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為二十世紀解釋生活的新的藝術形式,電影的貢獻很大程度地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使人類的精神訴求可以通過機械的傳動表達出來。導演們在創作主題上有非常多的相似之處。其中若干相關影片,都表現了關于人類的生存困境,并揭示了人類生存困境的無處可逃的悲劇性。
關鍵詞 逃離 存在 電影
人類有兩種方式生活:安生和逃離,所以我們也只有兩種電影可看,或者是每秒二十四格的安居樂業,或者是每秒二十四格的漂泊隨風。不過,在后一種情況中,逃離營造了一種特殊的語境,使得我們至少可以用清醒的姿勢,注視生命的迷題,也就是說,在電影中,我們通過“逃離”,更容易解構出“我”的層次,于是,也更容易讀懂我們自己。
遺棄,藩籬之外的本我
“逃離”最粗糙的釋義,首先是被常規的生活所拋棄,其中的艱辛自不必提。法國電影新浪潮的旗手之一的“野孩子”特呂弗,1959年拍出了《四百擊》,在獻給精神之父安德烈·巴贊的這部影片中,特呂弗給安托萬安排了一個逃離的結局——安托萬在足球場邊上偷偷鉆出鐵絲網。開始了他的逃跑,他跑過田野,跑過灌木叢,跑過農莊,一路跑向大海、沙灘、淺灘,單調空泛的景觀,象征少年孤立無援的心靈。鏡頭一直跟在他身邊,仿佛是和他一起在逃跑。他逃離命運。逃離都會與人,但是大自然能提供他真正的庇蔭么?他跑到一片沙灘,海水涌上來打濕了他的雙腳。他已經無路可去了,安托萬帶著迷茫、滄桑和稚氣的眼神凝視鏡頭的表情,被猛地推成特寫,然后在畫面中被凍結,成為世界電影史上的一個經典。這個特寫,是個巨大的、茫然的問號,讓我們和他一起面對短暫的自由和無邊的迷茫。
正因為這種迷茫,“逃離”讓導演們著迷,只有在每個層面都不明朗的時候,這些人才可能繼續思考,就象無槳的船無法在死水上前進,筆法冷峻的先鋒導演們,看人類的虛弱就是無槳之舟,必須推到彎彎曲曲的河里。尼古拉斯·凱奇在《遠離賭城》里選擇到拉斯維加斯“drink to death”(買醉到死)。因為他的人生沒有將來,他的詞典里沒有希望。所謂逃離,是想逃離生命的死谷。他下了唯一的賭注,把生命輸給酒精,無以計數的各種各樣的酒,他拒絕任何救贖……貝爾特魯奇在《巴黎最后的探戈》中以瘋狂的絕望的基調,通過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女子在空房間里動物般的交媾。來展現人類的絕望處境。這個中年男人試圖選擇這種無休止的性生活來逃離現實,逃離過去和記憶:而這個女子是想利用和這個陌生男人的肉體關系來忘卻和逃離現實生活,補償男友給她的心靈帶來的空虛…-這么做的結局,誰都清楚,只有毀滅。被遺棄的靈魂,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這是脫掉偽裝,閱讀生命的捷徑,赤足留下的每個腳印,都能積累起一套屬于野性的語境。這是一種我們在波瀾不驚的狀態中,難以涉足的“墮落”,就像丹尼·博伊爾在電影《猜火車》中表現的那樣,一種極端的生活方式,吸毒,酗酒,打架,偷竊,濫交。無聊時玩猜火車游戲——永遠被主流視為毫無希望的生活,即使如你我總是淹沒在人流中的普通人。也感到疏離的生活,在膠片上放大,像潛伏在海底的冰山,浮出水面。便震懾了每一個看見它的人。
在這些電影中,都有這樣一個主題為“逃離”的夢想:逃離鱗次櫛比的高樓之間,偶爾空出來的街道《摩洛哥街童》中的阿里,希望成為一名水手,去一座有兩個太陽的小島,阿里是想回歸到最古典的神話中去《我自己的愛達荷》似乎并不想逃的那么遠,麥克希望找到母親,回到童年的小木屋中,他不希望再流浪,但也可能,他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被生出來:《猜火車=》中的癮君子馬克撞在一輛轎車車頭上后馬上翻身起來,忽然笑了。“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職業,選擇家庭,選擇電視機。選擇洗衣機。汽車,激光唱機,電動開罐機,選擇健康,低卡路里,牙齒保險,選擇固定利率抵押貸款,選擇一期房,選擇起點。選擇朋友……選擇DIY,在一個星期天早上,他媽的搞不清自己是誰,選擇在沙發上看無聊透頂的節目。往口里塞垃圾食物,選擇腐朽,由你精子造出取代你的自私小鬼,可以說是最無恥的事了,選擇你的未來,你的生活。但我干嗎要選擇?我選擇不要生活,我選擇其他。理由呢?沒有理由。只要有海洛因,還要什么理由?”
