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橫空出世、而后戛然而止、隨后爭議不斷的賈平凹《廢都》近日已由作家出版社成功推出。新版圖書還未上市已有人迫不及待地將其列為2009年度文壇大事。賈平凹更是深有感觸地說,“一本書的命運也是一個社會前進的軌跡。現在能再版,首先說明了社會的進步,社會環境的寬松和文壇關系的回暖。這些年來,社會價值觀已漸漸發生了改變,人們對文學的認知度提高了,對文學的評價也不僅僅像90年代初那樣,道德評價、政治評價占主流,而是回到文學本身”,“多年冤屈、一朝得洗”的揚眉吐氣之情溢于言表。簡言之,《廢都》的文學價值是被20世紀的道德化、政治化批評遮蔽了,今天得以解禁既是對一段“錯誤”歷史的糾正,也是對其文學性多年后依然熠熠生輝的一種肯定性回應。《廢都》再版果真表明了社會的“進步”和文學的“勝利”嗎?讓我們先從《廢都》在今天何以能夠被解禁談起。
《廢都》之所以能夠得到一張再版“通行證”,首先源于當今社會對其“性”言說容納度的提高。不能不承認,《廢都》的性描寫,尤其是標志性的“□□□”在當年形成搶購狂潮的同時,也嚴重觸犯了文化秩序中的某些規則,“空缺,彰顯了禁忌,同時冒犯了被彰顯的禁忌”(李敬澤語),《廢都》“名聲大振”源于性,遭受“滅頂之災”也主要與此相關。而這一切到了新世紀的今天似乎已不成其為問題,據說社會開放的標志之一便是性的開放,文字上的性描寫相對于影視、網絡中的暴露鏡頭似乎已是“小巫見大巫”,在一個性話語的“底線”已移至電影《色·戒》中床戲的時代,再耿耿于懷于莊之蝶與多少個女人睡過覺、體位如何等似乎已有些“不合時宜”了。文化領域中性尺度的放寬顯然為《廢都》的東山再起提供了契機。當然,“性”對于今天的《廢都》來說也十分微妙,它一方面被極力淡化,《廢都》之名不在于性,寫性不是罪,不必大驚小怪;另一方面“□□□”換成了“……”這一再版《廢都》與原版《廢都》的唯一不同,似乎又成了圖書市場上的新焦點(太多的人對新版《廢都》的興趣沖著其“有沒有將刪去的字數補齊”而去的)。
其次,則是知識分子文化的變遷。《廢都》出版時的1993年是中國的改革開放經過一段時間的停滯后重新起步、并以更快的速度發展的一年(直接的標志是鄧小平南方談話),同時也是中國的世俗化、商業化思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泛濫洶涌的年份。也就是在這一年,知識界展開了大規模的“人文精神”大討論,討論的矛頭指向文化道德領域中的世俗主義、功利主義、實用主義、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等,而所倚重的價值標桿則多為知識分子的文化品格、自律精神、終極關懷、超越性訴求等。《廢都》是一部當代知識分子世情小說不假,但以其格調的灰暗、語言的粗鄙、描寫的放縱、世俗化陋行的原生態展示,完全消解了知識界精心維護的“知識分子”形象,而且在當時的文化語境中被普遍認為走到了“人文精神”反面。所以,《廢都》在知識界所引發的集體性憤慨(集結于《(廢都)滋味》、《失足的賈平凹》等書中),與其在一個過于敏感的時期講述“知識分子之死”息息相關。曾參與過對《廢都》激烈批判的陳曉明多年后說:“整個九十年代上半期,人們對賈平凹的興趣與攻擊,主導勢力是道德主義話語在起支配作用,那些批判不過是恢復知識分子話語的自言自語。”甚至可以說,經歷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巨變后,知識界就是在對《廢都》的共同批判中完成了在90年代的“集結”與再次“出發”。