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和襲人是《紅樓夢》中侍候賈寶玉的兩個大丫鬟。在寶玉的情感生活中都占有一席之地,是曹雪芹著力塑造的兩個出色的藝術形象。小說第八回脂批評道:“晴有林風,襲乃釵副。”指出晴雯有林黛玉的風格,而襲人是薛寶釵第二。清代涂瀛在《(紅樓夢)論贊》中也有“晴雯,黛玉之影子也”、“襲人,寶釵之影子也”之說。因此,解析晴雯與黛玉、襲人與寶釵的異同以及這兩組形象的文化意義,成為研讀《紅樓夢》過程中頗為雋永的一個話題。
晴雯不僅眉眼有些像林黛玉,而且在才華、品性、心志追求以及對寶玉的感情方面更神似林黛玉。
林黛玉是賈府小姐中的出類拔萃者。容貌上“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氣質是“風流裊娜”,且才思敏捷,堪為大觀園中的一等詩人。晴雯是賈府丫鬟中的佼佼者。鳳姐說過:“若論這些丫頭,總共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她的氣質是“風流靈巧”,雖為丫頭,不曾讀書,但女工在諸丫鬟中堪稱第一。她曾抱病為寶玉織補“能干織補匠人”“都不敢攬”的雀金裘,竟補得同原先幾乎一樣。因此,賈母評價晴雯“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她”。
黛玉和晴雯都是性情率真、言辭鋒利的人。她們不善掩飾自己的好惡,喜怒哀樂溢于言表,尤其是心情不悅的時候,常伶牙俐齒地挖苦別人,自然會因言語不慎得罪了人。
林黛玉由于寄人籬下,有著太多的敏感和自尊,因此愛使“小性子”,有時“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周瑞家的送宮花最后送到她這兒,她就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眾人笑說扮小旦的戲子“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她就惱了。責問寶玉:“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她心情輕松的時候,常與丫頭們嘲笑,與紫鵑更是情如姐妹;她疑忌寶釵的時候,常諷刺挖苦,可一旦知道了寶釵的良善,立刻剖肝瀝膽赤誠相見,與之結為金蘭契友。黛玉實在是個本真的人。
晴雯更是性情直率,有時稱得上任性而為。第二十六回,晴雯因和別的丫頭拌了嘴,遷怒不肯為來訪的黛玉開門,害得黛玉獨自在花下垂淚。第二十七回,小紅臨時為鳳姐辦事。晴雯冷笑著諷刺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了,把我們不放在眼里。”第三十一回,襲人排解寶玉和晴雯的爭執,不小心說了句:“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招來晴雯毫不留情的挖苦:“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哪里就稱起‘我們’來了。”羞得襲人臉紫漲起來。晴雯身為大丫鬟,待下嚴苛,常罵小丫頭。有時還動手責罰她們。第五十二回,她聽說墜兒偷了平兒的蝦須鐲,不顧自己害著重病,一把抓住墜兒,拿簪子向其手上亂戳,并把墜兒攆了出去。
晴雯這種“夾槍帶棒”的言語和“暴炭”般的脾氣。被脂批稱為“招禍之媒”。與黛玉比起來。她顯得更加任性而不知自保。黛玉以小姐之尊尚且不肯為一碗燕窩粥惹底下婆子丫頭們的嫌怨,而晴雯卻常拿出“副小姐”的款兒,疾言厲色地對待地位比她低的人,到關鍵時刻,被人落井下石,招致禍端,應了“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的判詞。
晴雯的性情既然有如此多的不足,為什么曹雪芹把她排在了又副冊的首位呢?答案恐怕在于曹雪芹更看重其心志追求的高潔和對寶玉感情的純真。
晴雯判詞中的“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指出了她的個性和環境格格不入的一面。晴雯身為奴隸,而較少有奴才觀念,她有一種比較自覺的人格意識和朦朧的平等意識。第三十七回,秋紋提到一次跟著寶玉去給賈母和王夫人送桂花,得了幾百錢和兩件衣服的賞,特別自豪。晴雯笑道:“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了你。你還充有臉呢……一樣這屋里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當然,我們可以說晴雯驕傲得不肯承認現實,因為先受賞賜的襲人地位確實比她高;也可以說她說的不過是賭氣話,真換了她,未必敢當面“沖撞了太太”。但這種人格平等的意識卻是極其可貴的,比秋紋說的“哪怕給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高出了不知多少倍。
