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武則天》、《大明宮詞》等以反映唐代宮廷婦女命運為主題的電視劇的產生,唐代宮廷中婦女的生存狀況逐漸受到人們的關注。唐代又是一個詩歌王國,唐前中期宮廷婦女在唐詩的發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文將從文學角度解讀這群特殊的女子。
不服丈夫勝婦人
武則天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位22年。執政達50年之久。她對當時文壇最大的貢獻是其出于政治目的而實行的一系列政治改革措施。
為了擴大和穩定武氏政權。武則天所采取的主要手段是改革自隋以來開始實施的科舉制度。具體說就是。提高進士科的地位,由尚儒學而重文藝,增加殿試的程序,擴大招生的范圍,增加錄取人數等。陳寅一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指出:“蓋進士之科雖創于隋代,然當日人民致身通顯之途徑并不必由此。及武后柄政,大崇文章之選,破格用人。于是進士之科為全國干進者競趨之鵠的。”
進士科既以詩賦取士,自然會對應試舉子產生巨大的引導作用,從而對當時乃至有唐一代詩歌的創作產生積極深遠的影響。杜佑《通典》卷十五《選舉三》注云:“太后頗涉文史,好雕蟲之藝。永隆中,始以文章選士。及永淳之后,太后君臨天下二十余年,當時公卿百辟,無不以文章達,因循日久,浸以成風。”武則天通過對科舉制度的改革,創造了使文人學士專意于詩歌創作的良好社會氛圍,培養了一定規模的詩歌創作隊伍。并且在觀念上和制度上打破了士庶界限,廣招文詞之士入禁參與朝政……這一系列政策和措施對太宗以來宮廷詩風產生了重大影響,為唐代詩歌從貞觀后期開始的平庸華靡的詩風向盛唐雄渾闊大、朝氣蓬勃的氣象的發展演變起了引領作用。
唐朝開國之初,以太宗李世民為首的貞觀君臣以建功立業為勖勉,因此君臣唱和詩作就明顯突破六朝宮體詩傳統范圍,表露出“人生感意氣”(魏征《述懷》)、“提劍郁匡時”(太宗《幸武功慶善宮》)的闊大胸襟與抱負。貞觀后期,國家承平日久,晚年的李世民勵精圖治之情也不像早期那么強烈,唐初的功臣已逐漸形成新的士族。因此貞觀君臣詩中那些帶有開國氣象和時代精神的內容在逐漸減少,內容多流于平庸浮泛,一味追求華美的詩藝,與南朝宮體詩走向合流。這種情形在武則天時代發生了根本改變。大批庶族士人、文詞之士靠科舉、詩賦進人中央機構,他們的詩歌中具有一種昂揚向上的精神,一洗貞觀后期詩歌的宮體色彩。
不僅如此,武則天也有很高的文學修養,善詩文,好書法,對當時詩壇的興盛、文學的發展,都起到了直接的促進作用。《全唐詩》載其詩46首,其中郊廟歌詞39首,古質典雅,似漢代唐山夫人《安世房中歌》。其他幾首寫得很有特色。如其《臘日游上苑》:“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詩風明快。一氣貫注,那種號令一切的氣勢,給人以振奮的力量,從中也透露出盛唐氣象。其山水紀游詩,內容主要記頌山河的壯麗和盛世承平景象。《游九龍潭》:“山窗游玉女,澗戶對群峰。巖頂翔雙鳳,潭心倒九龍。酒中浮竹葉,杯上寫芙蓉。故驗家山賞,惟有風入松。”寫景清新、幽靜。“竹葉”、“荷花”一“浮”一“寫”,色彩絢麗至極。而潭心倒影、風入松聲,更是將九龍潭的天籟之美描繪得有聲有色。其《石淙》詩:“萬仞高巖藏日色,千尋幽澗浴云衣。”不僅意境深邃,而且在描繪出山水的雄偉壯麗、氣勢磅礴的同時,也顯示了詩人開闊的胸襟。
另一位在當時宮廷甚至整個文壇都有深遠影響的女性詩人當數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是上官儀的孫女,“天后時,配入掖庭。天性韶警,善文章。年十四,后召見。自通天以來,內掌詔命。中宗即位,大被信任,進拜昭容。勸帝侈大書館,增學士員,引大臣名儒充選。”(《全唐詩》作者小傳)可見她非凡的政治才干和在唐初文學發展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張說在《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中說:“自則天久視之后,中宗景龍之際,十數年間,六合清謐內峻圖書之府,外辟修文之館。搜英獵俊。野無遺才。”在她的建議和倡導下。當時英才幾乎被搜羅殆盡,這對鞏固唐朝統治,發展唐朝文化,起了積極的作用。
