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胡應麟其人
胡應麟(1551-1602),字元瑞,后更字明瑞,號少室山人,別號石羊生,浙江蘭溪人,明代著名文學家、文獻學家。他出身于書香門第,先祖胡瑗是宋代學者和教育家;外祖父宋震亦是飽學之士,有雪溪堂,聚書其中;父親胡禧也是學者,有著作行世;母親通曉諸子百家、稗官小說、傳奇詞曲等。受家庭環境的影響,胡應麟生性聰慧,自幼好學能詩。然而,在萬歷四年(1576年)中舉之后,卻屢試不第。從此,無意仕進,淡泊功名,畢生致力于歷史文獻的搜集和整理,孜孜追求學術,于文學、史學、文獻學等方面均有所建樹,與楊慎、焦竑、陳耀文一道被譽為明代中葉的四大博學家。胡應麟一生著述宏富,計有《六經疑義》、《史蕞》、《諸子折衷》、《皇明詩統》、《皇明律范》、《古樂府》、《古韻考》、《交游紀略》、《酉陽續俎》、《隆萬新聞》、《隆萬雜聞》、《駱侍御忠孝辨》、《補劉氏山接志》等數十種。收入《四庫全書總目》者有4種、203卷。其中,《少室山房筆叢》一書集中體現了他的文獻學思想。而其文獻學研究是與其學術研究造詣相融貫的,在辨偽學、目錄學及圖書的編撰、管理等方面,胡應麟均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二、古代圖書事業史
胡應麟第一次比較全面系統地開展了對中國古代圖書事業史的研究,總結了歷代的圖書收藏情況,并特別考察了歷代圖書的聚散情況;鑒于宋代以來私人藏書家大興的事實,他探討了藏書功用,提出了聚而必讀才是防止藏書聚而必散的最有效途徑的認識,并率先劃分了藏書家的類型;他簡要梳理了書籍由漆文竹簡進化為書冊的形態演變過程,肯定了印刷術的發展進步。胡應麟不但初步確立起中國古代圖書事業史研究的基本格局,而且具有重要的理論和方法論意義,為后世研究圖書事業史作出了開創之功。胡應麟著作《經籍會通》。是我國第一部圖書事業史著作。在《經籍會通》卷四中胡氏對明代的圖書事業情況進行了考察。涉及當時的圖書出版盛況、各地的書肆情況、書籍的刻板情況、各地印書的紙張情況等諸多內容。關于圖書出版盛況,“魏晉以還,藏書家至寡,讀南北史,但數千卷,率載其人傳中。至《唐書》所載,稍稍萬卷以上,而數萬者尚希。宋世驟盛,葉石林輩,弁山之藏,遂至十萬?!裼彆?,又差易于宋。何也?經則一十三家注疏,遞梓于諸方,史則二十一代,類頒于太學,合之便可三千馀卷;宋初諸大類書,合之又可三千馀卷;南渡類書十馀,合之又可三千馀卷;則不啻萬卷矣。釋藏金陵,道藏句曲,捐數百金,即吾家物,稍益神仙、小說諸家,合之又不下萬卷矣?!逼渌缦惹?、盛唐、宋世諸書,大約數百家;再加上所謂的經之閏者、史之支者、子之脞者、集之副者,又無慮數百家,“悉世所恒有,好而且力,則無弗至也”。胡應麟以藏書家特有之識力,指出了數端“極難致”的情況,“必多方篤好,庶幾逢之,不然,貲鉅程、陶,權壓梁、竇,他可力強,此未易云?!边@是三十年間訪書、求書的經驗之論。同時,胡應麟對當時的書值標準問題給予了極大關注?!胺矔敝炔?,視其本,視其刻-,視其紙,視其裝,視其刷,視其緩急,視其有無。本視其鈔、刻,鈔視其訛正,刻視其精粗,紙視其美惡,裝視其工拙,印視其初終,緩急視其時,又視其用,遠近視其代,又視其方。合此七者,參伍而錯綜之,天下之書之直之等定矣?!鼻拔逭呤强∫院髸旧淼目陀^情況,后二者是購書人的主觀情況。只有將客體與主體兩方面的情況統一考察,才能確定書值的等差標準。還有一些特殊情況?!坝醒b、印、紙、刻絕精,而十不當凡本一者,則不適于用或用而不適于時也;有摧殘斷裂而直倍于全者,有模糊漶滅而價增于善者,必代之所無與地之遠也?!痹跁档炔顦藴蕟栴}上,胡應麟強調對各種主客體因素綜合考察。胡應麟對當時圖書事業情況的總結記述,為后人研究明代圖書事業史提供了豐富的、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資料。清人葉德輝《書林馀話》錄載有關明代刻書之事三十余條,其中僅有一條不是采自胡應麟的記述。