然而對《廢都》的這次集體聲討也似乎成了知識分子的“最后一次”文化記憶,隨著市場經濟的進一步加劇,尤其是知識界本身的分化,知識分子文化的環境也愈益惡化,“知識分子之死”似乎變成了一種社會常態,成了首先被知識界自我反思的對象。《廢都》呢,則順理成章地從對知識分子的“惡俗”指認,一躍成為具有驚人的“前瞻性”與“預見性”的文化英雄。如先鋒小說代表人物馬原就認為:“30年前中國知識分子還恥于談錢,但是今天,我見了太多作家在權力和金錢面前卑躬屈膝,我越來越看到身邊的一些人越來越像《廢都》里莊之蝶那一類人。每一個自認為是知識分子的文化人,都應該花兩個小時重溫一下《廢都》。”
最后,文學史的變化流程也使《廢都》由十分“扎眼”的另類出位變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文學“常態”。在《廢都》誕生的年代,尋根文學、先鋒文學的流風遺韻猶在,描述日常生活家長里短的新寫實文學已登上了文壇,但大規模的私人化寫作、欲望化敘事尚沒有真正展開,彼時《廢都》里俗、臟、丑的粗鄙化書寫和赤裸裸的陋行展示讓人們大跌眼鏡,尤其是對比于賈氏早期的真善美書寫,許多人大呼“看不懂”、“不理解”。但90年代中后期的文學史實很快告訴了人們個人化、邊緣化時代的文學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我愛美元”的宣泄、“美女作家”的鼓噪、“身體寫作”的喧囂、“下半身”的嘶嚎,每一次文學嘩變都力求以不避極端的姿態挑戰人們的閱讀神經。經歷了此番“洗禮”的讀者再回過頭來閱讀《廢都》或許就會覺得它的縱恣并非那么“難以忍受”。同時,《桃李》、《風雅頌》等展示當代知識分子不堪生活的小說也在“尺度”上一次次直逼《廢都》,它們都能公開出版發行、大張旗鼓地召開作品研討會,為什么《廢都》不行?另外,在中國被禁的《廢都》還戲劇般地于1997年11月獲法國費米娜文學獎。這一切都在客觀上使得《廢都》一方面越來越失去了當初的“奇觀效應”走向常態化,另一方面則因為遠離當初引發于夫所指的時代與文學語境,有了為自己“正名”的可能性。
同樣不容忽視的是賈平凹本人的努力。《廢都》被禁之后,賈平凹在痛苦中寫了《白夜》、《土門》、《高老莊》、《懷念狼》等作品,這些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引起了批評界的關注,因《廢都》而受“損”的作家形象也開始得到修復。如孟繁華在評論《土門》時說:“我曾參與過對《廢都》的激烈批評,三年多過去之后,我仍沒有改變對《廢都》的基本看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賈平凹《白夜》與《土門》的面世,我覺得對賈平凹的評價我們忽略了一個相當重要的層面……”尤其是賈平凹2005年出版的書寫鄉土中國衰敗與裂變的《秦腔》,一經推出好評如潮并最終獲得茅盾文學獎,有人曾將《秦腔》視為賈平凹“對《廢都》的喚醒與逃離”,《秦腔》中引生偷了白雪的胸衣被人暴打后自我閹割這個“去除欲望之根的動作”是“對莊之蝶欲望歷史的割裂”,“不再書寫欲望的器官歷史”的賈平凹轉向“可以放開來表達”的無根的欲望。無論如何,《廢都》被禁畢竟不是因為純粹的政治原因,賈平凹的后期努力與他在文學及學術場中的巨大感召力為《廢都》的再版發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我甚至認為如果衛慧能有賈氏此番作為的話,《上海寶貝》有朝一日說不定也能“梅開二度”。