晴雯的反奴性還表現在她與寶玉的關系中。晴雯對身邊這個平等待人、善解人意的少爺無疑是愛戀的。這從她對襲人說的滿含醋意的話語中明顯可以感覺得到。但因為不小心跌了扇子,被心情不佳的寶玉罵為“蠢才”,她立刻快言快語地回擊了自己的主子——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尊嚴。
當晴雯的人格尊嚴受到踐踏的時候。她就迸發出強烈的反抗精神。第七十七回,晴雯被攆出怡紅院。寶玉悄悄地跑去探望,重病在床的晴雯向他傾吐了心中的憤怒:“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咬定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為了反抗使她蒙冤的黑暗勢力,晴雯選取了一種特殊的方式,給枉擔的虛名充實進了實際內容:剪下指甲贈與寶玉,又與他交換了貼身小襖,還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正大光明、敢作敢當,這是晴雯的本色。
晴雯對寶玉的感情是純真熱烈的,不具世俗的功利性。她愛寶玉,卻從未與寶玉做過“鬼鬼祟祟的事情”。不像襲人與寶玉有私情反而到王夫人那兒說什么“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為是”。她對寶玉的癡情是“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像襲人有“爭榮夸耀之心”。但她不明白“大家橫豎是在一處”需要王夫人的首肯,因此,她不懂得小心謹慎地博取王夫人的歡心:她理解寶玉厭棄“仕途經濟”之路,從來不在這一點上勸諫他,反而想方設法幫助寶玉在父親面前蒙混過關。對寶玉的純情,對寶玉的理解,這是晴雯酷肖黛玉的。
襲人的容貌不似寶釵,是“艷冠群芳”的一等美人,她似乎略遜一籌,但在才干、性情、觀念和心計方面,她的確有似于寶釵。
薛寶釵是見多識廣的皇商之女,自父親死后,“她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應該說,在協同母親管理家事的過程中,寶釵練就了協調人際關系、處理實際事務的能力。因此,在參與賈府管家工作的時候,她能在探春實行承包制改革的基礎上,提出“小惠全大體”,也即利益均沾的策略。寶釵還懂得當鋪經營的規則,明白參行牟利的機關,知道哥哥出趟遠門回來,“也該請一請”伙計們。可見,寶釵具有非常務實的理家才干。
襲人是怡紅院的丫鬟首領,不僅寶玉的飲食起居,她呵護備至,而且諸丫鬟的日常事務,也由她操持安排。她因母喪回家幾日,寶玉請大夫為晴雯看病,臨走打發轎馬錢可犯了難。先是麝月不知銀子擱在哪里,待開了小柜,面對幾塊銀子、一把戥子,寶麝二人又不識戥子,不知該拿多大塊的銀子。可見襲人在怡紅院的作用。儼然是半個女主人。
襲人的性情溫柔和順。寶釵的性情穩重和平,其中都有一個“和”字。寶釵在賈府和各方面的人際關系融洽,尤其對湘云、黛玉、岫煙等人更是關懷體貼。早期的黛玉因為疑忌“金玉之論”,常諷刺挖苦她,她或渾然不覺,或一笑了之,仍一如既往地善待黛玉,最終贏得了黛玉的友情。襲人待人也如寶釵,分寸得當,寬厚善良。第十九回,她聽說寶玉為自己留的酥酪被李嬤嬤吃了。怕寶玉鬧事,忙用他話混過不提。過后,李嬤嬤不知好歹前來尋釁,罵襲人“妝狐媚”,她只哭不對抗。第三十一回,晴雯因跌壞扇子與寶玉拌嘴,襲人好意勸架,卻被晴雯奚落,惹得寶玉情緒失控。執意要趕走晴雯。晴雯表示“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僵持不下。還是襲人跪下央求寶玉并帶動諸丫鬟一起跪求,才化解了這場鬧劇。
在思想觀念上,襲人和寶釵一樣。都是封建禮教真誠的維護者,也是自覺的遵守者。