三、古典目錄學史
胡應麟對古典目錄學史的研究也是成果斐然,其目錄學成就集中反映在其《經籍會通》一書中。該書全書四卷,初以單行本發行,后收入《少室山房筆叢》中,對我國古典目錄學史進行了全面而系統的研究。一方面,胡應麟首次對我國古典書目的歷史進行了較為全面而詳細的研究,總結了我國古典目錄學的歷史,并對各家書目的得失作了批評,建立了比較完整的目錄學史研究體系。如論述了圖書分類體系的沿革:“經史子集,區分為四。九流百氏,咸類附焉。一定之體也。第時代盛衰,制作繁筒。分門建例,往往各殊。唐宋以還,始定于一。”并對劉歆《七略》、王儉《七志》、阮孝緒《七錄》、荀勖《晉中經簿》等書目的類例演變進行了分析。指出了幾種書目類例的相互關系。通過綜述各代書目類例發展沿革及對幾部有代表性書目類例演變的分析,梳理了七分法流為四部法的過程。另外,還分析了書目分類體系沿革的原因,認為主要是時代的發展使學術出現分化,從而造成各類圖書的前后多寡不一。另一方面,胡應麟根據書目的編撰形式,把書目劃分為史家、官修和私藏三種類型,并分別加以分析,進行比較對勘,總結了這三種書目的編撰、存佚及其得失情況;通過“旁參各代”和“推尋事勢”,對歷代所存的典籍卷數詳加考證,推尋出各時代藏書的基本情況,為后人研究圖書事業發展史提供了資料。
關于目錄學家。胡應麟對一些重要目錄學家的學術成就進行了重點而系統的分析評論。在中國古典目錄學史上,鄭樵開了目錄學理論研究的先河。胡應麟在評論各家得失時,不但對鄭樵所用篇幅最多,而且評論詳核精到,既探其學術之本,又索其致誤之由。胡應麟首先從總體上點出了鄭樵的得失關鍵所在?!啊锻ㄖ尽肥庥薪^到,而持論過當,力不副言?!泵鞔_指出,鄭樵既有絕識曠論,又存在著高自稱許的缺點。對鄭樵提出的搜求遺書的原則,胡應麟認為:“觀鄭樵之論求書,備矣精矣”,“可謂曲盡求書之道,非沈酒典籍者不能知?!贝苏撋畹盟匾晕氖沸4谱栽偟那宕芳艺聦W誠的認同,他說:“觀鄭樵所謂八例求書,則非尋常之輩所可能也?!边@實是肯定了胡應麟對鄭樵的評論。關于《通志·校雕略》,胡應麟評論說:“鄭漁仲于文史考核最精,《經籍略》后,別著《校雕略》一卷,皆前人未發,后學當熟參者。然其失,往往多自蹈之?!溥^在概錄前志原文,不復精核故爾。”既指出鄭樵的過人之處。又明示他的缺點與不足。鄭樵平生不喜班固。胡應麟糾正了鄭樵因私心而妄譏《漢志》的兩條錯誤,伽并就此指出:“凡著述最忌成心。成心著于胸中,則顛倒是非,雖丘山之拒,目睫之近,有蔽不自知者?!贝疬@段議論,平實質樸,語切心長,不舍鄭樵之藥石,整個學界都應引以為戒。胡應麟不滿于《經籍會通》的分條記述形式,專作《讀通志略》一文,集中闡述了他對鄭樵學術的總體評論:“大都鄭之學術,深于探索而短于會通,密于典章而疏于故實,知得而不知有失,知己而不知有人?!羝鋸椥漠厬],欲度前人,獨斷之思,偏精之識,往往有不可泯沒者。要自宇宙間必傳之書,讀者取舍焉可也?!边@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了鄭樵的遠見卓識。胡應麟對鄭樵的評論則比較客觀全面,既如實肯定了他的卓識明理,又中肯地揭示了他的缺點與不足,這在此前尚屬未有之論。清修《四庫全書總目》,基本上沿襲了胡應麟的評論方法,對鄭樵有是有非,觀點亦有相通之處。
四、圖書分類體系
在圖書分類體系方面,胡應麟在四部分類的基礎上,提出了五部分類法。主張“別錄(佛道)二藏及腰古書及類書為一部,附四大部之末。”即把佛道類、偽書及類書另作一部,附于經、史、子、集四部之后。他認為:“學問之途,千歧萬軌,約其大旨,四部盡之。曰經、曰史、曰子、曰集?!钡鸬滥朔酵庵f,且篇帙極多;偽書真假相雜。難以定例,又不宜與真書相混;類書種類繁多,內容復雜,難以恰當歸屬。因此,應將三者別出四部之外,另立部類。胡應麟的圖書五部分類方法,其得既多,失亦明顯。經、史、子、集四部分類,基本上體現了中國古代學術分類的思想和原則。