她又是一位才女。她的詩按內容大致可分為奉和應制、出游紀勝和抒情述懷三類。應制之作,雖內容多空泛,但也有寫得較好的。尤其是在詩歌的格律運用上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內殿出剪彩花應制》詩對仗工整。平仄基本合律。鄭振鐸稱其“正是律詩時代的‘最格律矜嚴’之作”(《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婉兒另有一些陪侍出游之作,寫得意境壯闊,氣勢雄大。《駕幸新豐溫泉宮獻詩三首》其一云:“三冬季月景龍年,萬乘觀風出灞川。遙看電躍龍為馬,回矚霜原玉作田。”鐘惺《名嬡詩歸》評曰:“遙看、回矚俱有分曉。”“全首皆以猛力震撼出之,可以雄視李嶠等二十余人矣。”不但雄視當時,而且對后世尤其是盛唐詩風影響深遠,無論是意境、氣勢還是詞句都與李白的“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望天山門》)極為相似。她以絕代的才華對武則天、中宗兩朝文化尤其是詩歌的發展。起了推動作用。
中宗朝是奉和應制詩的一個高潮期。當時以文章四友、沈宋為代表的宮廷文人,詩作普遍呈現一種輕松娛樂的意緒。中宗雅好文學,登基后更是游樂吟賞。《資治通鑒》卷209記載:“(中宗)每游幸禁苑,或宗戚宴集,學士無不畢從,賦詩屬和。”雖然詩壇一派輕詞麗語,但畢竟把目光從狹窄的宮廷移向了山川景物,在對景物的細致描摹中時有清新淡雅氣象。在這個轉變中,上官婉兒起了很大的規范作用。她現存詩32首,雖多為應制之作,內容不免空泛,然其善于對景物作細致摹寫,語言清新雅致。《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描寫長寧公主府宅山水景物頗有特色。“斗雪梅先吐,驚風柳未舒”、“石畫妝苔色,風梭織水紋”,寫景細膩,對仗工穩,尤其是她的詩中常流露出一種高逸曠遠的飄然出世意緒。“霽曉氣清和,披襟賞薜蘿。玳瑁凝春色,琉璃漾水波。跂石聊長嘯,攀松乍短歌。除非物外者,誰就此經過。”“傍池聊試筆,倚石旋題詩。豫彈山水凋,終擬從鐘期。”“風篁類長笛,流水當鳴琴。”既可看出六朝玄言詩的痕跡,又可見其后王維詩的精神,在山水詩的發展鏈條上構成重要的一環。
婉兒還善判詩。由于武氏、中宗對詩歌創作的獎勵、提倡,故寫詩賽詩蔚然成風。五言律詩雖完成于沈、宋之手,其中上官婉兒的栽培提攜之功是很重要的。《新唐書·后妃傳》曰:“又差第群臣所賦,賜金爵,故朝廷靡然成風。當時屬辭者,大抵雖浮艷,然所得皆有可觀,婉兒力也。”《唐詩紀事》記載了一則她評詩的故事:“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百余篇。帳殿前結彩樓,命昭容選一首為新翻御制曲。從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各認其名而懷之。既進。唯沈、宋二詩不下。又移時,一紙飛墜,競取而觀,乃沈詩也。及聞其評曰:‘二詩功力悉敵,沈詩落句云:微臣雕朽質,蓋睹豫章材,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陟健舉。’沈乃服,不敢復爭。”上官婉兒評詩不僅著眼于格律、對仗、詞句,更注意詩的氣韻格調的高下,難怪被評者不但為之折服,而且引以為榮。她自己的五言律詩基本合律,有的更是嚴格合于粘對規則,這足以證明她在詩律的掌握和詩歌的鑒賞方面的水平和修養確實高人一籌,在當時宮廷乃至整個文壇上的地位都是很高的。
武則天、上官婉兒以其特殊的身份和地位,起到了引領文壇風氣、規范文壇走向的積極作用,為唐詩沿著健康的道路走進盛唐作出了不可低估的貢獻。
柔情似水,情志如鋼
一般女子,一人宮廷,幾乎都泯滅了個性,曲意奉迎最高統治者,以求得在“六宮粉黛”殘酷的競爭中能夠保住一席之地,根本不敢對皇帝提出什么感情要求。而在唐初太宗宮廷里,卻有這樣一位柔情似水、情志如鋼的后妃徐惠。
徐惠自幼聰明好學,“生五月能言,四歲誦《淪語》、《毛詩》,八九歲好屬文。……自此遍涉經史,手不釋卷。太宗聞之,納為才人。其所屬文,揮翰立成”(《舊唐書·后妃傳》),深得太宗賞愛。不但如此,她還是一位有思想、有政治見解的人,而且直言敢諫:“貞觀末,數調兵討定四夷,稍稍治宮室,百姓勞怨。患上書極諫。”(《新唐書·后妃傳》)表現出了非凡的政治才能。太宗死后,哀慕成疾,不醫而卒,年僅24歲。她的詩也很有特點。
