的人們真實嗎?(為什么坐在酒店一隅的那個年齡模糊的人不發一言呢)那個坐在一棵落葉喬木的陰影里的,跟一群地址不詳的人含含糊糊地打著哈哈的婦女,她感到了自己的真實嗎?
——那天的太陽已逼近了西邊的地平線,有一種晦冥的光斜斜地罩住了這個婦女。她哈哈地笑著,她就這樣身份不明地哈哈地笑著。匆匆駛過的汽車、馬車、自行車(匆匆駛過的車們使她及他們漸漸蒙塵)及車上的人們注意到了這個漸漸蒙塵的婦女的這個哈哈了嗎?社會的整個全體注意到這個哈哈了嗎?殘酷的時代和比時代更殘酷的歷史注意到這個哈哈了嗎?況且這個可憐的哈哈的由來也不過是她沒來由地聽到別人突然的哈哈而哈哈呢?——太可憐了!那么,這些在同一張牌桌上摸牌的人們都彼此看見了對方,感到了對方,重視對方的存在嗎?沒有!人在很多情況下是不存在的,只有部分存在或片面的存在,只有摸牌的手和摸牌的動作存在。不!摸牌的手和摸牌的動作也并不一定存在,也許只有手上的牌存在。不!牌也是不存在的,只有牌桌上的錢存在(因為牌一收,衣袋只余錢了);用錢買飲食,只有嘴存在;食物完了滑入消化道,最后只有……
啊,人,什么時候你是不破碎的、完整的存在的?——你究竟在哪里存在?
6、太陽真暖和。
可是太陽就要落了,太陽今天再也不能照我了。只好等到明天。
明天?——明天太陽升起,還能照我嗎?也許。也許明天太陽升起,它就不再照我了。它將照耀另一部分人類。
明天。一天之隔,將是另一個世界。然而在現在這個世界里,沒有我在里面走……
——啊,沒有我在里面走!
7、我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憂郁。太陽明明照得好好,我總是覺得有一件十分珍貴的器物已然破碎,重建與修復似乎不大可能。曾經破碎,就是曾經破碎,不等到于無。……其實天空依然像兒時一樣清潔,一絲兒云彩也沒有,滿天薄薄地敷著好看的藍色及桃花色,介于藍色和桃花色之間的中間色,調子極有層次地鋪開,給人以米紅的色感。我仿佛重新從兒時的這種甜甜的天空中醉醺醺地走下來,走過一丘濕漉漉的沙灘,我看見了一條淺淺的發亮的河,我又看見了彼岸的菜花,彼岸的楊樹林及隔不斷的青堤。牛兒們仿佛從幕后走出來,然后在青堤上吃草,然后像一只只黧黑的金龜子一樣慢騰騰地幽閃閃地移動……
但我仍是感到一種苦澀,一種從心頭,從我無論怎么看也無法看清的人的黑暗的源頭先驗的涌上來的苦澀。
灰燼中的飛行
1
一個藝術家對他所處的時代來說永遠是一個境外流浪者,“流浪”一詞給藝術家以萬劫不伏(此詞反“萬劫不復”之原意)的蓬勃的野性。
2
創作一篇小說之前,我的確有一個意圖(或是一種沖動),但這個意圖不是人物或主題之類。確切地說這個意圖應該是一個藝術理想。它神秘、新奇、陌生,它刻骨銘心地存于我生命黑暗的最深處,為了它,我寢食難安,它殘酷的美甚至使我傷害,并讓我耗盡一生。
3
一次寫作的目的就是一新的本文最初構想本身。
4
我不同意輕率地將形式斥責為一種外在的東西。嚴格地說作品的形式是事物存在的本質的反映,生活中本不存在現存的藝術形式,它需要生命對事物的經臨,感悟與諦觀。形式應該是事物內部幽邃的呼吸。
5