可他能進離選擇么?
其實,逃無可逃才是人類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基本狀態。有人想要飛越,有人想要出埃及,但是,飛越了以后又怎樣呢,出了埃及又怎樣呢,一切如唐僧所言:“外面不過是一個大一點的監獄。”即使從瘋人院中飛越出來,也不過是從一個小一點的瘋人院飛越到一個大一點的瘋人院,當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大瘋人院的時候。你能逃到哪去呢?
聽說有人為了讓驢全力拉車,會在驢前面吊上一根胡蘿卜,驢會以為胡蘿卜近在咫尺,全力奔跑,但那胡蘿卜離驢嘴就總是差那么一丁點距離。這就正像我們向往的那種所謂的理想中的生活。這種逃離后奔去的樂土正是這么一根胡蘿卜,只是。驢到達目的地以后。還能幸福的吃到那根胡蘿卜。而人類,連胡蘿卜都沒有。所以說,欺騙我們的不僅僅是當下的生活。從當下逃離是沒有用的。甚至,逃離是沒有用的,我們又能逃到哪去呢?!
幸好,我們有電影。在這些靈魂依然逃離的人身上,電影跟我們一起,看到了我們最本質的需求。熱愛電影的人,都是期望通過電影經歷另一種生活的人。
電影是世上最大的假象。或者說,藝術本身就是人類最高的假象。人們在現實中承受著真相。只能通過假象去享受片刻的愉悅和解脫。有位作家說,作家是惟一逃出地獄向人們通報真理的人。逃離現實,沉浸于假象。并以現實的“真”去體驗和解釋電影的“假”,從而在銀幕世界中獲得“詩意的棲居”。
逃離之路是人類永遠觸及不到、卻又永遠不肯停歇的夢。
尋找,不斷反省的自我
人類尋找的方式,直接反映了人類在紛雜的環境中。能否保有自我的能力。《尤利西斯的凝視》是因為感覺到失去了什么,才去尋找的,找尋者懷有一種虔誠的心態。我們去搜索,然后把這一路上的見聞融進生命:現在,恰恰由于我們以為自己什么都沒失去,故而有時間去做一件很快就會被我們遺忘的事。安哲羅普洛斯說,他的這部電影,有在這樣一個主人公,想找到一個與邊界無關的、自己的家。身為活在古代神話和現實之問的希臘人,他能夠很直觀的看到,跟歷史相比,當今時代缺少了什么。那些古代的殘垣斷壁和遭到破壞的雕像,時刻都在提醒他:安東尼奧尼在他《一個導演的故事》的最后一篇文章,題目叫《不要試著找我》中,表達了“我”對他人的躲避。與他人的疏離和決裂,和對孤獨的尋求。后面我們也許還能接上一句,那就是“因為我還在尋找逃離的自己”。
相對于因遭遺棄而來的逃離,電影中那些以逃離之名的跋山涉水,則充滿了自律而不是信馬由韁,大多數人胸中都揣著發現自我的目的,就是安哲羅普洛斯所說的,如果一個靈魂想要了解他自己。那么他必須向自我凝視。維姆·文德斯的《德州巴黎》是一部兼有美式和歐式風格的西部公路片,正如它奇特的片名所隱含的地理上的錯位一樣,表達了男主人公特拉維斯內心的巨大分裂。“德州巴黎”顯然是個烏托邦的隱喻。特拉維斯之所以要買這塊荒地是因為他曾聽母親說,那是她和父親初戀的地方,所以特拉維斯認為那也是他生命開始的地方,是他要尋找的生命和愛情的根,是他想要為妻子和孩子建造的幸福家園。他對妻子簡因為“過分的愛”而導致猜忌、仇恨,從而導致了悲劇性的失控和最終的分離,在相隔4年后的重新見面,雙方取得溝通與和解后。結局是再一次分離。文德斯在談到這個結局時說“假如他們可以團聚,重新建立家庭,那會是我們所說的最大謊言”。特拉維斯無法走出自己,逃離過去,他成全了這對母子。但無法成全自己。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說過,他對過去、現在,乃至將來他周圍的生活都有一種敵意和痛楚感。同樣,在他的電影里,很難找到幸福的結局。他的《藍色》(1993)講的是一個突然間被剝奪了一切的人的故事。故事中的茱麗希望通過遺忘來切斷自己和這個世界的聯系,以此來獲得解脫。然而現實生活卻不能如她所愿,人在這個世界上無處可逃。他的《機遇之歌》(1981)則將生命中的偶然性表現的淋漓盡致,人的命運處處埋伏著神秘的偶然,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所操縱,不向命運屈服和屈服于命運這兩種說法基本上都是無法實現,因為從來就沒有誰能看清自己這一生要走的路,“命運”兩字和“逃離”兩字一樣,都是虛假的命題。既然沒有人能知道命運是什么,那么它具體是否存在就很可疑,對這么一個可疑的東西談逃離。就象是一個不信神的人談信佛好還是信耶穌好一樣,荒謬而可笑。要逃離命運,又從何說起?