寶釵恪守“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德教條。多次勸諫寶玉走“仕途經濟”之路,時時勸導姊妹們“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這是寶玉和她“生分”的原因。襲人身為丫頭,眼光見識雖然不如寶釵,但對寶玉乖僻的性情,也是每每規諫。第十九回、第二十一回,襲人依仗寶玉對她依戀不舍之情,或以家人要為她贖身之論,趁機勸諫寶玉百事檢點,讀書上進;或以賭氣不理寶玉之法,規勸他不可總在姊妹群里廝混。有趣的是,寶玉對寶釵的勸說厭煩不已,但對襲人的說辭暫時能聽得進去。
寶釵和襲人都是頗具心計的人,只不過寶釵的心計表現在人際關系的處理上,而襲人的心計表現在人生道路的設計上。
寶釵深諳世情,在人際關系復雜的賈府,她這個寄居的親戚本著“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處世哲學,從不沾惹是非。同時。凡有增進感情的事情,寶釵都積極去做。比如迎合賈母喜好。說自己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聽見金釧自盡的消息,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哥哥從南方帶來土物,她挨門兒送到。包括一向不討人喜歡的賈環處。凡有矛盾沖突的場合,寶釵都盡量回避。比如滴翠亭外。她無意中聽到小丫頭私傳信物的悄悄話,情急之下使出“金蟬脫殼”之計遮掩過去:抄檢大觀園之后,她連忙找了個借口搬出園子。進退有據,全身避禍,寶釵表現出成熟練達的素質。
襲人在小說開始時只是個盡心竭力的忠仆,未見得有多么長遠的謀劃。也許是和寶玉有了“云雨情”之后,“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的心中升起了對未來的夢想,因此她哭鬧著不要母兄為她贖身。從寶玉錯把她當黛玉傾訴肺腑,她心下暗度如何如何;從寶玉誤把她踢得吐血,使她“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這些描寫中。可以想見她是把寶玉當作人生道路來經營的。她以百般溫柔織就的情網網住了寶玉的心,使寶玉那些軟弱的“化灰化煙”的話只愿對她講。但是只經營寶玉遠遠不行。她的“姨娘夢”還要有上面的認可才能實現。借著匯報寶玉傷勢的機會,襲人便向王夫人進言,建議將寶玉搬出大觀園。一番為他們母子著想的肺腑之言,感動得王夫人趕著她叫“我的兒”,“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的聲名體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我就把他交給你了……我自然不辜負你。”此后,王夫人看襲人自是與眾不同,提到襲人的好處甚至眼含熱淚,囑咐風姐悄悄將襲人的分例提高,與姨娘等同。若不是賈府突遭變故,襲人的人生設計應該是水到渠成,圓滿成功。
晴雯和黛玉、襲人和寶釵,她們的身份不同,命運結局也略有差異,但因為處世風格以及在現實中的成敗具有相似之處,而成為兩組耐人尋味的藝術形象。專家學者對其中的代表人物釵、黛所蘊涵的象征意義多有論述。王昆侖先生將寶釵性格中的功利特征和黛玉性格中的唯情特征做了淋漓盡致的剖析,指出:“人類中間永遠存在著把握現實功利與追求藝術境界的兩派;一個人自己也常可能陷在實際福利與意境憧憬的矛盾中。”將釵、黛理解為人群中傾向“現實主義”和傾向“浪漫主義”的兩派,抑或一個人人性中的兩面。王蒙先生認為“寶釵與黛玉代表了兩種心理機制”,“一邊是天然的、性靈的、一己的、潔癖的,一邊是文化的、修養的、人際的、隨俗的”。他們的見解具有共同之處,即釵、黛分別代表了“世故”和“純真”兩種價值取向。當然,作為她們“影子”的襲人和晴雯也具有同等意義。小說中,曹雪芹既寫出了寶釵、襲人的“世故”在現實中的暢行無阻,又揭示了其不可愛之處:既寫出了黛玉、晴雯的“純真”令人傾慕的情懷,又反映了其在現實中終致失敗的結局。王蒙說其中“流露了偉大作家對于這兩種心理機制的敏感、理解、惶惑與遺憾”,但曹雪芹終究設計了讓賈寶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甚而為此斬斷塵緣,出家為僧;安排地位略低且早夭的晴雯位居又副冊的首位,而地位略高、貫穿始終的襲人位居第二,透露出曹雪芹對純真感情的重視和珍愛。其實,那何嘗不是在滾滾紅塵中摸爬滾打的世人潛藏內心的渴慕呢?
晴雯與黛玉的純真。襲人和寶釵的世故,美而不善,善而不美。二者兼得。實為妄想;求取平衡,需要智慧。
編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