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雷雨》留下了永恒的問題:如何認識周樸園?周樸園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中學語文課本上也設置了這些問題引領學生去剖析作品和人物: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是真是假?問題的答案似乎是不確定的,又似乎是顯而易見的。其實,這一切問題的背后都有一個共同的結——周樸園的性格。
周樸園性格的復雜性主要體現在他對侍萍的情感態度上。這一方面是作者的思想賦予他的,另一方面又是作者的夸張筆法造成的。尤其是作者的夸張筆法,它給周樸園又蒙上了一層面紗,使周的本性又復雜化。不揭開這層面紗,讀者也許就會被夸張的效果蒙蔽了眼睛,無法認識真正的周樸園。
一、掩蓋周樸園本性的面紗——夸張
當我們說到夸張這個詞時,大家往往會想到那件右袖襟上有一朵絲線繡成的梅花的綢襯衣、那件三十年前的雨衣,想到周樸園出場時穿的那“二十年前的新裝”,想到那周樸園“到哪兒帶到哪兒”的笨重的三十年前的紅木書桌和有鏡臺的柜。其實這些夸張還只是“皮肉”層的夸張,還有“筋骨”層上的夸張。這主要體現在前三幕中的周樸園與第四幕中的周樸園的對比中。
前三幕中作者對周樸園的刻畫很統一,作為一個資本家,他兇狠、狡詐;作為一個家長,他專制、虛偽。但第四幕中的周樸園卻突然變得溫情起來:再三地端詳侍萍的照片;又“露喜色地”、“慈愛地”、“可親地”、“懇求地”與周沖說話;面對周沖對自己的服從和窘迫(這是向來如此的)竟然感到了前三幕中從未有過的寂寞和空洞;一本正經地叫侍萍認親生母親;甚至連匯到濟南給侍萍的錢也是兩萬而不是第二幕中的五千。在第四幕中周樸園除了沒有改變對蘩漪的“煩惡”外,對侍萍、周萍甚至大海的態度都有了截然的變化。
第四幕中周樸園變化如此巨大,以至于很多人竟認為這是周樸園身上的人性復蘇了,認為他之所以有這截然的改變是因為侍萍的出現喚醒了他內心深處的“真情”。不,這不是人性的復蘇,不是真情的表現。周樸園前后天壤之別的對比正如那三十年前的舊襯衫一樣,是一個細推之不合情理、細想之又易被迷惑的夸張。這一夸張的直接證據就來自于周樸園對蘩漪始終不變的“煩惡”,認清了這“煩惡”,就可以揭開面紗,真正認識周樸園的復雜性格了。
二、周樸園對蘩漪的“煩惡”
周樸園為什么始終堅定不移地煩惡蘩漪呢?甚至“在外頭一去就是兩年不回家”,回到家后竟也可以不見久別的太太呢?是因為蘩漪那“雷雨般的”性格嗎?剛剛嫁給周樸園時,蘩漪并不是如此“雷雨”的女人,她說:“十幾年來(周樸園)像剛才一樣的兇橫,把我漸漸磨成了石頭一樣的死人?!彼且驗槭畮啄曛芗业纳畈叛葑兂勺詈罄子臧愕霓冷簟那暗霓冷粲袔追脂F在的周沖的影子:當周沖想勻一半自己的學費供四鳳上學、建議父親給礦上工人撫恤金時,周樸園向蘩漪說:“這兩年他學得很像你了?!鞭冷粢苍裰軟_一樣熱情、天真、純潔、美好。所以,并不像許多人說的那樣,周樸園厭惡蘩漪是因為她不如侍萍美麗、溫柔,她的性格太倔強了。而且,周樸園在婚后的第二年即有了周沖(蘩漪十八年前加入周家,而周沖十七歲),但為什么沒有再與蘩漪有其他孩子?為什么蘩漪會變成絕望的蘩漪?為什么周樸園在第四幕中對其他人皆有溫情時,唯獨仍舊深深地“煩惡”蘩漪?