有了以上幾點,《廢都》被解禁幾乎是順理成章的。在文化領域中“禁”永遠不是一個好辦法,何況即使在《廢都》飽受詬病的日子里也有一批對其不離不棄的忠實讀者,其中不乏學界精英。《廢都》從被“冰凍”到“解凍”的過程,可以說鮮明地體現了十幾年來中國時代環境和文學環境的劇烈變化。只是這變化能夠僅僅以“進步”二字一言以蔽之嗎?單純從文化政策層面,一個允許一部沒有原則性政治錯誤的書公開出版的時代自然比一個將其“一棍子打死”的時代開明多了;但從文化精神層面,從對《廢都》“頹廢格調”的無法容忍到平和寬容,甚至大唱贊歌,這種大度的“文化包容性”是不是隱含了道德標準與趣味標尺“下移”的時代因子?賈平凹在接受訪談時說,“寫的時候,大概是20年前了,書中有對社會的觀察和對社會的前瞻;20年后的現在,再讀這本書,書中描寫的那些情景已經在社會上出現了”,這同那些大力倡導《廢都》再版的評論之聲如出一轍,都是強調《廢都》驚人的文化預見性,難道是知識分子本身的沉淪,或者是現實中涌現出了更多的莊之蝶“成全”了《廢都》?如果說這種驚人的預見性使得《廢都》具有“經得起時間檢驗”的超時代價值,那么被它“預見”的這個有著太多莊之蝶,甚至莊之蝶已成為知識分子“代名詞”的社會,又會是怎樣的一個社會呢?《廢都》并沒有變,但從“生不逢時”地被查禁,到變成人人都有必要照一照的“鏡子”,這究竟體現出世風怎樣的滄桑流轉?所謂時勢造英雄,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造就了《廢都》的文化“增值”,而且隨《廢都》再版浮出話語地表的還有我們曾熟悉的道義標準的破產和理想、信念等文化激情的衰退。所以,在不少人為《廢都》的再版而歡呼時,我卻看到了某種時代的悲哀,一個將《廢都》的描寫視為“常態”的時代的悲哀,一個對莊之蝶的所作所為“見怪不怪”的時代的悲哀。或許《廢都》再版就是這樣一種悖論:文化政策的“開明”與文化環境的“惡化”糾結在一起的悖論。
明白了中國社會一二十年來何以會對《廢都》“前倨后恭”之后,再來看《廢都》本身的文本形態問題可能會更清楚一些。同20世紀90年代《廢都》一經問世首先引起了知識界震怒正相反,《廢都》此次再版被不少學人視作是其文學性成功“突圍”的表征,如謝有順認為“《廢都》是賈平凹所有作品中最典型和深刻的作品……它對于知識分子精神命運和存在境遇的探查,的確是達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高度”,李春平說得更直接,“《廢都》是賈平凹最好的一部小說,作為敘事文本,它的文學品質超過了他后來的所有小說,當然也遠遠超過了《秦腔》。將來賈平凹能夠寫進文學史的,可能不是《秦腔》,而是《廢都》”。我覺得首先要明確一點的是,被禁與解禁的“不尋常”經歷與一部作品是否能夠成為經得起時間檢驗的優秀“純文學”作品之間并沒有必然的關系。被禁與解禁是由一個時代的文化政策決定的,對于《廢都》在今天的“重見天日”,我覺得更多是上文分析的社會與文學語境的變化使然,至于其文學性和藝術性,它并不是賈平凹最好的作品,也不是“中國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或《洛麗塔》”(因為寫了性、并由此先被禁后解禁,有些媒體以此呼之)。文學性強調的是語言、修辭、人物形象的鮮明、結構的和諧奇妙、風格的意蘊悠長等要素,這些在《廢都》中雖不能說太差勁,但也絕對說不上有多出色。《廢都》題目取得好,大有艾略特《荒原》、川端康成《雪國》的意味,但在如何將一個時代的“廢都”精神落實到文字書寫的方方面面上,《廢都》并不是很成功。