類書、偽書乃至叢書,在學術上難以恰當歸屬,分郁另錄實無不可,胡應麟能認識到這一點,自屬難能可貴。’佛道雖為方外之術,但對中國文化產生了重大影響,而且在學術分類上究屬子部無疑,因此不應劃于子部之外,另立門戶。關于小說分類。胡應麟是用文學家的眼光從諸子學的角度切入來分析小說的,其要害在于分析諸子流變對小說文體風格的影響,故其對小說作品的分析多集中在語言與詞章這些寫作要素上。例如,對于劉義慶《世說》和劉孝標注,胡應麟認為:“劉義慶《世說》十卷,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惚生動,而簡約玄澹,真致不窮,古今絕唱也。孝標之注博贍精疑。客主映發,并絕古今??妓?、唐《志》,義慶又有《小說》十卷、孝標又有《續世說》十卷,皆不傳。悵望江左風流,令人扼腕云?!妒勒f》以玄韻為宗,非紀事比,劉知幾謂非實錄,不足病也。唐人修《晉書》,凡《世說》語盡量采之,則似失詳慎云?!睆奈膶W表達和文體風格上推崇《世說》及注,以為它們充分發揮了文學作品用語言創造形象的功能,能夠給人以美的享受,因而“并絕古今”。至于它們是否符合歷史真實和雅正的要求,并不是首先需要考慮的事,因為《世說》的主要成就在文學而非歷史。胡應麟把小說當作文學歸人子部,從而影響了他們對于小說的敘事策略和文體風格的基本判斷。例如,對于六朝以來的志怪小說,胡應麟說:“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外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著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如《毛穎》、《南柯》之類尚可,若《東陽夜怪錄》稱成自虛,《玄怪錄》元無有,皆但可付之一笑,其文氣亦卑下亡足論。宋人所記乃多有近實者,而文采無足觀。本朝《新》、《徐》等話,本出名流,以皆幻設而時益以理俗,又在前數家下。惟《廣記》所錄唐人閨閣事綽有情致,詩詞亦大率可喜?!痹诤鷳肟磥?,六朝小說并非有意虛構,而“多是傳錄蚌訛”,唐人才自覺虛構,故富有情致和文采。他顯然更肯定唐人小說,因為這種小說更富有文學性。胡應麟雖然是文學家,但他對小說文體的認識則更具歷史眼光。胡應麟在對小說分類前不僅梳理了諸子九流的發展脈絡,重定九流,而且指出《漢志》小說家之小說與后世博物、志怪的子部小說的區別與聯系,并注重揭示不同時期小說文體風格的不同特點。胡應麟之所以能夠運用發展變化的歷史眼光來分析小說文體,與小說發展到明代已經眾體皆備、足以提供各方面的資料供他研究和比較有關。
五、古籍辨偽
胡應麟在《四部正訛》中對于偽書的種類、偽書的分布和辨偽方法等作了全面系統的研究。胡應麟在辨偽學上的突出成就是他提出了著名的“辨偽八法”。即“凡核偽書之道:核之《七略》以觀其源;核之群志以觀其緒;核之并世之言以觀其稱;核之異世之言以觀其述;核之文以觀其體;核之事以觀其時;核之撰者以觀其托;核之傳者以觀其人。核茲八者,而古今贗籍亡隱情矣”。有了正確的方法,胡應麟身體力行,辨別偽書,如對題為唐人趙蕤注的關朗《易傳》一卷,由于趙蕤是中唐前后人,胡應麟考證了新舊《唐書》,新舊《唐書》并沒有著錄趙蕤注的關朗《易傳》,則此書非趙蕤所注,其為偽書無疑,這就是“核之群志以觀其緒”。胡應麟校出偽書九十七部,清代辨偽學大師姚際恒《古今偽書考》也不過考出偽書八十八部。胡應麟在辨出偽書的基礎上,又對四部之書的真偽作了總結:“凡四部書之偽者,子為盛,經次之,史又次之,集差寡。凡經之偽,《易》為盛,緯候次之;凡史之緯,雜傳記為盛,瑣說次之;凡子之偽。道為盛,兵及諸家次之;凡集全偽者寡,而單篇列什,借名竄匿甚眾?!焙鷳腙P于偽書的一系列論述,在辨偽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編校:楊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