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昭明文選》在中國古代駢文與散文的分離過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其“沈思翰藻”說為駢文奠定了文壇的正宗地位。《文選》的選錄標準與后世的駢散之爭有重大干系,特別是持駢文正宗論的學者,紛紛通過對《文選》選錄標準的辨析,從而確認駢文的地位。本文以駢散之爭的歷史眼光,梳理阮元、劉師培、章太炎等學者對《文選》選錄標準的論證,并探討了《文選》的選錄標準及這種論證對后世產生的影響。
關鍵詞: 駢散之爭 《昭明文選》 選錄標準
一
《昭明文選》是我國現存的第一部文學總集,選錄了自周代至六朝梁代七百余年間130位知名作者的700余篇作品,怎樣從浩瀚的文章中“略其蕪穢,集其清英”,選擇出這些文學作品呢?這就關系到《文選》的選錄標準問題。《文選》的標準,是由蕭統的文學觀決定,還是由總集的體例決定?蕭統對“文”的定義是怎樣的?他的文學觀是如何影響到《文選》的選錄?怎樣解釋《文選序》的選錄標準與《文選》實際選擇不一致的問題?以上關于《文選》選錄標準的討論是非常復雜的。應該看到的是,作為一部在中國古代影響深遠的文學作品選,《文選》對文學的定義和判斷標準,與后世文學史中的駢散之爭密切相關。通過對《文選》選錄標準的辨析,學者們有的希望重建駢文正宗說,有的試圖推翻駢文在文壇中的權威地位。關于《文選》選錄標準的論證,在駢散之爭的歷史環境中呈現出怎樣的面貌,對后世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呢?本文在此具體探討這個話題。
二
縱觀中國古代文學史,我們發現駢文和散文經常處于此消彼長、互相壓抑的關系中。“上古文字,兼有奇偶的美趣,并無駢散的歧視”。例如駢文的堅決擁護者阮元的《文韻說》,就對《詩經》的詩序評價說:“子夏此序,文選引之,亦因其有抑揚詠嘆聲音,且多偶語也。”再如《左傳》、《禮記》、《道德經》中,雖然是散文的寫法,但均多用韻比偶之詞,可見當時還沒有駢散分離的文體意識。兩漢時期,駢散已有分離的跡象。魏晉六朝時期,隨著“文”“筆”之說的盛行和對文學形式美的重視,駢散的分離變得明晰起來。《文心雕龍·總術》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這時的文筆之分只重形式上的分別,后期就開始注意文筆性質的差異,以蕭繹《金樓子·立言》篇為代表,它指出以情靈搖蕩流連哀思者為文,善為章奏善緝流略之流為筆。綜合起來看,六朝時期對文筆的區分,實際上開啟了駢文和散文的分離。有韻的、文辭優美的、能給人帶來情感滿足的作品,被納入“文”的行列,可以看作是對駢文的要求;無韻的、思想性較強、教化讀者影響時政的作品,被稱為“筆”,可以算作是對散文的要求。
蕭統《文選》在駢散分離的過程上起了重要的作用。《文選》遵循總集的體例,以集部作品為編選范圍,并以“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的標準來選錄作品。因此基本摒除散文的部分,主要選錄駢文的作品進入《文選》。從此奠定了六朝以后文人對于“文”的狹隘觀念,自六朝至隋,駢文始終被視為文壇正宗。但經過長時間的盛行,駢文的弊病逐漸暴露了出來,唐代韓愈、柳宗元掀起了第一次古文運動,以單行的文體、極力模古的文章,為散文的發展開辟了一條新路。宋代文人推崇韓愈的文章,蘇軾曾贊道:“文起八代之衰。”北宋第二次古文運動開展以后,駢文勢力趨衰。宋、元、明時期,散文獨霸文壇。清代承繼幾千年文學的余緒,駢散文都迎來自己的盛世,在文壇上交相輝映,成為文體演變史中的奇觀。同時,隨之而來的是關于駢文與散文正統地位的爭論。
三
清代后期至民國初年的駢散之爭,演化成桐城派與文選派的一場論證。桐城派以方苞、姚永樸、姚永概兄弟為代表,強調文道合一,推崇程朱理學,以散文為文體正宗。文選派以揚州阮元、劉師培為代表,研習《文選》,在文學特質論上認同儷詞韻語,以駢文為文體正宗。文選派在為駢文正本清源的過程中,離不開對《文選》選錄標準的辨析。代表人物是阮元,他主張“文”即是用韻比偶,這一觀點有兩大理論支柱:一是他所謂的“沈思翰藻”說;二是《文韻說》。將“沈思翰藻”作為《文選》的選文標準,是阮元的創見。他著重解釋了“翰藻”的含義,以此來論證駢文的合法性。
首先,他為“沈思翰藻”找到了古代的依據。這一依據是孔子的“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對文的重視顯然是對文采的肯定。“孔子自名其言曰文者,一篇之中,偶句凡四十八,韻語凡三十有五”,這里可以看出既然孔子認為“奇偶相生、音韻相和”之文才是“文”之“正體”,那么《文選》對“文”的要求也應該是“奇偶相生、音韻相和”,這是阮元對“沈思翰藻”的理解,也是對駢文標準的闡釋。其次,解釋《文選》選入沒有押韻腳的文章的原因。阮元在《文言說》、《文韻說》中進行了補充說明。既然“沈思翰藻”的內容是用韻比偶,那么怎樣來解釋《文選》所選入的沒有押韻腳的文章呢?阮元解釋道:“古人所言之宮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即用韻不單是指押韻,而且指文中的聲律。因此,阮元得出《文選》所選之文均是“用韻比偶”之文,而文選派由此便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當然阮元的論證是有問題的。他沒有對“沈思”作出解釋,對“翰藻”的論證也缺乏依據。《文選》的選錄標準沒有那么狹隘,《文選序》對詩的辨析選用了《毛詩序》的定義,這說明它看重雅正的風范,對形式華麗內容輕浮的作品不予選錄,對優秀的散文作品也有所取錄。但對于正在迫切致力于確立駢文正統地位的阮元來說,這已經不在他的論述范圍之內了。“沈思翰藻”說的用意是與推崇古文的桐城派爭奪文章正統。他通過對“沈思翰藻”的選文標準進行發揮,批駁當時的古文家所作之文不過是子、史之流,不在文的范圍內。在清代駢文復興的過程中,阮元無疑起到了重要作用。