“輕”不一定很壞,“輕”是一種變化而來的美學(或說很美學的),是一種藝術,“輕”可以是一種超脫,是一種距離。把一切變“輕”,把歷史上的滄桑,把歲月中的苦難,把苦難中的淚水寫得很輕很輕,于是我們便愈寫愈開闊……
6
我年少時便萌生了這么一個愿望,企圖使一些廢紙閃閃發亮。所謂廢紙,即那些發黃的、一般認為不可書寫的,或被人們揉皺隨意扔掉的紙,讓它們重新展開,變得有味,耐看,讓人們捧著它,久久地懷想,一遍又一遍地深入,長久地經臨或駐留,從而生命得以再度的升華、超脫……
7
一次寫作,就是一次灰燼中的飛行。我知道有難度,但努力接近成為一切。
8
經年不息地沉湎于書卷,使我產生了走出“門戶”,浪跡天涯的欲望。當我在世界各地行走時,意外地發現自己仍舊沒有走出一本書,一本打開并且翻動的書。書中之物將我貫通,使我對我的生命之“在”產生了一種類似紙質的印象。這點很可怕。
9
“河流”純屬我的一次燈下漫筆,一次不謀而合的杜撰;“船”是我杜撰的另一征象的某物,而我卻獲得了一種真實??墒俏淖之吘故且环N紙上的書寫符號,它根本不能等同堤外的一條河及河上乘風破浪的小船,這又使我感到窘迫不安。
10
曾經是一個“思”的人,便感到“不思”的困難?!皯n”是一種“思”,一種黑色的“思”。它從內部的最深處控制著我,使我剛一靜便不自覺地擺出一種“憂”局(我知道“憂”對人的斗志是一種傷害,但又無計可施)。當“思”找不到出路時,“憂”就成了一種“愁”。這是人的末路,也是我必須克服的。
11
當我努力說出,卻都已陳述;欲重新發語,卻突然失聲。在瞬息而永恒的光芒中是空茫而深邃的烏有。在悠久的期待中,早已空蕩的眼睛里,我是多么想擁有,在一些零零碎碎的日子里,我踽踽地走過,我苦苦地咀嚼,我獨自地承擔。我在“○”的弧形中失望,又從失望之所背井離鄉,到處流浪。我曾驚愕,我曾痛哭,我曾大喊,但是最終沉默。我知道有些東西難以逾越。也許只能窺視,也許只能是遠臨中的顫栗,甚而是獲得前的永恒的寂滅,但我無法改變,我沒有學會放棄。
12
一次純粹的(也許是不朽的)的寫作是慘無人道的。在尋索美構與人性的棧道上,傷害甚至摧毀了人的存在,——這就是代價。
13
深入地詩思,發現詩的縱深處竟然是無詩的。
14
一個藝術家在完成一部作品時應不遺余力。創造中必須人為地與世隔絕(釀造誕生作品的氛圍是必要的),保證藝術的純度。
15
在紙上的漂泊中,我呼喚并期望尋索一種新的地理。我提倡人的不滅,祖先永遠活在土地上。認為文學實則是一種變相的考古學。我們不僅要善于從人使用過的器物中,從歷史的遺跡與印痕中,從空間的迷局中給祖先和易失的人類按脈,還要善于從當代人的身上發掘我們祖先,從而發掘人存在的多樣性,從而開啟另一扇人的生存之門,進而拓展一種神性的文學新疆界,讓比我們更古老的詞語重新開口說話。
16
一個藝術家與俗常世界保持一定距離是必要的。必須有一部分時間用來進行內部建設,純化自己,提升自己,使自己永遠充滿靈光,用一種相對清潔的生命去感受世界。
17
看了自己現在寫的許多詩都不甚滿意,而我又不能依照自己的藝術理想創造出具有經典光輝的詩來,很多時候我只好對詩保持沉默,不要讓自己的臟手玷污了它的圣潔。
我知道,寫詩除了優秀,還需要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