第四幕中蘩漪最后一次求周萍時,“哀婉地訴出”:“今天這一天我受的罪過你都看見了,這樣子以后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厭惡我,你的父親;他知道我明白她的底細,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瘋子。”蘩漪知道的“底細”是什么?是蘩漪對周萍說的:“你忘記你自己的母親也是被你父親氣死的么?”更是第二幕中蘩漪所說的:“你父親是第一個偽君子,他以前就引誘過一個良家的姑娘?!薄捌?,你再聽清楚點,你就是你父親的私生子!(周家公開的輿論是周萍是第一個太太生的),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酒告訴我的……她(侍萍)因為你父親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边@就是周樸園深深煩惡蘩漪的真正
原因:他的周圍只有蘩漪了解他的底細,只有蘩漪知道他的本來面目!
三、周樸園的“底細”
周樸園的底細以及他對侍萍的情感、態度到底是怎樣的呢?
(一)三十年前的真相
周樸園與梅侍萍三十年前的故事并不像我們曾想象的那么美好:一個年青瀟灑的闊少爺,一個美麗溫柔又活潑(四鳳很像她)的丫環,互相愛慕,暗生戀情,并育有兩個兒子,但因為封建家長的阻撓和破壞,兩人不得已而分離。事實的真相是怎樣的呢?周樸園酒后吐(泄)真言:他“引誘”了侍萍,并在侍萍為他生了第二個兒子后“又不要她”。蘩漪說周樸園“又把我騙進了周家”,這個“又”字也正暗示:他先已“騙”了侍萍。為什么侍萍要投河而死?侍萍的母親為什么又被她“氣死了”?侍萍絕不會只因為周家家長的拒絕和阻撓就會選擇死路,因為在劇中,侍萍后來的經歷和對女兒四鳳的教育都顯示出她更在意的是正直而堅強地活著;她更不會因為怕被戳脊梁骨(名譽問題)而投河,因為她已在沒有名分的前提下為周樸園生了兩個兒子了。她投河的絕望應來自周家少爺的絕情。從那“又不要她了”可以想象得出周樸園已曾經想拋棄她,但因種種原因,沒有拋棄成功,終于再一次“又不要她”了,后來的魯媽也曾說:“忽然周少爺不要她了。”被欺騙和愚弄的情感是她投河自殺的原因。侍萍的母親在她女兒未婚生子時沒有氣死,而在她被趕出周家時氣死了,其后的原因也就可以想見、理解了。
另外,當侍萍認出周公館就是當年的周家時,她“臉發白,手冰涼”,感嘆“好不公平的天哪”,并要求四鳳“孩子,你現在就跟我回家”,當看到了周樸園時,“魯媽站起,忙躲到一旁,神色大變,觀察她”,其實侍萍完全明白,三十多年后周家的家長應早就作古了,若她與周樸園當年的“真情”存在的話,她就不會如此的憎惡和迫切地逃離了,她之后與周樸園的語言和態度就不會那么清醒和決絕了。
(二)三十年來的紀念
作者用他夸張的筆給我們塑造了一個余情未了、良知未泯的周樸園:三十年前的衣服、家具、習慣、照片甚至生日全都用心保留著記憶著。這些似乎都在告訴讀者:周樸園曾經對侍萍有過美好的真情,因為他的懷念如此真誠。他的“真誠”甚至連侍萍都被打動了,當周樸園說出那些紀念的舉措后,原本激動地控訴著的侍萍平靜了下來,嘆了一口氣,說:“現在我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這些傻話請你也不必說了。”不,這些紀念并不真誠,都是虛偽的,掩人耳目罷了。有人會問,他有這必要嗎?以周樸園的身份地位似乎沒有必要向誰來證明自己。但,正因為他是周樸園,所以他必定會這么虛偽地掩人耳目!他要向周圍了解周家有個“第一任太太”的人,尤其是向蘩漪證明自己!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的行為。