劉師培作為文選派的殿軍,承繼了阮元的觀點,力倡韻偶之文,為駢文正名。在《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中,他系統地提出了“駢文正宗”的文學觀,強調了對音律文學的重視,通過文筆之辨,否定散文的正統地位。這是對散文的一個很大的打擊。他對《文選》選錄標準的解析基本沿襲阮元的說法,認為《文選》的入選要求是文辭華麗,提出:“昭明《文選》,惟以沉思翰藻為宗,故贊論序述之屬,亦兼采輯。然所收之文,雖不以有韻為限,實以有藻采者為范圍,蓋以無藻韻者不得稱文也。”這與他的觀點——“偶語韻詞謂之文,凡非偶語韻詞謂之筆”——是一致的。他認為韓愈的作品在唐代被稱作筆,后世將其奉為正宗,是“誤筆為文”的作法。劉師培力圖從文本體裁上否認桐城文派作文之法,將筆排除于文的范圍,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駢文的文學史地位。
駢文派關于文的狹隘看法也遭到過抨擊,對于《文選》的選錄標準有人提出了質疑。那就是樸學派的代表人物章太炎。他反駁了駢文派的文筆之辨,對《文選》的選錄標準進行了新的解讀。他認為,總集的體例決定了《文選序》的選錄標準。在《文學總略》中,章太炎指出:“總集者,括囊別集為書,故不取六藝、史傳、諸子,非曰別集為文,其他非文也。”所謂“總集”,與“別集”相對,即匯錄多人的多體裁的著作成為一書,創始于晉摯虞的《文章流別集》,流傳至今的則以蕭統的《文選》為最古。章太炎發現了僅以文學觀來發掘《文選》選錄標準的軟肋。《文選序》“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的標準與《文選》的實際選擇有出入。首先,經、史、子中有很多富有文采的文章未被選入。例如易水大風等“臨時觸興而作”的作品能夠被選入,而蘇秦、張儀等人的論說之文,雖然陸機《文賦》都將其列為文之一種,《文選》卻沒有選錄。其次,《文選》所錄集部文章,“無韻者猥眾”,未必符合“沈思翰藻”的要求。而總集的體例恰好能解釋這個軟肋。但僅以總集體例來解釋《文選》的選錄也有漏洞,該怎樣解釋集部之外作品被選入《文選》的問題呢?章太炎把這個問題歸結為《文選》體例不純,指出:“《文選》上乘其流,而稍入詩序、史贊、新書、典論諸篇,故不曰集林、集鈔,然已痟矣,其序簡別三部,蓋總集之成法,顧已迷誤其本。”這種說法對《文選》不免有些求全責備。因為純正的總集體例是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才形成。《文選》雖然明確提出經、子、史不在選錄之列,但在具體選錄過程中這一標準并不絕對。從單篇文章和已編成的別集、總集中選撿作品,又加上“沈思翰藻”的標準,《文選》也選了《毛詩序》、《過秦論》等史論贊述的作品。
四
駢散之爭沒有產生較大影響,文選派和桐城派的論證很快隨著新文化運動的發生而煙消云散。在“桐城謬種,選學妖孽”的呼聲中,駢文和散文都很快退出歷史舞臺,對《文選》選錄標準的討論也很快銷聲匿跡。《文選》所持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選錄標準,現代學者已有了自己的結論。從編選范圍講,《文選》按照總集的體例,主要從集部中選擇文學作品;從選揀標準講,《文選》以“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為主要選錄標準,既強調內容的雅正,又注重形式的華麗。與此同時,蕭統“文質彬彬”的文學理想,《文選序》對于各種文體的論述,當時其他文學批評家的文學觀念以及南朝崇尚華麗的文學風尚,都影響到了《文選》的選錄。
駢散各領風騷的時代已經過去,但駢散所代表的問題沒有過去。駢文注重形式,散文看重內容;駢文重視文辭優美,散文注意內容實用;駢文更多的是使人得到審美的享受和快感,散文更推崇的是讓人受到教益和警醒……駢散的區別和分歧并非三言兩語所能概括和說明的,但從它們的差異中,已經能看出現當代文學所要面臨的問題。如何平衡文學作品形式和內容的關系,為人生的文學和為藝術的文學孰是孰非,純文學在社會動蕩時代存在的合法性,直到今天,這些問題依然困擾著我們。
蕭統“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的選錄標準,文質彬彬的文學理想,“麗而不浮,典而不野”的文學風范,是古典生存方式和人生趣味在今天的遺留,儒家的君子風范和內在氣度,通過《文選》的辭章,傳遞著自己的氣息,延續著自己的生存。同時,駢散之爭引發了有關文學觀念的一系列討論,為文學理論的豐富和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學者們為確立駢文或散文的正統地位,在小學和考據學等方面所作出的努力有目共睹,在學術的發展史上意義深遠。駢散之爭中備受關注的《文選序》所體現出來的文學觀不乏君子之致,在今天仍余音裊裊,值得我們的關注和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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