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方言中的“落”及其語法化過程初探

摘 要：無錫方言中的“落”相當于上海方言、蘇州方言中的“脫”，一般作結果補語，但因其使用的頻率極高，正處于進一步語法化的進程中，逐漸跳出結果補語的范疇，意義虛化而用法多變。本文嘗試研究“落”除實詞之外的各種用法，描寫它的分布與語法功能，解釋它的語法意義，同時，對它的語法化機制和語法化方向提出個人見解與論斷①。

關鍵詞：無錫方言“落” 結果補語 結構助詞 語氣助詞 語法化

一、引言

“落”是吳方言區的常用動詞，在明清時代，就常作為結果補語跟在動詞后面，表達動作的完成或實現[1]，這是“落”語法化的第一個環節。歷經幾百年的高頻使用，無錫方言里，“落”的意義已經變得很虛化，在進一步的語法化進程中，逐步衍生出其它的用法。本文著重分析它在語法化進程中的各種用法，分析它的分布環境與語法意義，并在共時平面上對它的語法化機制、語法化方向作簡要說明。

二、“落”的分布、功能和語法意義

（一）“動+落+賓語……”（“……”代表其后可以加后續小句或后續動作），“落”作補語，表示動作行為的實現或出現了某種結果。如：

（1）昨日子做落生活已經半夜里咧。

（2）我收落衣裳再出去，報告有陣頭雨得。

（3）伊個月里用落不少鈔票。

（4）闖則禍咧，撕落張有用個發票。

這些句子都是陳述句，時態可以是已然的，也可以是未然的，可以用在表達陳述、祈使、疑問等各句類中。“落”在這里相當于普通話里的“掉”或“完”，跟在動詞后組合成動補結構，表示動作的完成或實現，與完成體標記的語法意義極為相似，同時，這個粘合式的補語出現頻率極高，與動詞結合很自由，因而，“落”常被誤認為是完成體標記。

但是，它與體標記相比較有兩個區別：

1.據李小凡先生在《蘇州方言語法研究》中對蘇州話里“脫”的分析，可以在它后面加上體標記，因此，“脫”只能視為高度虛化的補語或準體標記。同樣，無錫方言“落”后面可以加上完成體標記“則”或“著”②：

（1）a.昨日子做落則生活已經半夜里咧。

（2）a.我收落則衣裳再出去，報告有陣頭雨得。

（3）a.伊個月里用落著不少鈔票。

（4）a.闖則禍咧，撕落著張有用個發票。

因此，這里的“落”還是一個結果補語，之所以會把它視作一個體標記，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動結式結構與完成體標記可以表達相同的語法意義，因此，在動結之后的體標記可以以零形式出現；二是“落”的使用頻率很高，意義進一步虛化，與動詞的結合很自由。

2.根據呂叔湘先生在《現代漢語八百詞》里對體助詞“了1”幾種否定形式的分析，體助詞在否定句里不能出現（否定數量例外）。如果對上述句子進行否定的話，“落”還是跟在補語之后與否定詞“嘸不”或“勿”在句中共現，這是“落”與體助詞用法的區別。

此外，“落”在無錫方言里可以跟在重疊動詞后面，表示動作的完成或有了結果，句子的時態總是未然的，一般出現在祈使句中，表示建議或命令的語氣。如：

（5）拿洗衣機里個衣裳汰汰落。

（6）地娘個灰掃掃落。

（7）剩華來幾粒葡萄吃吃落咧惑。

（8）寫寫落作業再白相。

這是無錫方言動補結構的特殊表達式，它的賓語往往會被提前而起到強調的作用。

（二）“動+落+時量（動量、物量）補語”，“落”的作用相當于結構助詞，表示對后面的量的強調，兼表動作行為的目的或預期結果。

（9）看落歇電視再睏覺得。

（10）等落三個月吧。

（11）過落幾年要重新裝修介（個和啊的合音詞）。

（12）要吃落幾個療程個藥得。

這里的時量可以是確切的時間，如“三個月”“幾天”等，也可以是“歇”“陣”等不定時間概念，或者是“療程”“學期”等表時間的名詞。

上海方言詞“脫”也有類似的用法。許寶華、陶寰等先生編纂的《上海方言詞典》“脫”字條下有這樣的解釋：用于動詞之后，表示實現，多用于祈使句，表示建議，句子多數表示將來的時間。這個義項下面列舉的句子里，也都有時間詞語。無錫方言里的“落”與“脫”相比，運用得更多更廣泛，不僅限于祈使句，陳述句、疑問句中都可以用，句子里的時量概念也可以推演到物量和動量。如：