周樸園有句著名的話,他說:“我的家庭我認為是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為都還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來的孩子,我絕對不愿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的。”這句話大多被用來證實他是一個專制獨裁的家長,其實,這恰恰是體現了周性格中極本性的一面:注重自身形象。他關注兒子、家庭在社會中的形象,他更關注自己在社會、在家人面前的形象。所以當周家的仆人都了解到他有過一個死去的“第一任”太太時,他就有必要做出一種紀念的態度了,因為他“絕容不得”別人對自己“有一點閑話”的。正因為他紀念的目的不是為了紀念,所以他的紀念才會那么“形式主義”,衣服、照片、習慣,到笨重的家具,不遺余力地紀念著。我不想去強調精神紀念的重要,但周樸園的形式紀念確實不堪一擊。
他一出去就是兩年不回家,那為什么不帶上那件繡有梅花的綢襯衣?為什么不將侍萍的照片隨身帶著?他是將他們留在自己并不居住的周公館,只是將照片擺在家里供蘩漪、兒子、仆人說:這是老爺的第一個太太。(照片并不是放在私人的書房或其它地方,而是放在人人皆能到的客廳!)這就是他三十年來的紀念:隆重而漠然,是為了證明自己(尤其向蘩漪)的紀念,是不光為了紀念的紀念,是虛偽的紀念。
(三)三十年后的重逢
周與侍萍三十年后的重逢是作者刻畫周樸園最經典的情節,沒有夸張,而是用寫實的技藝直接描刻。
當魯媽說出所謂“梅小姐”之死的前因后果時,周樸園是“汗涔涔地”,注意他并不是“苦痛地”(為侍萍當年的遭遇而苦痛),而是一種史實被揭開時的“汗涔涔”,也許連他自己都被自己的紀念浸染了,把過去的事情改變為了理想中的故事,但當年的丑惡,“周少爺不要她了”被人說出來時,他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身冷汗。
當魯媽告訴他侍萍就在此地,并問他“您想見一見她么”,他立刻說:“不,不,謝謝你?!睕]有“半晌”的思考,而是脫口而出。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還要見侍萍。
當魯媽問“她遇人很不如意,老爺想幫一幫她么”時,他又是脫口而出:“好,你先下去,讓我想一想?!蓖耆鸱撬鶈枺谔颖苓@個問題。
當他明白眼前人即當年人時,他望望魯媽,又望望照片,“半晌”,“忽然嚴厲地”問你來干什么,又“冷冷地”說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那個“半晌”給了周樸園很多辯解“嚴厲”又“冷冷”的可能性,有人說,這是他在權衡情感和現實,而現實使他選擇了“嚴厲”而又“冷冷”,但我要說,這是一個苦心經營了三十年的偽裝者在偽裝被戳穿(侍萍比蘩漪更清楚他的底細)時的剎那頭腦空白,他不敢相信那個被他改編的故事竟又回到了現實(照片中的侍萍和眼前的魯媽),他的頭腦一下子空白了“半晌”。
周樸園同意讓侍萍見周萍,自己也見了魯大海(只是魯大海是找上門來的),他見魯大海,明知道魯大海的名字和礦上的角色,還知道魯大海所不知道的:他是他的父親。但他卻像貓戲老鼠一樣地問魯大海:“你叫什么名字?”“哦,那么,那三個代表呢?”這些話都使那句“不要打人”顯得很蒼白。他同意侍萍見萍兒,他是這么說的:“那么,我們就這樣解決了,我叫他下來,你看一看他,以后魯家的人永遠不許再到周家來?!痹瓉?,這是一種交換,換來的是永遠的“解決”。
三十年后的重逢更直面地展示了周樸園的虛偽和寡情。
四、總結
綜上所述,周樸園對侍萍并無所謂真情和懺悔,他對侍萍的懷念也是虛偽的。作者所用的夸張筆法,尤其是第四幕中周樸園巨大的變化也并不是作者藝術創作的失敗,作者正是通過這種極具迷惑性和掩蓋性的夸張向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個周樸園:
他不僅壞到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是壞人,而且虛偽到了連讀者都認為他還有一絲良知和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