《全唐詩》載其詩5首,其中4首與宮廷生活有關。她看重的是知音之遇的感情,“懸知一顧重,別覺舞腰輕”(《賦得北方有佳人》),一旦失去,她有深沉的痛苦甚至絕望,“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長門怨》)。然而在她眼里,太宗不只是至高無上的君王,更是和自己在感情上處于平等地位的丈夫。詩中的作者也不同于以往被動望幸的嬪妃宮人,而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要求獨立個性和平等人格的女性,她要求的是雙方的平等與尊重,因此敢于大膽表達自己的不滿:“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長門怨》)并且敢于駁皇帝的面子:“朝來臨鏡臺,狀罷暫徘徊。千金始一笑,一召詎能來。”(《進太宗》)這種拒絕根本不同于漢代班婕好出于政治目的為維護皇家利益的拒絕,而是基于對感情的失望而產生的反抗情緒,雖然這種反抗意識還很模糊,但這種平等的觀念和有意識的反抗在以往的宮怨詩里是從來沒有的,昭示著宮廷題材的詩歌新變的方向。而其不凡的才華、思想、政治見解都對當時和以后的女性的思想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即使武則天,她的詩歌中不但有古質典雅和剛毅明快之作,也有用情至深之作。《如意娘》詩:“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全詩含蓄、深沉,韻味悠長。“看朱成碧”四字設想奇特,將女子因相思而至于恍惚的神態生動傳出。接著以“思紛紛”點明原因。末句以裙上淚漬說明思念之強烈、痛苦之深沉。沒有經歷過刻骨的相思、深切的體會,是寫不出這樣的詩句的。
對后世的影響
唐前中期宮廷女性詩人以其在唐代特殊的人望、地位和創作成就,為唐代詩歌的發展作出了卓越貢獻。她們有的君臨四海,有的母儀天下,有的追求情感獨立,在創作思想、詩歌格律等方面,都堪稱典范,對唐詩的發展產生了積極影響。
首先是這一時期女性詩人在格律詩的形成和發展方面所做的貢獻。長孫皇后的《春游曲》已是較為成熟的七律。久視元年(700年)1月,武則天與太子、狄仁杰、李嶠、蘇味道等16人到三陽宮游玩,并和群臣賦詩唱和了《石淙》,創作了17首七律,超過了以往七律詩的總和。武氏的紀游寫景詩和《如意娘》等作品,已做到了考究音律。上官婉兒不但有30多首較為成熟的格律詩,并且曾代朝廷品評天下詩人。可見其對格律的精通在當時堪為天下宗師。徐妃等人的詩作皆基本或部分合乎律詩要求,在律詩的形成及格律詩的創作方面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她們的山水紀游詩作,對盛唐山水詩的發展和繁榮也功不可沒。
其次,在宮怨詩的創作方面,徐妃開拓的傳統被其后宮人繼承。宮怨詩最早見于漢代,多寫待臨望幸之懷,感情哀婉凄側,不失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太宗妃徐氏的詩作,顯示了與傳統宮怨詩的不同。其后宮怨詩沿著這一道路繼續發展。玄宗時候江妃的詩與徐妃一脈相承,其《謝珍珠》詩:“桂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她需要的是平等的愛情,已不滿足于皇帝的一點點施舍與恩賜。徐妃的詩與江妃的詩的出現是一個鮮明的信息,與整個唐代社會女性自我意識的增強是一致的,表明在深宮內苑里,人性也隨著整個社會文化的發展而在逐漸復蘇。真率大膽、一任性情。與以往的宮怨詩大異其趣,開拓了宮怨詩的題材,同時也啟迪了當時與她們接觸最緊密的宮人,于是紅葉題詩、袍中詩等各種形式逐漸成熟和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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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