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梁”辨析

摘 要：先秦文獻多用“梁”來表示“橋梁”義，“橋”是在秦漢以后才大量用來表示“橋梁”義的。“橋”和“梁”經過長期的交替演變，在現代漢語中形成了以“橋”占據主導地位來表示橋梁，“梁”不再單獨用來表示橋梁的用法。我們從“橋”“梁”發展的歷史、“橋”的詞源探究以及“橋”“梁”在古書中與其它詞的組配關系等幾個方面證明了“橋”有“高大”義，“橋”是比“梁”更高大的橋梁建筑。

關鍵詞：“橋” “梁” 詞源

在《新華字典》中，“橋”是指架在水上（或空中）便于通行的建筑物。如拱橋、天橋、立交橋。“梁”在《新華字典》中有五個義項，其中所列第二個義項就是指橋。現在表示橋梁義要么用“橋”，要么“橋梁”連用，“梁”字已不單獨用來表示“橋梁”義。事實上，在古書記載中，“梁”才是最初用來表示“橋梁”義的詞。

一、“橋”與“梁”在古書中的記載

《說文》：“橋，水梁也。”“梁，水橋也。”“橋”“梁”互訓，在古書中都可用來表示“橋梁”的意義。

甲骨文沒有“橋”“梁”二字，在先秦文獻中，多見“梁”而少見“橋”，如“十三經”中“梁”字有171處，而“橋”字僅見7處。 “十三經”中雖然有“橋”的用例7處，但都不用來表示“橋梁”義，如：表倉名①；《尚書·武成》：“散鹿臺之財，發鉅橋之粟”中的“鉅橋”表器物上的橫梁；《儀禮·士昏禮》：“笲緇被纁里，加于橋。”或指井上汲水用的桔槔；《禮記·曲禮上》：“奉席如橋衡。”鄭玄注：“橋，井上桔槔。”或為人名；《禮記·檀弓上》：“杜橋之母之喪。”或為地名；《左傳·成公二年》：“將為陽橋之役，使屈巫聘於齊。”

作為渡河建筑，“橋”始見于戰國中期的文獻中，如《六韜·虎韜》：“渡溝塹，飛橋，一間廣一丈五尺，長二丈以上，著轉關轆轤八具，以環利通索張之。”《墨子·備城門》：“斷城以板橋，邪穿外，以板次之。”

“橋”表“橋梁”在戰國中后期才出現用例，較“梁”使用頻率要低。參考丁喜霞（2005）對“橋”“梁”在先秦和漢代古籍中的出現頻率統計：《呂氏春秋》《韓非子》和《莊子》中只有“梁”的用例而沒有“橋”的用例，《墨子》中用以表示“橋梁”的“梁”有12例，“橋”只有2例。

秦漢以后，“橋”的使用頻率逐漸增加，并成為表示“橋梁”義的主要用詞。《史記》中表“橋梁”義的“橋”使用了16例，“梁”使用了7例；而在《漢書》中，“橋”達31例，“梁”僅有7例。

從以上分析可知，表示“橋梁”，戰國以前用“梁”，戰國中期始用“橋”，秦漢以后，“橋”的使用頻率增加，開始取代“梁”而主要表示“橋梁”義。現在，人們多用“橋”或“橋梁”連用，“梁”不再單獨用來表示橋梁。

既然“橋”和“梁”都用來表示橋梁，那么為什么會出現“橋”和“梁”的交替和演變？《說文》以“橋”“梁”互訓，并沒有將“橋”“梁”嚴格區分開來，但從“橋”“梁”產生與發展的歷史看，它們并不產生于同一時代，其形制也有所差別。根據古書記載并在相關研究基礎之上，我們發現，“梁”與“橋”代表了兩種不同形制的橋，它們的交替演變是中國橋梁建筑發展到不同階段的產物。

