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沈從文的作品中出現最多、最具代表性的地方要數湘西了。在那個鄉(xiāng)村世界中,處處充滿著復雜的矛盾,優(yōu)美與險惡、淳樸與野蠻、善良與殘暴交織著,構成一幅奇異的圖景。但在這幅圖中,沈從文發(fā)現并且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深入人性的力量和美,并希望用這種力量來重塑我們的民族精神。
關鍵詞: 沈從文 鄉(xiāng)村 美 丑
但凡讀過沈從文的文章的,最難以忘懷的應該就是他筆下優(yōu)美的鄉(xiāng)村吧。在他的文章中,鄉(xiāng)村總是像一個寧靜和諧的天堂,人們在此繁衍生息,與世無爭,就如無數人在夢中苦苦追尋的桃花源。而當我們仔細品讀下去也不難發(fā)現,沈從文筆下的鄉(xiāng)村并不是完美的。鄉(xiāng)村的荒涼、愚昧和無知也不時出現在沈從文的作品之中,一次次地打碎人們的桃花源之夢。可以說,在這個復雜的鄉(xiāng)村世界中,淳樸自然的美與野蠻殘酷的丑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和激烈的碰撞,同時也相互包容映襯著:往往在原始野性的美中我們會看到丑陋邪惡的一面,而在丑惡中也無處不散發(fā)著美麗的人性之光。
一、環(huán)境的優(yōu)美與險惡
沈從文的作品多以湘西為背景,用古樸清麗的語言在作品中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優(yōu)美的令人神往的湘西風景畫:寧靜流淌的河水養(yǎng)育了世世代代在此生活勞作的樸實人民;悠揚的山歌飛出竹林,激起少女心中的陣陣漣漪;黃昏的田邊,勞累一天的村民們愉快地談天說笑……《邊城》中這樣寫碧溪咀的美:“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見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都可以計數。”不僅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湘西相對偏僻的地理位置也使得它能夠在當時動蕩的社會中保持相對的和平與安寧。這也造就了沈從文小說田園牧歌式的詩意風格,給人無限的美的享受。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湘西的風景雖美,但在自然中還隱藏著未知的兇險。在那樣一種原始落后的狀態(tài)下,自然條件支配著人們的生產生活,人的生命與自然的力量相比是那么渺小。還是以《邊城》為例,書中記敘了當地流傳的這樣一段話:“鳳灘、茨灘不為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翠翠說時只是打趣,卻不曾想到日后天保大老就是在茨灘的洶涌河水中結束了年輕的生命。靈動溫柔的水承載了年輕男女純潔的愛情,卻也成為了殘酷的兇手,為故事抹上了悲劇的色彩。從社會方面來看,安寧也只是暫時和相對的,兵匪、強盜也常常威脅著這里的寧靜生活,打架斗毆,殺人砍頭,血流成河的景象也并不少見。底層的勞動人民們要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求得生存也是非常不易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的美好和兇險無時無刻不聯系著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苦與樂,支配著他們的生活和命運。
二、民風的淳樸與野蠻
沈從文總結自己的人生經驗,其中第一點就是“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①。基于這種感情,沈從文總是把湘西的民風民俗寫得美麗淳樸且具有人情味。他筆下的湘西人大多待人以誠,重義輕利,豪爽熱情,說一不二,與人為善,對朋友能“掏出心子相向”。其中典型的代表人物如:《邊城》中的忠于職守、任勞任怨的老船夫,《長河》中慷慨大方的桔園主人,《船上岸上》那位好心腸的賣梨子的老太太,《燈》中純厚正直的老兵,等等。這些人都是有著單純的義利標準和特殊的道德估量,他們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使其他人更幸福、更快樂、更溫馨。并不是說湘西人都是如此高尚,而是沈從文“更多地看到了自己家鄉(xiāng)勞苦人民在社會重壓下不曾泯滅的美與力,看到人民溫良質樸或雄強粗獷的品質,看到其間‘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②
然而,我們也在沈從文的作品中看到了另一部分人和現象。我們看到炒人心肝吃的劊子手,割負心情婦舌頭來下酒的軍官,謀財害命的工人,擄人勒索的綁票匪;我們看到了妓女賣身、水手宿娼等病態(tài)風俗,放盅、嫁神等荒誕之舉和沉潭、發(fā)賣等野蠻習俗。這一方面是由于在閉塞的湘西殘留的原始習性,另一方面也因為鄉(xiāng)村民眾長期的受壓迫地位導致的。但無論原因如何,這種野蠻落后的民風是作者和讀者都不能夠輕易忽略的。