（13）先讓我吃落幾口水再告訴你伊個事情。

（14）裁過來，開落個家庭會議好。

（15）記性不好，多背落幾遍咧惑。

（16）佗有車子，喊佗辛苦點跑落幾趟。

動詞的位置也可以出現形容詞，如：

（17）落則幾日天雨咧，應該晴落陣咧。

這些句子一般都是表示將來的時間，如果句子是已然的，那么該句式與“動+落+賓”沒有區別，“落”也就是一個意義高度虛化的結果補語。

句子如果省略“落”，基本意義不變，但是在用“落”的句子里，在語感上，“落”可以起到強調后面的數量賓語或補語的作用。在祈使句中，“落”的這個作用尤為明顯，而這些賓語或補語往往是動作實施的目的和想要得到的結果。不妨做出如下的解釋：“落”在這個句式里的語法意義可以理解為動作的實現，也可以理解為動作想要達到的目的和得到的結果。

因此，不妨把這個句式里的“落”看作一個助詞，但不表達體貌。錢乃榮先生在《上海話語法》里，提到“脫”可以作為動量助詞，聯系動詞和數量補語，強調動作的量。[2]與無錫方言里的“落”用法很一致，但從方言語感上講，“落”不只是個動量助詞，也不只起到強調動詞后的數量這一個作用。

在這里，把“落”的語法意義定義為兩方面：一是強調動詞后的數量；二是表達動作的目的或想要得到的結果。從它表達的語法意義來看，這個助詞的“落”應該來源于它作為結果補語的用法，還保留著一部分作為結果的語法意義。

（三）“動補結構（形容詞、動詞）+落”，用于句尾。表示某種新情況或結果的出現，用法類似于“了2”。如：

（18）飯啊燒枯落。

（19）紙頭寫穿落，墨水印到臺子娘。

（20）只包半年就撥她用壞落。

（21）吃則幾個月個中藥吃怕落咧。

跟在結果補語之后，“落”更像是一個體助詞的用法。根據呂叔湘先生在《現代漢語八百詞》里對體助詞“了1”幾種否定形式的分析，體助詞在否定句里不能出現（否定數量例外）。如果對上述句子進行否定，“落”還是跟在補語之后與否定詞“嘸不”在句中共現，這是“落”與體助詞用法的區別。

從語法意義來看，這里的“落”用法更接近普通話里的“了2”。“了2”表述事情發生了變化或是出現了某種新的情況，可以與否定詞共現，“落”在這里陳述事情變化的結果，表述事態，且一般處于句尾，兼表語氣，因此，可以認為是一個句末事態語氣助詞。

“落”還可以與“咧”組合成復合語氣助詞，這個語氣助詞一般用在表示程度的述補結構之后，如：

（22）人啊撥她氣殺落咧。

（23）打翻鹽缽頭咧，個菜咸殺落咧。

（四）“形容詞+落”，有下列兩種不同的情況：

1.句子表述隨著時間發展產生了某種結果，形容詞謂語在句中帶有動態變化的特征。

（24）現在做生活手腳比以前快落不少咧。

（25）長遠嘸不見，小人長落不得了惑。

（26）幾日天朆曬太陽，皮膚白落點咧。

（27）工作辛苦得，人啊忙到則瘦落一大圈咧。

跟（一）中提到的情況相同，在“落”的后面可以根據句子的特點，相應地加上體助詞“則”或“著”，如：

（24）a.現在做生活手腳比以前快落則不少咧。

（25）a.長遠嘸不見，小人長落著不得了惑。

（26）a.幾日朆曬太陽，皮膚白落則點咧。

（27）a.工作辛苦得，人啊忙到則瘦落則一大圈咧。

形容詞加補語的情況一般比較少見，因此對它后面的“落”是否為補語也會提出疑義，但是句中的形容詞都有“變化”的語義特征，有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上面四個句子里的形容詞可以理解為“變快”“變白”“變瘦”“長動詞長”。這里的“落”比（一）中的用法更為虛化，但是與體助詞相比還是有一些區別，所以，還是把它定義為一個高度虛化了的結果補語。

2.用于兩種情況對比而得到了某種結果。如：

（28）佗俚弟子（音則，指弟弟）要比佗矮落幾公分得。

（29）件衣裳大落著點。

（30）開則空調適意落不得了得。

（31）伊架個藥比上架個苦落不少。

句子表達兩種情況之間的比較，或陳述不合某種標準的情況，作謂語的形容詞一般是“高、矮、大、小、咸、苦”等性狀形容詞。“落”可以看作是跟在謂詞之后的語氣成分，陳述兩種情況相比較后表達得到某種結果，用法有點類似于“了2”，可以省略，而句意不變。

綜上所述，“落”在無錫方言里，最主要的用法是一個高度虛化的結果補語，所受限制也最少，它的其他用法如下：第一是分布比較范圍小；第二是受到各種條件的制約；第三是從語法意義來看，都是從“落”作為結果補語進一步虛化而來的，因此，語義上有一定的殘留。“落”的分布與功能總結如下：

