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野火集》到《目送》,你寫作風格變化的原因是什么?
龍應臺:我發現在解釋龍應臺寫作風格發展時,中國大陸和海外有兩種不同的態度。大陸有一種聲音——當初寫“野火”的人,怎么越寫越小了,怒目金剛怎么變成兒女私情?而在海外看法剛好相反。海外反而會說,龍應臺從小變大了,以前你是針對社會現實去寫文章,但那些都是立即的、短暫的、表面的,真正接近生命本體的,其實是《目送》這樣的寫作。在這兩種不同的態度里,我覺得透露了非常多的文化深層信息。
《親愛的安德烈》中,在大陸最流行的文章是《給河馬刷牙》。能否講講背后的故事?
龍應臺:在香港大學時,我是教授,安德烈是學生。本可以搭同一輛車去學校,但卻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關系如同室友。有天晚上,我失眠了,一個人到陽臺上去。我在那里坐了一會兒,長手長腳的安德烈就出來了,開始抽煙。他突然開口,“如果我將來變成一個非常普通的人,你會不會對我很失望?”安德烈的話很震撼我。之后我寫信告訴他,對我最重要的,不是他有否成就,而是他是否快樂。如果每天為錢的數字起伏而緊張而斗爭,很可能不如每天給大象洗澡,給河馬刷牙。
家庭這個概念一直貫穿在你寫作當中,家庭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龍應臺:家庭是你的來處,所以在理想上,她是一個人生命旅途最安全的地方。但是,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幸運,有時候家庭也是一個最充滿壓迫的地方。在一些最徹底的、最重要的人生的核心的東西上,連家庭也幫不了你。
你人生中哪個角色做得最為出色?
龍應臺:我沒有一個演出非常出色的角色。孩子小的時候,我做母親做得最好,但孩子長大之后變成了怪物,我不知如何面對,所以才寫了受傷筆記《安德烈》。我作為妻子更失敗。作為女兒,很晚熟,雖然也會帶父母看戲,帶他們散步。只是根本不懂什么是老,什么是死。等到從父親那兒學到什么叫老,什么叫死之后,再回頭照顧老了的母親,我發現我比以前會了一點,但仍是一個學習非常非常慢的女兒。
作為事業女性,當初你決定生孩子時有過艱難的選擇嗎?
龍應臺:一點沒有。我迷戀小孩,我可以白天寫《野火集》,晚上給孩子哺乳。當月光照下來,我坐在黑的房間里喂奶,我覺得這才是人間一等一、頂天立地的大事。
你的身體當中有一個硬的龍應臺,似乎也有一個很柔軟的龍應臺?
龍應臺:我一直覺得,每個人身上都同時存在著陰和陽、硬和軟、剛和柔的元素。對我而言,橫眉冷對千夫指這件事,跟俯首甘為孺子牛是完全協調的。你往往是為了懷里喂奶的那個嬰兒他將來的幸福,你會去橫眉冷對千夫指;你往往是因為心中有愛,才會去做怒目沖冠的事。
你如何看待孤獨,又是如何與它相處?
龍應臺:任何形式的創作者,不管是作家、畫家還是導演,孤獨都是創作的必要條件。我不知道大陸熟不熟悉圣嚴法師,有次和他聊天,我們談到人在天地之間終究是無所憑依的孤獨。你真能面對生老病死,就真的明白,在這世間,沒有什么可以附著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