古寺重建、天書自現、鬼神仙佛、讖緯宿命、氣功巫師充斥其間的西京城彌漫了太多沒落的古典氣息,主人公結交達官、詩酒酬唱、訪僧問卜、尋香獵艷、開設書肆更像一個傳統生態下的文人,甚至像封建時代的破落士大夫與秦西鄉間風水先生的奇怪結合體,以它們來影射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轉型期的城市和知識分子生活并不是特別對路,甚至有某種“錯位”斷裂之感。人物呢,莊之蝶的形象從現實主義角度來看蒼白、飄忽,唐宛兒忽而淑女、忽而蕩婦的作態更給人某種虛假感。語言則擬古與現代、市井氣與古雅氣“并置”,敘述節奏的把握也有些沉悶滯緩,有讀者說,盡管聽說“很刺激”,但“還是讀不下去”。所以,即使拋卻道德化批評,單純以“文學性”來考量《廢都》恐怕也不會得出過于樂觀的結論。今天大部分為其解禁拍手相慶的人強調的是它十多年前對中國社會和知識分子精神狀態的預見性和前瞻性,這其實所指的仍是它的“時代性”而非“文學性”,而且這種“時代性”內容也是以某種賈平凹極端“個人化”的敘述方式表達出來的。
“一晃蕩,我在城里已經住罷了二十年,但還未寫出過一部關于城的小說”,《廢都》后記“安妥我破碎了的靈魂”一開頭就表明催生《廢都》的似乎是賈平凹內心中一種“城市焦慮”,但僅有寫作的愿望是遠遠不夠的,久居秦地而又習讀古籍的賈平凹,一直以書寫鄉野風俗、個人性情見長,對于所要“轉型”書寫的20世紀90年代的城市及知識分子生活,并沒有多少生活和藝術的儲備。他似乎是拼命在現代/古代、都市/鄉野、文明/糟粕之間進行某種文化轉喻,有意識尋找它們之間的文化“連接點”。刻意尋找的結果是賈平凹“個人”的審美習慣、文化趣味、創作趨向不斷地浮出話語地表,侵入到了《廢都》的敘述肌理。像被許多評論家注意的“哲學牛”,成為這部整體寫實的小說中殊為神秘、靈異、怪誕的物象,它是在這個暈眩、浮躁、迷茫、狂亂世界中唯一的思索者,思考的是什么呢,是以它所熟悉的鄉野山地和鼠羊虎兔等動物為標準,持續不斷地嘲笑批判城市與人。不少批評家將這種非現實性描寫當做是一種小說強化批判精神的文學修辭方式。我覺得老牛在這部作品中所占筆墨如此之多、形象如此神秘突兀,并不能僅僅當做一般的隱喻修辭來理解,它其實是賈平凹“自我”的思想與文化趣味在小說中的不自覺流露:從形式上說,“哲學牛”承擔了賈平凹所熟悉的我國古典筆記小說中經常出現的“評點人”角色,其實是他個人借老牛從文本敘述的背后跳出來“現身說法”;從內容上說,老牛的言說體現了賈平凹以他熟悉的“鄉村”視角看取他所不熟悉的“城市”生活的看法,有批評家將之評價為“政治上‘不正確”’的反都市化、反現代性思維,我覺得文學不是意識形態,原始主義思想同樣可以寫出偉大的作品,但對于《廢都》來說,這種“個人意志”的隨意傾泄無疑破壞了小說的內在統一性,因為從小說本身來看,城市及城市人的聲色犬馬生活其實并未得到明顯的批判與譴責。
更明顯的是這部小說的性描寫,賈平凹選擇了“性”,在他最擅長的性情書寫區域,一方面放大了性在日常生活中的撫慰作用,使人覺得莊之蝶像個縱欲狂;另一方面又放大了性的文化功能,使其成為現代/古代、都市/鄉野、文明/糟粕在美學上的刻意“縫合”之所。那些與莊之蝶交好的女人在尋歡作樂的片刻總是乞靈于需要有一些文化功底的古代典籍,唐宛兒手持《浮生六記》、《翠瀟庵記》、《閑情偶記》表相思之苦,連女工阿燦都諳熟“所有古典書籍中描寫的那些語言”,在做愛中“把那些語言說了出來”,所有在《素女經》中讀過的古代人的動作都“試過了”,賈平凹并不是在書寫普通的交媾,而是寫對古典“愛經”進行刻意模仿的奇怪的交媾。這一點與他個人堪稱“古籍崇拜”的文化心結息息相關。