二、“橋”與“梁”的區別

（一）從橋的建筑發展史看“橋”與“梁”的區別

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橋形態各異，這在中國古代是難以想象的。最初，我們的先民是不會架橋的，水淺的地方就趟水而過，水深的地方就墊石而過，即“砅”。《說文》：“砅，履石渡水也。”“砅”是我們所能見到的記載先民最初借助外物渡河的最原始方式。如果河水較深，水流較急，履石渡水已不行，于是人們又進一步創造了在水中堆壘石塊筑成堤堰來截斷水流的方式，并將這種堤堰稱作“梁”。如《詩經·衛風·有狐》：“有狐綏綏，在彼淇梁。”漢毛亨傳：“石絕水曰梁。”這樣的“梁”可以用來捕魚，稱為“魚梁”。最初，人們是在水中壘石塊而建“梁”，后來，人們在水中用石頭砌成石墩，再在石墩上搭建木板來過河，如果河面不寬就在河兩岸直接擱置一塊木板過河，稱為“榷”。《廣雅·釋宮》：“榷，獨梁也。”如果河水很深，河面很寬，難以砌石架木，就把樹木或舟船捆連在一起造成浮橋。如《詩經·大雅·大明》：“造舟為梁，不顯其光”。這些形制的“梁”的共同特點是距離水面較近，在兩個支點當中橫以直木，所以橫在兩柱或兩墻之間的直木也叫“梁”，如“房梁”。“梁”的這種低矮平直的特點不利于行船，后來人們又把梁建成彎曲而高拱的形狀，稱之為“橋”，這樣的“橋”可以供人行走，而且拱頂與水面又有較大的距離，不妨礙行船，“橋”這種優于“梁”的特點使其在秦漢之后大量出現，并逐漸在表示“橋梁”義上取代了“梁”的地位。

由此可見，“梁”是一種距離水面較近的、平直的橋，而橋是曲拱的、比“梁”更高一些可供船只等從下面通過的橋梁。“梁”由于不利于船只通行，隨著“橋”的發明而逐漸退出橋梁建筑的歷史舞臺，所以到了后代“梁”也就不再單獨表示“橋梁”之義了。可是為什么在橋梁發展史中是“橋”而不是其他詞完成了與“梁”的交替呢？我們認為，從“橋”的詞源入手可以解釋這個問題。

（二）從“橋”的詞源看二者的區別

先民造詞選詞總是趨向于選擇從漢字本身能看出詞匯意義的詞來表達意義，“砅”和“梁”都體現了這一特點。“砅”是“履石渡水”，“砅”的詞源是“厲”。《說文》：“厲，旱石也。”“厲”是較硬而粗糙的石頭，可以磨刀，也泛指石頭。《詩·大雅·公劉》：“取厲取鍛。”孔穎達疏：“取其厲石，取其鍛具。”“厲”跟“砅”古音相同，“厲”是石頭，“砅”是踩著石頭過河，二者具有源流關系。如果水太深，就不能砅石過河，于是人們建造了“梁”：在水中砌石成墩，石墩之間橫上木頭供人行走。“梁”字的刀旁加兩點是聲符，從水從木是義符，從造字上便可見其用意。人們選用“橋”來表示高而拱的“梁”也是有理可循的。

“橋”，《說文》：“橋，水梁也。從木，喬聲。”段玉裁注：“水梁者，水中之梁也。……凡獨木曰杠，駢木曰梁，大而為陂陀者為橋。”喬，《說文》：“高而曲也，從夭。從高省。《詩》曰‘南有喬木’”。“喬”（喬）的造字本義是在“高”字上加一個曲劃，表示“高而曲”之義。《禹貢》：“厥木惟喬。”傳曰，高也。張舜徽《說文曰注》曰：“按：喬與高皆牙音，語稍轉耳，故凡從喬得聲之字，多有高義。”

考查語言最常見的方法是從聲旁入手尋找同源詞族，根據這一思路，我們對一批 “喬”族字進行分析，發現它們多有“高”“向上”或者“彎曲”的意義。如：

1.僑。《說文》：“僑，高也。從人，喬聲。”段玉裁注：“僑與喬略同，喬者，高而曲也，自用為寓字，而僑之本義廢矣。《字林》始有子云：‘寄居為。’春秋有叔孫僑如，有公孫僑字子產，皆取高之義也。”《說文約注》：“按：人之高者為僑，猶善緣木之士為趫……同從喬聲并有高義，義即存乎其聲也。”則高人稱“僑”，“僑”從“喬”兼得高義。

2.蹻。《說文》：“蹻，舉足行高也，從足，喬聲。”“蹻”字本義為登高，亦有“舉起”義，從“喬”得義。

3.驕。《說文》：“驕，馬高六尺為驕。從馬，喬聲。”《詩·周南·漢廣》：“言秣其駒。”傳曰：“五尺以上曰駒。”《詩》白駒序釋文：“馬五尺以上曰駒。”《陳風·株林》：“乘我乘駒。”箋：“馬六尺以下曰駒。”由此可見，六尺以下的為“駒”，而高于六尺的就為“驕”，皆得名于高（或長、大）。因此，“驕”又可引申為驕傲自高。

4.憍。《廣韻·宵韻》：“憍，本亦作驕。”《集韻·宵韻》：“憍，矜也。通作驕。”今按“憍”字從“心”，應為“驕傲”意之本字，心高則氣傲，故從“喬”得聲兼得義。

5.繑。《說文》“繑，绔紐也。從系，喬聲。”段玉裁注：“系與裈帶曰繑。”《說文通訊定聲》：“如今套褲之系，系于帶者。”《約注》：“按：繑之言高也，謂高系于帶以當腰也。”則“繑”因高系于褲之最上方而得名。