但就算是對于這部分特殊的人和現象,沈從文也沒有進行一味的批判和貶低;相反,他仍然能夠在其中挖掘出淳樸和自然的美。沈從文能夠從那些人齷齪、卑鄙、粗暴、淫亂的性格中,酗酒、賭博、打架、爭吵、偷竊、劫掠的行為中,發(fā)現他們也有一顆同我們一樣的鮮紅熱烈的心,發(fā)現他們的天真可愛之處。至于那些丑陋的、落后的風俗,沈從文則抱定寬容原諒的態(tài)度,說清歷史的成因,擺出事情的原委,從生理學和心理學的角度進行解釋說明。在這里,美與丑并沒有明確的界限。
三、人性的美好和扭曲
人性是沈從文的作品所刻畫的重點,他曾說過:“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的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③然而沈從文所追求的人性又是怎樣的呢?我認為在沈從文的作品中,人性主要表現為愛——這里的愛是多種多樣的,有翠翠與儺送之間的純潔愛情,有老船夫對孫女的無限疼愛,也有大牛伯對老牛的呵護關愛,還有虎雛對自然生命的眷戀熱愛,更有湘西廣大人民慷慨無私、善待他人的偉大博愛。愛是構筑這個“希臘小廟”最重要的材料。沈從文所擅長的就是在那些平凡、樸實、粗獷甚至野蠻的農民身上發(fā)現他們充滿愛的心靈,發(fā)現人類最本質最純真的人性之光。他熱烈地贊美這種健康、完美的人生形式,也對這些具有最高尚的人格卻遭受著命運的悲劇的人們表達出深深的同情和惋惜,同時也毫不留情地揭示和批判了導致這種悲劇的罪惡根源。
在那個時代,鄉(xiāng)村世界中的素樸人性一方面遭到傳統(tǒng)觀念的禁錮,另一方面也飽受城市文明的感染和破壞,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扭曲。正如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所描寫的這些人:《會明》中原本對小雞都充滿愛的善良伙夫在軍中被“教育”得對軍閥殺人如麻的現實感到無所謂了;《菜園》中平靜和睦、富有人性的一家人在國民黨的迫害下家破人亡;《長河》中的桔園主人滕長順雖然身為鄉(xiāng)間的頭面人物也免不了時常受保安隊長的敲詐和搜刮;《蕭蕭》中的村里人受堅守所謂的倫理道德差點將單純善良、懵懂無知的蕭蕭“沉潭”、“發(fā)賣”。這就是鄉(xiāng)村人民的悲劇——盡管內心善良美好,卻無法逃脫社會和命運的掌控。
回顧那段歷史,我們甚至可以說,這種人性的殘缺和扭曲才是當時最真實最普遍的農村狀況。大多數的中國人民就是在這樣一種愚昧、冷酷、麻木、丑惡,被統(tǒng)治者的欲望壓制著的病態(tài)社會中掙扎著生存。而沈從文并沒有放棄,是專注地挖掘他們身上尚未完全泯滅的人性,捕捉他們在不經意間質樸人性美的自然流露,展示他們在金錢、物欲控制的罅隙對愛的執(zhí)著追求。因此,我們記住了鄉(xiāng)村中人性的那種“愁人的美”。
沈從文筆下的鄉(xiāng)村世界是復雜多端的,在美與丑的交織下,鄉(xiāng)村散發(fā)著異樣的光彩。然而沈從文又是為何要塑造這樣一個神秘而矛盾的鄉(xiāng)村世界呢?僅僅是為了抒發(fā)自己的贊美和熱愛,構筑一個供奉人性的小廟嗎?或是為了批判城市人的虛偽和城市文明的罪惡?恐怕都不盡然吧。
沈從文自己也曾說過:“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④沈從文不同于一般的鄉(xiāng)土作家,他的作品也不同于一般的鄉(xiāng)土小說,原因不在于他描寫了湘西,描寫了人性,而是從他對家鄉(xiāng)的深刻認識和矛盾感情引發(fā)出來的一種歷史性的情感。鄉(xiāng)村為何如此美麗而又不堪,人民為何如此善良而又不幸?沈從文告訴我們:鄉(xiāng)村不是因為人們恪守文明的倫理道德而美麗,而是因為那大膽追求愛和自然的質樸本性而美麗;鄉(xiāng)村不是因為人們野蠻粗獷的原始習性而丑陋,而是因為受虛偽的城市之風感染破壞而丑陋。沈從文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和悲憫是從一般的思親思鄉(xiāng)的離愁別緒中升華出來的,是立足于中國社會的黑暗現實,所做出的對民族興衰的深入思考,對振興中華民族的出路的不懈探究。最終沈從文“發(fā)現”了湘西,發(fā)現了在湘西人民中尚存的最后一絲民族的生命力,并由此意識到未來民族精神重造可以用什么作為基礎,這也正是沈從文所描寫的鄉(xiāng)村世界的意義所在——在碰撞中所誕生的是振興民族的希望,是挽救危亡的利劍,是建設新社會的基石。
注釋:
①黃永玉.太陽下的風景[J].花城,1980,(5).
②劉一友.論沈從文的鄉(xiāng)情及其《邊城》的創(chuàng)作.沈從文研究[C].湖南大學出版社,1988:50.
③沈從文.沈從文文集·《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42.
④沈從文.沈從文文集·《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43.
參考文獻:
[1]黃永玉. 太陽下的風景[J]. 花城,1980,(5).
[2]劉一友.論沈從文的鄉(xiāng)情及其〈邊城〉的創(chuàng)作.沈從文研究[C].湖南大學出版社,1988.
[3]孫韜龍.談沈從文的“鄉(xiāng)下人”觀念. 沈從文研究[C].湖南大學出版社,1988.
[4]沈從文.沈從文文集·《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
[5]汪增祺. 沈從文的寂寞[J].讀書,198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