在《廢都》后記中,賈平凹如實告白道,“中國的《西廂記》、《紅樓夢》,讀它的時候哪里覺得是作家的杜撰呢,恍惚如所經歷,如在夢境……這種覺悟使我陷于了尷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卻了對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正因為有了這種“是古非今”的心理,他才會不顧年代背景、不顧人物的身份和文化程度、不顧具體的場合環境,將自己所鐘愛的東西“塞給”了筆下的人物。不但如此,《廢都》還在性中融入了與主體、自我、創造相關的“文化信息”。像莊之蝶與唐宛兒的互訴衷腸,“或許別人會說你是喜新厭舊的男人,我更是水性楊花的浪蕩女人了。不是的,人都有追求美好的天性,作為一個搞創作的人,喜新厭舊是一種創造欲的表現!……女人的作用是用來貢獻美的,貢獻出來,也便使你更有強烈的力量去發展你的天才”,“你是真正有女人味的女人。我又重新感覺到我又是個男人了,心里有了涌動不已的激情,我覺得我沒有完,將有好的文章叫我寫出來。”阿燦也因與莊之蝶的性愛而獲得“新生”,“你讓我滿足了,不但是身體滿足了,整個心靈也滿足了……有你這么一個名人喜歡我,我活著的自信心又產生了。”小保姆柳月也能說出一番“深刻”的話來,“是你把我、唐宛兒都創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生了重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而你最后又把我們毀滅了!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滅了你,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要從現實主義角度指出他們的言論是多么荒唐的奇談怪論,或對照著文本指陳它們是多么虛偽做作的反真實性言說,或從性別立場出發指出它們借“文化人”之名行使男性道德豁免權,都是非常容易的,已有學者做過這方面的工作,但我們必須看到問題的另一面,賈平凹執意要將“性”作為莊之蝶這個破敗主體在破敗現實中的破敗支點,將歷史重建的任務寄托在“女人”(即使是階層、文化身份都較為低下,無法進行多少“精神”交流的女人)身上,對于他本人來說卻是一件十分嚴肅和自然的事情。對于自己的性描寫遭遇了大規模批判他是頗感困惑和委屈的,他曾認真地為自己辯護道,“《廢都》里寫到了女性,并不是玩弄女性啊……它不是將婦女作為玩弄和發泄的對象,它只是寫了一種兩性相悅的狀態,旨在說莊之蝶一心想適應社會而到底未能適應,一心要作為到底不能作為,最后歸宿于女人,希望他成就女人或女人成就他,結果卻誰也成就不了誰,他同女人一塊兒都被毀滅了。”如果說對于他的這種辯護之辭我們同樣可以毫不留情地予以駁斥(何以“成就”,又以何“成就”?他與她們的“新生”與“毀滅”在小說中究竟表現在何處?僅僅是言語表白能否作為立論的依據?)的話,只能說是賈平凹的“作者意圖”與大眾讀者的接受理解產生了偏差:從寫作慣性上來說,賈平凹出道以來就偏愛點染男女風情,在“性”上融入人情、人性的內容并使之成為文本敘述的中心,將這些東西“移植”到《廢都》中對他可能是某種駕輕就熟的文化慣性,但對于讀者來說,就會覺得這種旨在化腐朽為神奇的“文化添加”由于沒有了賈氏此前作品或奇趣或乖戾的獨特鄉野民俗做背景支撐,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美”與“真”;從個性氣質上說,賈平凹本人就是一個敏感、憂郁、喜歡懷舊,具有古典名士氣質的人,他讓主人公莊之蝶承載了過多的屬于他自己的東西,他將自己對生活(包括性、女人)的某些浪漫想象也賦予了他,這在他自己或許是某種“真誠”的自我表露,但這種自我表露與莊之蝶這個整體上不帶亮色的“頹廢”人物之間并不是太協調,而被某些人認為只是一種匪夷所思的自戀想象。