A.高度虛化的結果補語，出現在兩種格式中：

a.動+落+賓

b.形+落，用于時間前后對比，句式表述動態發展。

“落”在第二個句式里意義更虛化，用法也更接近體助詞，它是“落”進一步語法化的關鍵階段。

B.語氣助詞，意義與用法近似于普通話的“了2”，分布情況為：

a.形容詞+落，用于兩種情況的比較。

b.動補結構，一般用于句尾。

“落”作為語氣助詞更接近于一個事態助詞，在語義上，它表述產生或得到了某種結果，因而，句子總是已然的。

C.結構助詞

“落”的這個用法只出現在“動+落+數量詞語”而且句子總是表示將來時間，使用范圍比較小。對它的功能也很難下確切的定義，它可以表示動作要達到的目的和得到的結果，但又不是動態助詞，只能借用錢先生的觀點，先將它定義為結構助詞。

三、“落”語法化的機制

由于無錫方言歷史文獻資料的匱乏，沒有辦法對“落”的語法化的軌跡作描述，從共時平面研究語法化也有一定的意義，正如沈家煊先生在《實詞虛化的機制——〈演化而來的語法〉評介》一文中提到的：“虛化研究的最終目的不是弄清虛化的階段或途徑，而是要弄清詞義演變的機制，也就是在日常語言使用中是如何引發詞義虛化的。虛化最終是一個共時平面上的心理語言學的問題。有些詞的虛化經歷了長達一千年的時間，而虛化的機制是從日常語言交往中的細微變化中提示出來的，因此虛化研究還是要把精力集中于考察一個詞在某一共時平面的各種具體用法。”

這里講“落”的語法化，也是根據它在無錫方言里的各種分布情況，對它使用的變化提一些見解。當然，這些見解由于歷史文獻資料的缺乏也只能稱為“構擬”。

“落”在明清之際就可作為結果補語跟在動詞之后，經過幾百年的演變，它的意義變得抽象，因此，在現代無錫方言里，它的使用頻率極高，這是它進一步語法化的一個必要條件。從“落”的分布情況來看，可以從意義與結構兩個方面來對它的語法化作解釋。

第一，意義的虛化引起使用上的變化。借用沈家煊先生對語法化機制之一“推理”的解釋來理解“落”的語法化[3]，“落”作為結果補語，經常傳遞著表示動作或行為得到了某種結果的隱含義，這種隱含義逐漸固化。“落”的這種意義一旦固化，就擴大了它的使用范圍，它從動詞補語推演至形容詞補語就是意義固化的結果。當然，這些形容詞的語義總帶有動態變化的特征，但這是“落”語法化進程中走出的很關鍵的一步。

第二，結構類推引起使用上的變化。由于意義的凝固化而引起“落”分布范圍的擴大，“形容詞+落”結構的出現與頻繁使用，使得部分不帶動態變化特征的形容詞也開始可以帶上“落”，如用于比較句中表示比較而得到某種結果。這種用法有點類似于普通話的“了2”，因而，也引發“落”的用法靠近“咧”（無錫方言里的事態語氣助詞，用法與了2部分相同）而產生了表述出現某種新情況或事情發生變化的用法，可以用在句尾，用在動補結構之后。

“落”走出語法化這關鍵的兩步之后，由于意義的虛化及人們認知上的定型，但凡句子有產生某種結果之意，就會帶上“落”。

四、“落”語法化的方向

從實詞語法化的表現來看，虛化得最徹底的是體助詞，根據石毓智、李訥先生的研究成果，實詞語法化的漸進過程為“實詞→語法詞→附著成分→形態標記”。形態標記是一個實詞語法化的最終結果，體助詞是形態標記的一種，來自于結果補語的一個小類；而一些高頻使用的結果補語、量詞、結構助詞、語氣詞等是“附著成分”[4]。

在無錫方言里，“則”與“著”已經先于“落”語法化為完成體標記，“落”再完全虛化為體標記的可能性極小，同時，從語言的表述要求的精簡角度看也沒有這個必要，因此，“落”繼續語法化的方向可能是事態助詞或事態語氣助詞，以及結構助詞。從它的性質來看，是一個“附著成分”。

內容注釋：

①本文所涉及語料均為作者日常家庭生活所用，作者生于無錫，長于無錫，20歲之前一直生活在家鄉，父母為無錫本地人，是純粹的無錫方言環境。

②體標記“則”與“著”在無錫方言里互補，用“則”句末要有“咧”或后續分句，其他情況下可以用“著”。

引用注釋：

[1]見石汝杰、宮田一郎《明清吳語的研究》。

[2]見錢乃榮《上海話語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第200頁。

[3]見沈家煊《實詞虛化的機制——〈演化而來的語法〉評介》《當代語言學》（試刊）1998年第3期。

[4]見石毓智、李訥《漢語語法化的歷程——形態句法發展的動因和機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82頁。

參考文獻：

[1]李小凡.蘇州方言語法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劉月華.實用現代漢語語法[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3.

[3]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4]錢乃榮.現代吳語的研究[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1992.

[5]錢乃榮.上海話語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6]沈家煊.實詞虛化的機制——《演化而來的語法》評介[J].當代語言學（試刊），1998.

[7]石毓智，李訥.漢語語法化的歷程——形態句法發展的動因和機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8]謝自立.蘇州話里“脫”的情態助詞用法[A].語言論集[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

[9]許寶華，陶寰.上海方言詞典[Z].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

（夏夢 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 21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