6.撟。《說文》“撟，舉手也。從手，喬聲。”《約注》舜徽按：“撟之言高也，謂高舉其手也。高舉其手謂之撟，猶高舉足行高謂之蹻耳。”

7.矯。《說文》：“矯，揉箭箝也，從矢，喬聲。”“矯”是一種揉箭使直的工具。引申為“使彎曲的物體變直”的意思。《易·說卦》：“坎……為矯輮。”孔穎達疏：“使曲者直為矯。”又引申為“向上”義。“喬”為“高”，“高”以言方向之豎，“矢”以言物體之直。物高直則向上，故“矯”有“向上”義。《廣雅·釋詁》曰：“矯，飛也。”揚雄《甘泉賦》：“仰矯首以高視兮。”劉良注：“矯，舉也。”則“矯”從“喬”得義而有“向上、上舉”之義。

8.鱎。《廣雅·釋魚》：“鲌，鱎也。”《本草綱目·鱗部·白魚》：“白魚，鱎魚。白亦作鲌。白者，色也。鱎者，頭尾向上也。”

歸納以上各詞，我們發現：

a.僑、驕：人/馬之高者

b.蹻：舉足行高

c.撟：高舉其手

d.矯：箭直而向上

e.憍；心之高

f.繑：高系于褲之绔紐

g.鱎：頭尾向上的魚

上列各詞均從“喬”得聲，且均隱含“高、向上”的意義，由此我們推斷，古人選擇用“橋”這個詞取代“梁”正是基于秦漢之后，隨著橋梁建筑的發展，為方便船運，橋梁被建成拱而高的形制，而“梁”由于其平直的特點，不能表現后代橋梁的特點，所以才被“橋”取而代之。

（三）從古書中“橋”“梁”與其它詞的組配關系看二者的區別

雖然我們驗證了一組帶“喬”旁的詞多有“高”“向上”之義，卻不足以說明帶“喬”旁的每個詞都含有此義，因此，我們還需要以古書中關于“橋”“梁”與其它詞的搭配關系進行佐證。觀察古書中的“橋”“梁”記載，我們發現：1.高處的橋多稱“橋×”或“×橋”。例如山上的棧道、閣道稱“橋閣”，《三國志·魏志·鄧艾傳》：“艾自陰平道行無人之地七百余里，鑿山通道，造作橋閣。”高懸的橋稱“懸橋”，唐李端《贈道者》詩：“花開深洞仙門小，路過懸橋羽節輕。”可懸吊、放下的橋稱“吊橋”，宋陳規《守城錄·靖康朝野僉言后序》：“壕上作橋，橋中作吊橋，暫時隔敵人則可，若出兵則不能無礙。”古書中有“橋閣”“懸橋”“吊橋”，但我們未見“梁”與“閣”“懸”“吊”的組合。2.守橋的官兵稱“橋吏”“橋丁”，而不稱“梁吏”“梁丁”，這是因為值得守護的必為高大的橋，可見“橋”的形制比“梁”高大。3.上古稱用船只架設的浮于水面的橋為“舟梁”“浮梁”，《國語·周語中》：“澤不陂障，川無舟梁，是廢先王之教也。”韋昭注：“舟梁，以舟為梁也。”《方言》卷九：“艁舟謂之浮梁。”郭璞注：“即今浮橋。”“浮橋”“舟橋”皆為漢代以后產生的新詞。上古不稱“浮橋”“舟橋”，是因為浮于水面的橋沒有一定的高度。

“橋”發展到主要用來表示“橋梁”義之后，人們不再細分“橋”與“梁”的區別，經常用橋或用橋組詞指稱原來有差別的“橋”和“梁”，也就是說“橋”的字義擴大了。梁這種平直的橋，因為社會的發展不再被人們建造使用，所以“梁”不再主要用來表示“橋梁”義，而“梁”這種事物因其具有平直特點使其表“屋梁”的意義逐漸成為主要意義，原因就在于“屋梁”和表平直橋梁的“梁”都具有“平直”的特點。可以說，從“梁”到“橋”的演變印證了中國古代橋梁建筑史上科技水平的一個飛躍。

注 釋：

①司馬貞《索隱》引鄒誕生云：“鉅，大；橋，器名也。紂厚賦稅，故因器而大其名。”裴骃《史記集解》引服虔云：“鉅橋，倉名。許慎曰鉅鹿水之大橋也，有漕粟也。”但是先秦經典都沒有拱橋的記載，何以商末突然出現“大橋”和漕運的孤證呢？根據當時的橋梁建筑水平，許說不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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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醇 南寧 廣西師范學院中文學院 53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