《天國王朝》有一個單調卻很相似的結論:“前往圣地的活動還會繼續,我們仍然會探索新的定居地。在過去的1000多年中,這個過程是在反復進行的。”斯科特認為,我們沒有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東西。因為人類逃離的腳步,永遠不會停留在昨天的腳印上,像苦行僧抽打自己一樣痛苦扭曲,但仍是不甘隨波逐流的疑問和自省。安哲羅普洛斯說,回去尋找家的人,最終發現,這個地方并不存在,最后的答案就是,當我回來,就是再度出發的時候。他們都屬于喜歡在沒有終點的路上行走的導演,相信所謂自我就是不斷自省的代名詞,目的地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
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逃離其實只是一個假相。
上路,高度提純的超我
“我只喜歡這類人,他們的生活狂放不羈,說起話來熱情洋溢,對生活十分苛刻,希望擁有一切,對平凡的事物不屑一顧,但他們渴望燃燒,像神話中巨型的黃色羅馬蠟燭那樣燃燒,渴望爆炸,像行星撞擊那樣在爆炸聲中發出藍色的光。”一切把自己完全精神化的生命,總是需要用馬不停蹄的行動,排擠掉一切用來瞻前顧后、患得患失的思考,因為瞬間的膨脹,才能產生爆炸。所以,我們不應該嘲笑《孔雀》里的姐姐,我們曾經像她那樣仰面躺在天臺上,看云淡風清,我們也曾遇見過那個天上來的人,并自以為會跟隨他浪跡天涯。但我們沒勇氣像她那樣,謹懷朝圣的心,用一寸一寸的針腳縫補破碎的幻夢,直到那柄巨大的降落傘在70年代老寂的巷子里綻放,那條街不長。20來米,卻足以起飛她想象中的那場翱翔。
其實我們更像《任逍遙》里的斌斌,大同變成一座禁錮我們所有人的牢籠。什么叫任逍遙,小濟說是想干嘛干嘛,于是他們策劃了一場蹩腳的銀行搶劫案,以此證明他們的確能“任逍遙”。直到被押進派出所,才發現所有掙扎盡皆徒勞。這個時候,小濟正騎著摩托車。在新鋪的出城路上茫然疾馳,半空中的驟雨和沿途黑黢黢的煤山阻隔了視線。他們知道必須走出這個鬼地方,但他們不知道究竟要往哪個方向逃。假相中的逃離和自由,還真的能把它當回事么?
《生命是個奇跡》里那對冤家情人也曾天真地轉著地球儀比劃。要私奔到永無嚴寒的澳大利亞。但他們都忘了彼此的祖國正在交戰的窘境,倉促無稽的分離代替了遠走天涯的許諾《這就是英國》里的小混混在海邊憤怒地揮舞著拳頭,他想逃離這座島嶼,卻只能望洋興嘆。《妙想天開》里山姆在生命終結前完成了夢境的最后一塊拼圖:越過這霧氣熏天的城市,重新見到青翠的田園……
成瀨巳喜男說:我們生存的世界一直在背叛我們。我們或許以為只是我們當下的生活在背叛我們,如果能夠從這種生活逃脫出去,我們就可以過一種理想中的生活,那種應該的生活。逃離吧,從小城鎮逃離到大城市,從平凡的工作逃離到功成名就,但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呢?它就象小時候在田間抓的那只青蛙,一直都在不遠處靜靜伺服著,但一等到你撲過去了,它又從你懷里跳脫開來,歇在另一個不遠處。
薩特說:人的存在先于本質,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存在。因此存在是十分生硬而可疑的,也是十分荒謬的。
那我們還談什么逃離啊,既然所有的逃離都指向無意義。
就像古希臘神話中的西緒福斯。他因泄密觸怒了宙斯,因此,被罰從平地往高山推滾一塊沉重的巨石,但每當他以為已經把它滾到了山頂時,這巨石便翻轉過來又滾到山下去了,這樣,西緒福斯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永不停歇地往上滾這塊巨石。也因此,后世用“西緒福斯的工作”來形容不斷需要重復去做的無意義的事情。
這個傳說,如同寓言般印證了人類的悲劇命運。我們一旦存于這個世界,就要被不斷的改變,卻永遠無法達到詩意的棲息。我們都是無根的,是沒有歸屬的人,是在不斷的逃離和重復中走向絕望邊緣的人,可是,我們誰都無法真正逃離這種悲劇宿命,我們被拋棄在無常的命運里,找不到逃離的路……