在我看來,《廢都》其實是賈平凹忠實于個人體驗、自我趣味的一部“私小說”,對他個人而言,可能是一部“唯有心靈真實,任人笑罵評說”的絕對誠懇與純粹之作,不過他完全以自己的、極為“私人化”的思維方式和寫作方式為依據,而沒有考慮藝術本身的統一性與獨立性,使得這種個人言說在與公共話語、普泛性的人類經驗的“對接”上出現了不小的偏差。在《廢都》后記中,賈平凹詳細記載了這幾年自己身患重病并官司纏身、父親亡故、母親動手術、妹夫死去、妹妹無力撫養幼子等現實生活中的一系列苦難,“幾十年奮斗營造的一切稀里嘩啦都打碎了,只剩下肉體上精神上都有著毒病的我和我的三個字的名字,而名字又常常被人叫著寫著用著罵著。”悲哀、迷惘、茫然、頹唐之情可想而知,“苦悶”成為《廢都》的主調也是事出有因。批評家在解讀這部作品時,往往將這種頹廢、苦悶之情泛化為一種時代情緒,如有人將其頗有深度地解讀為“賈平凹的劣根性不在于他只能在這種絕境中,在當代中國靈魂的毫無希望的生存狀態中‘安妥’自己的靈魂,而在于他無論如何也還是想要使自己的靈魂在世俗生活中尋得‘安妥’這一強烈的愿望本身……這不是賈平凹一個人的局限,而是在‘廢都’的精神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特質”。但我覺得,寫《廢都》的賈平凹可能的確敏感并困惑于自我的頹唐、苦悶,也有希望以寫作安妥自己那顆破碎了的靈魂的迫切愿望,但這種“個人化”的頹唐與苦悶,與80年代末那場政治風波之后知識分子的時代失語及歷史空場期知識界彷徨空虛的帶有一定“政治”意蘊的苦悶情緒之間并不是完全相同,或者即使賈平凹想以自我的苦悶去燭照時代的苦悶,但他完全個人化的寫作方式,如以古代/鄉村視點書寫現代/城市之“廢都”和“廢都”精神的寫作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它對知識分子精神狀態的時代性表達。
《廢都》對時代話語的投合是在別處:市場經濟轉型期人們為名利所困的浮躁與丑陋、歷史空場期對性話語的巨大熱情、正在興起的圖書市場態勢,以及西方人對現代中國“古老化”的文化想象。不能說這些都是《廢都》的有意為之,但至少《廢都》的創作風貌為這一切提供了某種可能。在《廢都》重版的今天寫下這些“煞風景”的話并不是反對這部書的再版,它重版的理由前面已有論述,對它的單方面禁止是不公平的,但“《廢都》是賈平凹最好的作品”的論調可以休矣。“在一部作品與時代的關系上,《廢都》堪稱杰作,在賈平凹與作品構成的關系上,那是一部失敗之作”,陳曉明的這種“一言以蔽之”并不是一種刻薄之辭。我甚至覺得《廢都》開了完全以作家自我為中心的“私人化”寫作的先河。是的,《廢都》雖然不是后來“60后”、“70后”筆下的成長、游走小說,也沒有使用在當時堪稱前衛的自傳體方式,但它無限放大作家自我的文化趣味的寫作方式及“常常處于一種現實與幻想混在一起分不清”(語出《廢都》后記)的寫作境界,足以證明它是一種完全以“個人”視角為中心、并將自我意志(至少部分地)強行移植于外部世界的寫作。《廢都》會在文學史上留下一筆,這幾乎是肯定的,當代文學作品中還有比它能夠牽涉更多文學史話題(性、知識分子、文化政策、古代文學傳承、中西方視闞、性別立場)的嗎?但我總覺得,它在總體上說,是一部個人性大于時代性、時代性又大于文學性,文學史價值大于文學價值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